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里一说北方将要大风降温,老太太赶在变天之前,就到广州住下了。她的儿子在广州城里工作,早几年购房安下了家,儿子的家也是她的家。
老太太乐呵呵地说,她可不想老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肥贼,动一动都拘得慌,怪难受的。少穿些,挽袖卷腿方便,做事情才利索。
广州枝繁叶茂,绿草如茵,初来乍到,以为还在春夏季节里。中国人口流动量还没那么大时,在广州工作的人回到北方的家,被人问起最多的,就是广州下不下雪,树木冬天落不落叶。得知实情后,他们都很惊讶,并且会不无羡慕地说,那怪得发,免得挨冻受罪。老太太便是其中一位,那时还不老,正值中年。她就奇怪,冬天怎么还有树不落叶的地方,那不就是什么时候都绿茵茵的嘛!还有,旧的不去,新的还怎么来。及至自己的儿子考取了广州的大学,并且顺利留下来工作后,便决心来广州看看。于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冬季,老太太成了京广线上的候鸟,天冷了过来,天暖了回去。老伴儿在家饲养鸽子,对所谓大城市并不怎么理会。在他看来,啥也比不得成群结队的鸽子在农家小院里飞舞中看和有意义。心中有景,人活一乐,到哪儿去也不比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轻松快活。
一年一年这样跑着,老太太有她的思想,你听她说的:广州天暖和,晒太阳又不要钱,不晒白不晒,我一个人晒,又没多占,也不妨碍别人。过去村里人家都拾柴烧,老太太也是拾柴高手,知道柴火就那么些,多一个人就多一个竞争对手,拾回去的柴火就少了。晒太阳不同于拾柴,不会因人多了少了,而影响到别的人。
院子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上班出了门,老太太就坐在路边树下,孤零零的,像一尊雕塑,不知道是在看眼前的风景,还是在想乡间的陈年往事。偶尔有人打身边经过,她都会找着搭讪说话。有一次,她对一个人说,这暖和能弄回去些多好,老家都把人冻成啥样了!那人也顺便跟她打趣道,再回老家时买个大箱子,好把暖和打包多带些回去。老太太便笑着说,她也正那样想着,弄回去拿刀子切了分给各家。在北方,一到了冬天,上了年纪的,都爱贴着墙跟、靠着柴垛晒暖,嘴里再噙根烟袋,时不时地吧嗒几口,那是至高无上的享受。阳光下,晒得舒坦了,再家里地里东家西家地说些闲话,也解了闷。到哪儿串门或走亲戚,烤火取暖必不可少,那是待客礼仪,也是实际所需。
老人心灵手巧,是个能人。上炕的剪子、下地的镰,裁剪,绣花,酿醋,晒酱,样样精通。编筐,织篓,拘笊篱,还有扎笤帚,这样的粗活儿,也都能拿得起。但最得手,也最引以为豪的,还是要数接生孩子。她是附近几个村子都知晓的接生婆,在女人分娩的阵痛中,无数次地见证过孩子落草时的场景。当将沾满血污的小生命捧在其爹娘面前时,她总会满面春风地说,看看吧,多好的孩子啊!大块头,富贵相,以后会有出息!
老人年轻时也是干净的主儿,缝补浆洗,样样走在人前。腊月天,能冻掉手指头,衣服脏了也是一遍一遍照洗不误。如今虽然还不糊涂,做事情依然心胜,不甘享人侍候的清福,却已经明显表现出精力不济的颓势。比如,洗过的碗上常常结着饭痂,切过菜的砧板上还夹着肉丝,胸前衣服上常滴着汤汁。还有用过的便池,经常冲不干净,留有刺鼻的异味。时候长了,城里生城里长的儿媳不堪忍受,就少不了给自己的男人说。检查了马桶,发现没坏,也没有堵塞,男人就明白了个中原由。告诉母亲说,要按下开关多冲会儿。母亲说,呼喇一桶,呼喇一桶,那得多少水,在乡底下吃口水,不知道有多难!面对儿子的“指责”,老人瘪着失去牙齿支撑的嘴得意地笑了。她也是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了过去,就有了回击和教训儿子的理由。老人是从苦日子里煎熬着走过来的。
从事生命科学研究的儿子和在妇产科工作的儿媳,这段时间都在忙着备战职称考试,回到家里少不了讨论一些问题。老太太耳朵好使,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只是听得像打炸雷,不解其意。这天晚上,在饭桌上,小两口又在说起关于“遗传”的话题。老太太操着土腔,问儿子,啥是遗传?很意外,母亲怎么忽然关心这个。为不扫老人的兴,儿子郑重地尽可能用通俗的语言进行讲解。母亲瞪着迷茫的双眼,一脸的疑惑,良久没再言语。儿子以为她听糊涂了,不会再刨根问底,也没有细说下去。在外人看来,对一个农村老人来讲,这些太无关于她目前的生活了。可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简单,当小两口都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老太太突然如梦初醒般地爆出一句:你绕弄了半天,我以为还有啥讲究,遗传不就是娘胎里带来的嘛!端着饭碗的媳妇,听了丈夫对婆婆说的话的解释,笑得饭都喷了出来。
老太太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出生,见识多了,就大概弄懂了“遗传”和“胎带的”,是怎么样一个关系。
末了,老太太说,她也算是半个乡村妇产医生吧,和儿媳妇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