一
进入塔县地域的界碑标志,立在4200米高处的公路边上,这也是我们今天到达的最高点。
界碑附近那片混浊的白色,是积雪、冰和沙尘的混合物,也是冷暖气流交汇撕扯的结果。正赶上坡路,降挡轰油,车吼叫着冲了上去。接下去,又是连续急转下坡,速度一减再减。
导游绕了半天,我们才明白,塔县全称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塔什库尔干”,是维吾尔语,意为“石头城”,因城北那座古代石砌的城堡而得名。这个高居云端的塔吉克族民众集聚地,以令人感慨的豁达迎接着远道而来的游人!
十一点了,天才彻底黑下来。这个时候,豫东平原上,都该睡醒一觉了;在爱熬夜的广州,吃夜宵寻生活的大军才生生猛猛地聚拢在一起;在中东部地区的大多数城市里,也早就关门闭户了。而在这里,在黑夜与白昼的博弈中,太阳执着而又慷慨地驻守天幕,坚持着不肯退场。黑夜的来袭,那样的艰难和吃力,像被逼进一个仄狭的角落里,见不得人一般迟迟不愿展露真实的面容。于是就想,这样的天日里,倒是可以节省不少电力资源,有许多事情可以放在超出夜晚很长的大自然的亮光里去做,而无需煞有介事地挑灯夜战。这也造就了当地人面孔大多黧黑的真实。豫东人爱说:黑,黑,像锅铁,黑得厚实就是富贵。戏曲中,白脸的非奸即佞,下场大多不好,所以还是不要小瞧了面黑的人。牧民放牧,有骑摩托的,也有开小汽车的,这是财富、身份和速度的象征,也是高原上并不稀奇的景致。包公黑得只剩下一口白牙,却无损他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一世英名。现在社会讲廉政、讲公平执法,都念念不忘包公,修包公祠堂,挂他的画像,把他当天神敬。所以沿途看到放牧人的面相,无不心生敬意,也由此而羡慕着他们的世界。
零时20分,明明知道住进了塔县城里,猛然间却又懵然不知身在何处了。路灯下看到几个人在走,一律的高鼻深眼尖脑袋,迥异于汉人。顿了顿神,才终于醒悟:这儿是帕米尔高原,“世界屋脊”,一个与多个国家接壤的地广人稀的地方!城里建筑低矮,多数是平房和两层楼。因为高海拔,水到70度就“疙瘩”地滚,砖瓦都烧制不成,建筑材料需从山下运上来。“山下”指的就是喀什了,足足有着6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一砖一瓦来得又是何其艰难!6个小时,在内地都横跨一个省了,这里还没有出一个喀什的地盘,冥冥中觉得这路是施了魔法的,咋这么耐走!住处还算干净,各种设施配套齐全。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草草记下一日里的行程。这将是我南疆之行每晚临睡前的必修课。
半道上吃饭的时候,就隐隐感到有高原反应上身,此时头痛症状已不可阻挡地一阵阵袭来。就想起一位医生朋友的话:早知如此,就提醒你带些药备用了。出发时可不就看到有人在服药,大概就是这类的,人家想得就是细。又一想也不对,吃了药,避免了不适,没有了高原反应的体验,还能说是来过高原吗?同样的道理,坐上车就鸡啄米似地犯瞌睡,风景再好也不去欣赏,此行就枉费了。
沿途天地景物独特,张扬着浑沌、粗犷和苍凉的美。一路上都激动、兴奋,精神饱满得像才出喀什时看到的即将成熟的麦子。多数的路都还好,柏油路面,也有水泥打制的。只有中间几段,断断续续的,约摸有半小时吧,因建设施工而在近处改道绕行。从喀什出来,过了疏附县城不久,就是戈壁滩了,鹅卵石像筛过的,裸露着、平铺着,俨然有序。偶有深深浅浅的沟壑,让人觉得这儿也曾有过雨水的眷恋。左公柳,都不算高大,和左公在历史长河中的形象相差甚远,几乎都是拦腰斩断后重新长出的。砍了再生,树就长出更多可以遮风挡沙的枝叶来,在锯条拉动、斧头飞舞的残酷中,人们把树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看到这些树,不能不想起左宗棠当年抬着棺材进新疆,誓死收复疆土的壮举。左公在新疆、在大清国留下了赫赫威名,也成就了眼前的左公柳,而左公柳也在无尽的荒漠中佐证着左公当年老而弥坚的雄心和大勇。红柳更矮小,幼苗初长的样子,也许气候环境使它们永远以弱小却坚忍的姿态出现。在干燥苍凉的西部,戈壁荒漠之中,红柳其实已经很耀眼,很顽强。举目四望,别说花,连草都很少,唯一多见的草,想当然地以为是骆驼草,问了导游陈小姐才知搞错了。那是什么草呢?小陈也茫然。看来应了歌中所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唯一的草,也是苍茫天际中的唯一点缀,竟然也无人知晓它的名字。
车到红山口,司机说,赶路归赶路,再着急也得把肚子填饱,往前直到县城,没有第二个吃饭休息的地方了。红山口就是著名的“南疆火焰山”所在地。火山已经死寂,只有燃烧过、熔化过的赤红色的泥土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炽热。有人对吃饭还没兴趣,一下了车,就纷纷赏景拍景去了,或人物,或风景,或民俗,“咔嚓”不停。眼前的确是个山口,四周的山体明显呈红色。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自然景观!没有人探究它燃烧着的火焰沉寂于什么时候,相信只要眼前那映天入地的红还在,它就永远是赤热的、有生命的。
那个丝绸之路古驿站,就在上山路左侧的一面坡上,有鹅卵石筑起的矮墙圈着,墙内荫荫地长着青草,与别处有着明显的区分。驿站在斜坡地下,实际上就是个山洞,两块巨石夹击着,巨石间立有木板,证明那是门,也即洞口。这样的山洞,这样的驿站,很难说是人工开凿而成,也许原本就是天然洞穴。如此险恶的地理环境,梁、檩,砖、瓦,一根一片难求,如果没有官府鼎力支持,人们凭什么,又哪来力量建房造屋,哪怕是一间草棚呢!在石河子新疆建设兵团纪念馆,就对兵团当年艰苦创业的情景有着详细的记述和介绍。当年20多万官兵,天当房子地当床,地窝子成了最好的安身立命的场所。现在的乌鲁木齐机场,又叫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就是垦荒官兵艰苦生活的见证。北疆的自然条件,比南疆要好,而比帕米尔高原无人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60年前尚栖身地窝子,蹒跚在古丝绸之路上的人们,又该是怎样一种活法?隔得很远,汽车一倏而过,没有机会上前探个究竟,更没有来得及查阅相关资料,不过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的确就是驿站,一个过往商旅行人歇脚休憩的地方。在险恶得常常会让人感到绝望的环境下,也该有着这么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哪怕它仅仅只是一个地窝子。
白沙河,因沙子质地洁白而得名,传说就是孙悟空降服猪八戒的流沙河。现在,已有规划要开发成一个水库,也是一个景点,由葛洲坝新疆水利工程集团公司承建。
二
比预计的时间要早,一行人自塔县返回到喀什,还不到九点,太阳还有老高。
住处位于解放南路。吃饭选择在了一家老店,是当年某国住喀什领事馆,五十年代交由地方管理,现改做了饭店。导游陈小姐说,在喀什,别看维吾尔族人占百分之六十以上,而且羊肉是他们常吃的,但真正做得好,做得最有名气的,当数这家饭店刘师傅做出的烤全羊。刘师傅是四川人,来喀什多年,练成了一手烤全羊的绝活,驰名远近,一些大型的旅游团队也闻香而至。这次是预订好了的,一到地方,果真两只烤制得金灿灿的全羊就推了上来。有人大声叫好,一旁忙着分割羊肉的师傅脸上绽开了花。肉是全熟了,可是除了表面临时撒上的一层孜然粉外,品咂着好像也没别的啥特殊味道。呵呵,不好说什么,各人口味不同,就会有不一样的评价嘛。羊肉价格不菲,店家自然笑得开怀。
车轮滚滚,一天都在路上走。早饭后从塔县县城出发,沿314国道,也就是古丝绸之路继续前行,目的地是中巴边界。路还好,没有大的陡坡和急转。由此你不能不感叹古人在道路选择上的智慧。当年商旅们将丝绸、茶叶和瓷器等一站一站地运出,运到遥远的西亚和欧洲大地,靠的是肩挑和牲口驮运。他们必须挑选适宜于行走的道路,否则就不可能把一批批货物如期运出,并如愿交易出去。南北两座山岭,中间紧夹着的,就是那个举世闻名的商贸大通道。与路相伴而行的是一条小河,可能落差较大吧,湍急的流水冲撞着凸起的石头,浪花飞溅,哗啦有声,为寂寥的山坳平添了一道撩人的风景。山谷空旷,雪峰高耸,冷风鼓荡,融化了的冰雪飞流直下,汇入路边的河里,山体上冲蚀出一道道细长的印痕,似雪山投入大地的触角。一路很少看到树,极少的几个村庄,稀落落地散落在道路和河水的两边。因为寒冷和建筑材料的匮乏,住房墙体多数是泥土夯制而成,也有用大块鹅卵石加粘土堆砌起来的,地上一半,隐入地下一半。这样的建筑外形古朴、奇特,看起来低矮粗糙,十分不起眼,但冬暖夏凉,抗风雪能力极强,非常实用。因为行程安排的原因,不可能停车进去参观,也想象不出住家百姓怎样生活。不用说,他们都以放牧而生,这些其貌不扬的房屋,使他们游而有居,有了家的牵挂。有的略微有几间房子聚集的地方,明明是个村庄,却不见草木,看起来苦焦而凄凉。高山雪水的浇灌、滋润,也难得地使一些地面浸染上了浅淡的绿色。牦牛、羊,还有马、毛驴,它们别无选择地低头啃食着。放牧人静静地在一旁,或站,或坐,或躺,看不出他们的神情和面目。大块的绿草,也有用铁丝网围拢起来的,这是对牧场简单的管理,也算圈地为牢,便于牲畜活动,再一个也是明确所有权吧,告诫别的人家,这是我家的草地。大概行至三分之二路程的时候,听到惊呼声:路旁有旱獭!体胖,腿短,尾长,毛色金黄,远观似刚满月的狗仔,憨实可爱。有三五成群的,也有独处的,有企立的,也有俯卧的,有在石头上攀爬的,也有在草地追逐嬉戏的。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似乎并没有打扰它们悠然自得的高寒田园生活。
高度在增加,车前方突然有大片大片的白色出现,似雪非雪,似冰非冰,是雪与冰的混合体。果然,车猛然拐了个弯,就看到红其拉甫边防站前哨班的营房了。此时,天空低沉,浮浮扬扬有雪飘落,雪花不大,却急。这是真正的六月雪!关汉卿老先生,大概终生也没有见过六月飞雪的,否则他不会那样描摹窦娥的冤情。再往前稍许就是巴基斯坦的领土了,仰望国门,心潮澎湃,庄严神圣之感油然而生!接待我们的是位武警二级士官,河北唐山人,中等个子,脸蛋染上了此地特有的高原黑。不便打扰他工作,就没再多了解。前哨班也能体会旅客的心情,营房、石刻、标牌,凡在野外的,一任拍摄。有几位激动地拥抱着哨所的大黑狗合影。
至此,古老的丝绸之路,中国境内的路途算是走完了。
返回路上,当行驶至拐弯前的那片雪地,我们下了车。因为融化,雪的下面是冰,冰和雪加起来足足有半米厚,这是高寒地带,这是一条真正的高原冰河。那一刻,大家都有着有缘初识的激动,有人甚至抄起石头砸下一块冰,团在手中拍照。此时,忽听一个说,我的耳朵呢?搓揉着冻红了的脸跑回车上的人招呼说,快上车吧,再冻会儿鼻子也会丢的。咋这么冷,是冰窿里飞出刀子在割人的肉吗?这才多大会儿呀,都成了这样!广州地处亚热带,依往常的经验,广州人却又奇怪地最不惧怕寒冷,同样在冰天雪地里,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当粽子一样裹起来的,往往是北方人,而这次倒真的对寒冷有感觉了。
麻花一样盘旋扭曲着的山路上,正有二十几辆军车拉砖上来,看车的号牌,像都是一个运输团的。砖是红砖,这就应验了小陈昨日说过的话。
前面就是著名的卡拉库里湖,来时也觉察到了,只顾赶路,没来得及多看。导游说,来喀喇昆仑山,不观赏三大雪峰会有遗憾,也是不完美的。三大雪峰,就是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峰、慕士塔格峰。其中,后者高7546米,有“冰山之父”之称,另外两峰也都在7000米以上。卡拉库里湖的幸运也正在这儿,因了三大峰的滋养、呵护,在雪域高原的阳光下,湖水是那样的清澈、幽深和美丽。它不动声色地展示着自己得天独厚的个性,吸引着诱惑着远方的客人把欣羡的目光和永久的记忆投向它。湖因雪而生,由此推测,是不是周边冰川的急剧消融、退却,使白沙湖那样的明汪汪的水世界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础,才行将干涸?
上山容易下山难,路上看到至少有三辆大型载重货车撞山侧翻。司机说,经常往返于此的都懂得,下坡连续刹车,制动系统高热变形,最终失灵,没有别的办法,情急之中只能把车故意撞向山石。不这样做,还能活命吗?司机师傅的一番话,使得大家心惊肉跳,听风赏景时的轻松感消失殆尽。导游小陈也说,她每次带团打此路过都揪心,眼都不敢眨,时刻提醒司机司机小心驾驶。
后来,看了地图才得知,旱獭出没的地方,原来是塔什库尔干野生动物保护区。在苍茫的帕米尔高原上,在接近生命禁区的地方,有着这么一群活泼可爱的山地生灵出没,多么有趣而又有意义!
三
与昨天逃离一般地匆忙赶路不同,今天的日程安排就没有那么紧张了。主要是不再“行路难”,路一好走,大家的心情自然就又轻松欢畅起来。
在喀什老城简单看了维吾尔民族文化村,没有再按预设的行程去参观香妃墓,就直奔和田而来,真有些对不住这位传说中的奇女子了。
与走314国道一出喀什不远就是戈壁滩不同,这次引领我们离开喀什的是一条高速公路。双向四车道的路面,车流量并不见大。道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一座座农舍在茂密树木的簇拥遮挡下,很接近东部大平原上的村庄的样子。庄稼最多的是小麦,麦田里长着树,大多是杏树,也有核桃。棉花也不少,一律覆盖着地膜,这就减少了水分的蒸发,有利于生长。气候原因吧,看起来不如豫东平原种植的棉花水灵、精神。车速很快,却还是看到了地里长着的西瓜和甜瓜的秧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没到结果的时候,瓜蔓才长出不长,大块大块的土地还裸露着。地里似乎还有枣树,不多,不如杏和核桃占面积大。农田里,维吾尔族乡亲在劳动,同日常生活一样,妇女还是薄纱遮面,一袭的长裙,倒也看不出有哪儿不妥帖。他们不是间苗,就是在除草,要不就是在松土保墒。停车休息的时候,一位女性不知怎么着就采摘到了两枚小杏,如柴鸡蛋黄,色黄又显青,将熟没熟的样子。同豫东平原一样,杏熟了,小麦也快收割了,眼前的麦子也已经到了泛黄的时候。女子舍不得立马吃掉,忙用纸巾裹了,轻轻放进随身的小包里。
在农舍和农田四周,最招人喜欢的当数白杨树了。高大,挺拔,刚劲,枝柯团结着树干,紧紧地抱拥在一起,焕发着顽强的抗风拒沙御寒的力量!正独自欣赏和欢喜的当儿,“嚓儿”一声响,有短信进来:看到杨树了吧,我喜欢杨树!这就巧了,正为眼前的杨树感动着,就有“爱杨”的消息传来!
走不多远,就会发现一个涵洞,涵洞外口两侧用沙石筑有喇叭型的防水堤坝。地面一旦积水,即可直接泄入涵洞,流向低洼的地方,就不会侵蚀破坏路基。这样的防水工程绵延很长,作为高速公路的附属部分,同样工程浩大,非常了不起。平原上的公路,路两旁都有深浅不一的沟渠,来了雨水就会顺着沟渠流走,对路基能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戈壁滩上,采取堤坝加涵洞的保护措施,也是因地制宜,很巧妙和科学的。
随着朝戈壁腹地的深入,只有高速公路才设置的森严的护栏消失了。没有了人为的隔离,车子跑起来似乎自由奔放了许多。不知不觉中,叶城县城到了。此城地处叶尔羌河上游、昆仑山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连接处,是新藏公路的起点,可以通往西藏的阿里地区。也就去年吧,余秋雨行至此地,欣然题词:“天路零公里、昆仑第一城”。不仅把叶城特殊的地理位置勾勒出来了,更为它今后的发展找准了文化坐标。叶城核桃树多,多得连一街两行的绿化树都是。核桃个儿已经长成,一个个大如鸡蛋,果皮青润,灿若有光。核桃8月份成熟,现在大概正是上浆饱仁的时候。叶城,不像乌鲁木齐、喀什、阿克苏、阿勒泰、阿拉尔,最不显地域色彩,但仅一个“叶”字,就足以透出此地宜居的诗意和经常可有的丰收的喜悦。但愿这不是我的臆想!名字起得滋润、清凉、诱人,称呼起来也爽口、响亮!有叶子,哪怕是草叶,也大有希望。有草就证明不缺水,有了水则意味着能够从事生产和生活。叶城就是这么一个令人想象和留恋的地方!临时决定下车,喝些这儿的水,吃些这儿的饭菜,也好沾些此地天地之灵气。
城边上,在一个已经开挖的建筑工地旁,停了一排卖西瓜的板车,一番讨价还价后买了几个,途中好解渴。
出了叶城,依然逃不出戈壁滩的围袭。公路的两边依然是沙砾和鹅卵石铺陈下的天地,黛青色的公路,像一根楔子,牢牢地钉在荒漠大野之上。这是塔里木盆地的南边沿,前行方向的右侧堆积着的,依然是影影绰绰一疙瘩一疙瘩的峰峦,天色灰蒙,不见日光。这一带,戈壁似乎更像戈壁,人迹罕至,更加寂寥。略有感触地编了条短信发出:沙漠戈壁了不起,当别的土地年复一年地承载着耕耘和收获的时候,它们却日复一日地在寂寞中坚守,在坚守中见证着寂寞。不到五分钟,还没等到回复,一场沙尘暴就骤然而降。狂风掠着地面,飞沙扬石,铺天盖地,由南向北疾进。车辆开启了大灯,刚才还像健步如飞的壮汉,瞬间变成了裹脚老太,再也快不起来。有几次,像被蒙了,车前一片混沌,没有了路,没有了方向。沙石被玻璃挡住了,打了个旋跌落下来,还没着地,又被吹起,贴着车身狂舞、颠伏。大约半个小时,沙尘暴过去,天地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眼前出现了村庄的影子,离和田不远了。再看那树木,无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土灰,核桃的枝叶和果实,也不如叶城看到的青翠欲滴了。每逢春二三月,北京都要经过几场轻重不一的沙尘暴的洗礼,虽然也在北京生活过,却从来没有赶上过,这次算是“补课”了。倒是有一年在福州海边,遇上了沙尘,这就怪了,沙从哪儿来的?又因何而起?至今不明。沙漠展示了它火爆、刚烈和不近人情的一面。
和田城里灰蒙蒙的,问了才知道沙尘暴也才刚过去,和我们遭遇的是同一场侵袭。如此算来,过沙宽度,不下于五十公里,面积无法计量。
和田,美玉之城。能不能说,东有寿山(福州),西有和田?它们都以盛产玉石而闻名:寿山石,和田玉。
四
见识了叶城的核桃树,觉得已经不少,待看了核桃树王及其周边辐射很广的种植,知道和田的核桃树才真叫多。树王在和田市近郊的一个村庄边上,离城也就十几公里,这儿被开发成了生态果木浏览园区。公园的大门尚未打开,我们有幸成为今天的第一批客人。树王有1300多年历史,它代表着岁月的绵长和生命的传奇。据导游说,这棵神奇的核桃树打下的核桃,好的时候每颗能卖到80元钱,而每年大约能收获2万颗,粗略算一下,一棵核桃树一年就卖到160万。现在的人竟然和1300多年前的人吃同一棵树上的果实,“隔时同吃”,这简直如梦幻一般!80元,吃的是历史,想想树的远古和它在当世江湖的地位,就会觉得多么有意义!树王的存在是当地人的福祉,因之而兴起的生态旅游业,带动了经济发展,促进了环境保护,给人们带来了实惠。真要好好拜谢当年的植树人和一代代的保护者,没有他们天长日久的付出,就没有今天的千年古树,就没有情动天下的热闹。
我们来的季节不对,还不到品尝果子的时候。辞别树王,正为吃不到核桃而感到遗憾,不早不晚,迎面就走来了卖核桃的父子俩,他们是维吾尔族老乡。父亲五十几岁,一脸的络腮胡子,儿子稚气未脱,顶多二十岁。让人意外的是,父亲竟然和我们其中的一位用粤语对上了,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父亲自豪地说,他去广州卖过核桃,算半个广州人。于是,疯抢似的,车上的两大袋核桃仁见了底,带壳的也被买去不少。吃不到树王结出的果实,有这些也一样,因为它们都是树王的子孙。
和田以产玉闻名于世,同行者有玉石爱好者,一有机会就跟兜售玉石的人交涉,却又以不熟悉行情为由为自己开脱,最终没有选择出手。尤其是当导游说,在非正规场合买玉,花上三五百元,把玩一块也行,就当满足一下好奇心吧,价钱再高的就要慎重了。导游还说,非正规市场卖玉的,动辄将玉摔到地上,以不碎来证实其质地的坚美可靠。其实,真正的好玉,都能摔碎,都有杂质,不然哪还有“玉碎”之说呢!所谓白玉无瑕,也只是美好的想象。
出和田,过洛浦,就要穿越塔里木盆地和满盆的沙子——塔克拉玛干沙漠了。“塔克拉玛干”维吾尔语意思是进去出不来,被称作死亡之海,是中国最大的沙漠,在南疆版图上赫然醒目。进入沙漠,最明显的,大片大片的树木消失了,刚才还是满眼的郁郁葱葱,如过了火,瞬间变得光秃苍凉。青草、树木和绿地与沙漠的交界处,也是生命与反生命交锋最激烈的地方,当沙漠无情地大肆向外扩张的时候,绿色在进行着怎样的一种争斗!表面上看,这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现象,但却向人类敲响了警钟。当绿色消失,沙漠以胜利者的姿态横陈于青天白日下,改变着的不只是自然,也是人类的命运和生活。
再看公路两侧,高出沙面约20公分的芦苇,齐刷刷的茬口,规整连成片地造出众多密密麻麻的“田”字。是还没有长出新叶吗?塔克拉玛干虽然干旱少雨,但夏日已过,哪还有植物不曾披新展绿?疑惑中,再仔细猜想,终于明白,那是人们把截成一段段的芦苇织成苫子,直立着埋入地下,用于防沙治沙的。田字格沿路铺开,每边宽约30米,30米外是一道芦苇制成的篱笆墙,这是防止沙漠侵路筑起的第一道防线。篱笆比田字格要显眼,高出地面达50公分。扬起的细沙,只要飞得不是太高,就很难彻底越过篱笆。这条全世界最长的沙漠公路,开通十几年了,一直畅通无阻,矗立荒野的芦苇功不可没。细沙高高飞起,围剿并越过篱笆和田字格,落在公路上的,因有来往车辆带起的强风吹拂,就又把它们驱赶出去,使路面始终难有沙尘堆积。车呼啸着北行,在防沙治沙实验区,还看到有用棉花秸杆防沙的,有稻草防沙的,原理与芦苇防沙大致相同。在风雨和流沙的洗礼中,这些与公路亲如兄弟的柴柴草草,默默坚守着,构成了沙漠中的另一种风景。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些不起眼的,时常被丢弃或用于烧火的物什,仿佛就有了生命,成了沙漠公路最忠诚的保护神。
长长的公路两旁,“动物饮水点”、“动物通道”等标志牌不时闪现,那是对环境保护意识的呼唤,更是对生命的尊重。沿途没有看到任何动物,但有理由相信,在某日某个特定时辰里会有动物出现。天路——西藏铁路开通以后,不是有藏羚羊穿越铁路涵洞的身影吗?
在治沙路段,有几间房屋,孤单单地立着,房前有养护工在压水,就是北方农家院子里常见的那种压水井。这儿竟然有水,有水井,而且采用的是极普通的汲水方法,我很吃惊。只要有水,就会有生活,虽然这并不代表偌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随处都可以取到水,至少可以证明,路的两侧,还是有水的。还是导游小陈道破了玄机:绵延近500公里的沙漠公路都沿着近水的地方修建的!公路中央批着虚线,标示着是两车道,往来车辆很少,走了半天也只有我们这辆。车一停下来,就有人抢着以公路和沙漠为背景拍照,坐的,躺的,拥抱的,公路成了专道!天地之间,茫茫沙海,人显得多么渺小!
沿途看得最多的是胡杨,形态虬劲、朴拙、凛然,其珍贵与银杏齐名。胡杨耐寒、耐旱、耐盐碱,抗风沙,有着极强的生命力,“长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地千年不腐”,被誉为树中的英雄。在休息的当儿,大家争相跑向胡杨,凝视着,爱抚着,然后亲亲地拍照合影,恋恋不舍,俨然久别重逢的朋友。这是对不屈生命的膜拜!对沙漠守望者的献礼!在一堆沙丘的高处,一棵胡杨迎风展臂,昂视高远,像在迎候远方的客人,走近了果然树下置有“迎客胡杨”的牌子。其次是红柳,和才出喀什看到的不一样,这儿的红柳,并非每棵都绽出了红。还没有红的,远观则宛如松树的幼苗。红柳大概是担心游人寂寞和视力疲劳吧,才在茫茫沙海中舞动那么一团团如粉如雾如霞的红!骆驼草肯定也是有的,只是车速太快,实在难以辨认,因为还有别的不知名的草,虽然不多。
疾驰在沙漠的海洋里,情感上总也难以平静,于是便想起楼兰古国,想起彭加木,想起余纯顺。不管是曾经的古国,还是作为科学家、探险家的英雄人物,这些名字都深深地打上沙漠的烙印。
出了沙漠,就稀稀落落有了树木和庄稼。车轮驶过塔里木河大桥,就进入阿拉尔市了。这是一个兵团城市,著名的农一师就驻扎在这儿。城里的居民,大多是五六十年代援疆支边过来的移民和他们的后裔。他们的家乡在远方,在不同的地方,河南、山东、四川、湖南,甚至还有北京、上海、广州。
阿拉尔往西,就是阿克苏了。沿途荒漠归荒漠,农田还是渐渐多了起来。两座城市之间,由一条双向两车道的公路相连接,沿途多是农一师的地盘,走不远就能见到一块“农一师某团某连”的牌子。地势平坦、开阔,棉花种植也成规模了,覆盖着保墒地膜的棉苗,还不足半尺高,密密匝匝,三两寸远一棵。密就长不高,这和内地种棉花讲究间距,讲究通风透光大为不同。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也许毋须考虑新疆棉花的光照问题吧。高大多枝能高产,密稠低矮相信也不少收成。每年棉花成熟季节,内地大批大批采摘大军涌入新疆,千里迢迢,想必他们就是到这样的地块上来的。行至一处,看到一幢建筑物的外墙上刷着标语:“全连总动员,大干九十天,拾花20万”。20万,大概是以吨为计量单位的一个数字,显示了兵团人争分夺秒抓生产的斗志和决心。
以军事化编制命名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当年王震将军进疆后采取的军事化的农业生产组织。大批军人就地脱去军装,拿起铁锹、镐头,从事农业生产,战斗队变成了生产队。
眼前这片广袤的水面,叫多浪湖,是几日来看到的面积最大的水域。多好的名字啊!沙漠,戈壁,乱石,有水就可以孕育生命和万物,偏偏这湖叫多浪湖,想着沙海里的炙烤,听了都想一个猛子扎进去游个痛快。相对于喀什、和田、阿拉尔,阿克苏是一个多水的城市,背依天山,地理条件得天独厚,融化的积雪,滋润着阿克苏的土地,也为经济发展注入了生机与活力。水资源丰富,日照时间又长,使得阿克苏生产的大米远近闻名。那么这个以“浪”命名的湖泊,恰如天山天然的储水库,为农田灌溉,为人畜饮用,甚至也为塔里木河提供了丰富的水源。是啊,山与水总是相依相偎相伴而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瞧吧,眼前,这一山、这一水,相得益彰,它们齐心协力,共同滋养了阿克苏、阿拉尔这两座美丽的绿洲城市。
说到这个“浪”字,忽然想到,除了眼前碧波万顷的水浪,塔里木盆地那一望无际的沙浪,还有着已经泛黄、即将开镰收割的麦浪,还应该有着幼苗初长的棉花地在微风吹拂下泛起的绿色波浪。这些充满动感和诗意的,或大自然恩赐的,或人们通过劳动创造出来的美丽画面,无不给人以丰富的遐想。
五
因为行程有变,因为要赶中午两点半的飞机,天不亮就出发了。收拾行李时,翻到去塔县路上在一个维吾尔族老人那里买的鞋垫,发现一只上面绣着“走新路”,再看另一只上面是“踩小人”,禁不住乐了。唐玄奘西天取经,也一定是用了这鞋垫的,不然一路妖魔当道,他那肉体凡胎早被分吃了,哪能平安返回!
车子早早发动起来了。都到齐了吗?坐在台阶上抽烟的司机问。没有,还差一人。灯光中,导游陈小姐回答。快再打个电话催催!一个声音说,口气强硬,显然有人不耐烦了。几个人几乎同时掏出手机,按下同一个号码。过了七八分钟,迟到者出现在酒店大堂,一脸的茫然和无奈。陈小姐说,安排了“morning call”的呀,怎么就······?导游大概英语口语不错,也许国际团带多了,也不说“叫早”服务,一路上都习惯性的“猫靠猫靠”的。这是典型的中国式英语,意思应该和“I will call you morning tomorrow”相近。境内游,多了一些外国元素,也增添了些新鲜感。迟到的人,绰号“厅长”,上车后一副无辜的可怜相:没听到叫早服务啊,我是睡得正香!
茫茫夜色中,不知跑了多久,天才放亮。依然是山,车的右侧,一岭又一岭,起起伏伏,没有树,没有别的色彩。太阳出来了,透过左侧的车窗,有光线映进来,才知道车是南行。要去的喀什,在阿克苏的南部,这条路是直南直北方向。和前两天从喀什经叶城去和田一样,这条呈不规则圆环状的路,横穿几个城市的南疆交通大动脉,一直沿山筑建,先是昆仑山,再就是天山。两条山系夹击下的塔里木盆地,盛满了沙砾、石块和可怕的寂寥、荒漠。我们的车沿着盆地边沿,循路而行。沿途既有异山险峰的峻伟,也有沙漠、戈壁的广袤,还有高原水泊的清澈。迥然不同的自然风光,使人暂时忘记了南国的湿润、丰腴和富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大概就是出远门、涉远足的价值所在。
一路上风驰电掣,欢畅依然。不知疲倦的,还有车上的年轻人,他们一刻也不舍得闲着,车这边拍了,就换到另一边。有那么几个路段,有人干脆坐在前面的过道上,端了相机,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时而侧卧,竭尽所能地捕捉扑面而来,又倏然而去的景物。相机都是有容量的,他们每天住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拍摄来的图片信息存放在来前备下的存储器上,把内存清空,把电池充上,以期待第二天在镜头里有着更多新的发现。出发早,路又顺畅,原计划赶到喀什才吃饭的,司机把速度降下来,回头问大家饿不饿,是不是提前把饭开了。有人提出还是在城里吃,计划了的嘛!争执了一会儿,还是少数服从多数,在服务区吃上了。连日里,司机是很煎熬的,他说,吃口烟,歇会儿,好再跑路哈!说是服务区,其实是个村庄,估计也是援建项目,新旧两个村址一前一后错开着,相距不远,拆旧建新迹象明显。新房一律红砖墙、绿彩钢封顶,屋脊起得不高,房子就显得矮礅礅的,排列却还整齐有序,透着现代气息。饭店的招牌红得刺眼,门前几棵法国梧桐,才成活的样子,枝叶稀少,难见茁壮。饭店的主人,是一对四川夫妇,见来了些持南方口音的客人,匆忙上前,又是沏茶,又是让座。有人忽然说,牌呢,不是带了嘛,打几把吧。摊子就支上了。
城里就看不到旷野的大美了,钢筋水泥浇铸的城市,倦了身心,疲了精神,哪如乡野小店来得闲适自在。背长枪拎短炮的,一心想着爱好,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又寻风景、按快门去了。夫妻齐上阵,厨房一阵喧闹,吃物风儿似地端上了桌。不曾想,竟然有大鱼头,外地运进来的吧?不是的。附近有一水库,水质纯净,深不可测,鱼就产自于此。上锅前,没打牌的看了,都传话说,鱼鲜着呢,鳃通红,眼圆睁,似还能喘气。先急火炝了,再红焖,油旺料足,火候适中。出了锅,果然鱼头鲜香扑鼻。想着鱼身子谁吃了,是不是也美得想着鱼头?这么好的味道,哪管头和身子,吃了的都是有口福的。这顿饭,简单归简单,却是几日里吃得最可口的。
赶到喀什机场,才觉得真的要和南疆说再见了。五日里,一路风尘,一路颠簸,一路观赏着也流恋着,在南疆广袤的大地上走出了个大大的“a”字。26个字母中排第一,孩子作文被评为a,家长一高兴就说,奖励玩会游戏吧,平时电脑是加了密上了锁的;饭店挂上了a级的牌匾,食品安全系数可能就大,吃家心里也踏实;企业信用评估,得到的a多,就说明这家企业的信用程度高、债务风险小,发展前景也好,不确定因素对其经营与扩大再生产的影响微乎其微。忽然想到,这是一条吉祥的a路,一次吉祥的南疆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