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礼云
消息是军刀从酒桌上偶然听到的。
晚上洗过澡,火姜状态好极了,总感觉今晚会有什么事发生,就没急着穿衣服,赤裸着,小心检查一遍本就拉得很严的窗帘,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也看不够,湿漉漉的头发,整个人清丽,饱满,像一树雪白的梨花上洒了细雨,她禁不住对着镜子竖起大拇指:“完美!”
敲门声就是这时响起的,“咚,咚,咚!”在这静夜里如擂鼓,她慌忙套了件睡裙,正想从猫眼看个究竟,却见一张“锦春大酒店点菜单”从下面的门缝塞进来,在“红烧热菜”旁的空白处急匆匆写着:“快开门!事关职称,十万火急!”字歪歪扭扭,但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急迫。
如果没有记错,这已是和军刀冷战的第二十一天,他的微信已被拉黑,电话也被设置成“拒接”模式。二十一天里,房门被这样“咚咚咚”的多次擂响,但火姜硬是纹丝未动过一次——这样的方式生硬且决绝,但火姜知道,面对军刀,常规即是无效。总之,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已经开启“分手”模式。没想到居然把他逼到用“小纸条”这种原始的方式给她传信——老实讲,不多的几个字里,“职称”二字如两粒“嗤嗤”冒着烟的炮竹扔进她胸口,一下子让她乱了方寸。
“驴头不对马嘴”是老师们对他俩的一致看法。起初火姜理解,可能是大家认为两个人不在一个“圈”,都有过短暂婚史,年龄均已三十多岁,从品质上讲,已与“Z世代”的少男少女们的相恋不可同日而语;和军刀一块做名车贸易的元武一帮连客气一下都觉得浪费时间,直接举杯,潦草的祝他们“一对‘二手车’重新上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火姜才品咂出老师们说的“驴头不对马嘴”是另一层意思。
那时,军刀老是喜欢开辆“陆地巡洋舰”接送她,火姜听到老师们私下里颇有些微词,便把听到的话带给他,让他低调些,市区道路宽阔,平坦,犯不上整天开个四驱越野招人侧目。军刀头一梗:“不开‘陆地巡洋舰’,用什么证明我是成功人士?”
火姜差点被他逗喷了:“你这样证明成功,在老师们眼里很搞笑可知道啊?”
他居然急眼了,说:“知识分子就是‘方样’,好好教你的书不行啊。凭啥对我们商贸界评头论足,我堂堂商贸界又凭什么要听他们的?”
这还是小菜。背着火姜的军刀更是给她惹来想象不到的被动。两杯小酒一咪,嘴上就没个把门的。火姜才答应和他处的时候,元武一帮子狐朋狗友酒桌上使坏,故意打听他和火姜关系的进展,他豪迈的大手一划:“二话不得,拿下!”一帮子就着酒劲,挖坑让他跳:“‘拿下’是什么个意思?是不是带有‘奸情’的那种?”他却故意用模糊的语气反问,“你说什么叫‘拿下’? 没有实质内容能叫‘拿下’吗?”一帮子就起哄,让他说些细节证明证明。他继续像发言人一样搞模糊战略:“无可奉告。”
火姜在外面听到这些,气坏了,责问军刀怎么满嘴跑火车。酒醒了的军刀虽然露出些后悔,说的却轻描淡写:“是元武那帮子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不必当真。”火姜只好耐心跟他说,自己是个老师,一言一行都有规矩管着,处处要给孩子们做样子:“如果家长误解,真的认为孩子的老师和男朋友……‘无证驾驶’,会怎么想?”
军刀眼睛轮得像两个大写的“QQ”:“这是什么话?照这样讲,老师就不能和男朋友睡觉啦?我听公司的法务元武讲,‘未婚先睡’现在就是合法的,谁也管不着。”想想不妥,补充道,“况且,你不是没跟我睡过嘛。”
这倒让火姜冷静了下来,也真正理解了老师们说他俩“驴头不对马嘴”的真实意思。军刀一个开公司的,所混的“圈”,也是整日窝在学校里对着黑板和一群学生娃的老师们的“圈”不能理解的——没关系,火姜是个老师,当然知道“循序渐进”的威力。渐渐地,就不动声色的将规矩慢慢给立了起来,穿着,社交,对事的认知,待人接物,这可以,那不行……军刀也慢慢感觉到,他的生活里,第一次有了“边界感”这个词。
“规矩大呢,条条框框一大堆。”只要聚一起喝酒,元武一帮子总会把话题绕到火姜,想从军刀这窥探些老师们的秘闻听听。
但军刀说的似乎与大家想听的差距很大。军刀口中的老师,最在乎的事有两件,一是学生。那是老师们心尖上的肉肉,反正军刀感觉,好像每一个老师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在这帮小肉肉身上;另一是读书。老让军刀带话给大家,没事了少喝点酒,找点书翻翻:“你们一帮都是做着事的人,读书不一定一眼就看到助力你走多远,但不读书你一定走不远。”
一帮子在学校本都不是读书的料,现在火姜老师又提这话,个个头昏脑胀,因成绩渣渣在学校里被碾压的许多往事直往脑袋里撞。唯元武,敏锐感觉到军刀已被火姜越带越远,还波及大家,便摇着折扇,不深不浅地说:“还是人家老师讲的对,这‘驴’和‘马’本就不同品种,如果硬要往一起凑,最终搞出来的东西一定比较奇怪。”
一帮子虽然不懂元武的意思,但都爱听这样儿的,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不出意料,关闭了二十一天的房门向军刀再次打开。断绝联系这么长时间,军刀居然没去学校的大门口堵她——火姜不能肯定,“战术性断联”,能让军刀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不可原谅吗?
站在门边,军刀没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进来,干笑着。不过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吧,当他看清灯光下有点含露乍开的火姜,好像一下子有了反应,火姜赶忙岔话:“说,到底怎么回事?”
军刀却不急,居然说:“你先让我亲一下,表明我们和好了。”
火姜态度一下子变得很冲:“不想说趁早滚!”
看火姜还在气性上,军刀便给自己找台阶:“那我先说。反正待会儿你肯定要有所表示!”
当晚,军刀参加个饭局,气氛异常热烈。三个开场酒喝过,大家开始相互“打的”敬酒。军刀敬过一个眼神不断撩他的女孩,揣了心思回位途中,偶然听到实验中学蒋校长和饭局东道主的悄悄话,“职称”两个字像尖细的篾子刺进军刀的耳。军刀感觉喝下肚的酒“嗖”的一下全没了——火姜满心期望的教师高级职称评选,学校送审区局的名单终于敲定——但,不是火姜。
军刀知道,消息如果属实,对火姜的意味是什么,必须立即在第一时间让她知道,以便采取断然措施;同时,也有点残忍的想,这正是他重新打开火姜房门最得力的敲门砖——这才在一片混乱中,急急的赶到了这儿。
“这里肯定有猫腻,我一定能把真相给扒出来!”讲完原委,军刀没向火姜提“表示”的事,却带着怒气迸出这么一句。
“你胡扯什么?把学校和老师想成什么啦!”火姜听到消息又气又急,但对军刀这样想事情更气更急,火不由得就蹿起来。
军刀被这一呛,怏怏的缩到了一片阴影里,火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突然感觉自己什么地方无来由的有了阵潮乎乎的感觉。她一句话也没说,将手机递给军刀。
军刀的反应配得上他那颗精明透顶的商业头脑,一顿眼花缭乱的操作,眨眼间,被拉黑的微信和电话号码重新激活,在递还手机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极速偷袭,在火姜的脸颊上“啵啵”了两下,没给火姜有任何反应的机会,迅捷离开。
在带起房门的一霎,又回过头,辩白似的说:“郑重重申,我们找‘棒球帽’,只想用我们的方式告诉他个‘怎样做人’的道理,没有寻衅滋事!”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看到学校工作群里公布的消息,火姜还是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眼泪顺着脸颊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工作群发送的《关于高级职称审核情况公示》,坐实了军刀听到的传言——今年学校上报区教育局参加高级教师竞评指标一个,大家意料中的火姜排在了第二,而谁也没想到的不丹老师,成了第一名。加分项目,等次,单项得分,总分,排名,每个评委的签名确认,一张表格清清爽爽,精细,严谨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不知怎么安慰火姜,手脚忙乱着各找理由离开办公室。坐火姜对面的不丹更加慌乱,站在桌边带着哭腔说:“我就是正常报材料,不晓得怎么弄成这样。姐,你骂我吧。”
事情弄成这样,军刀认为,都是火姜自找的。教师职业体面,压力小,财政全额供给,双休照常,还有寒、暑假,只要把分配的工作完成好,下班回来小酒杯一端——换成军刀,能将每天都过成“53°飞天茅台”。火姜嘲讽军刀那个“53°”只有酒精量,没有含金量。如果都这样做老师,不说你“毁了人类的未来”,误人子弟那是一定的。
所以,平时看火姜,就不安分,一切都想要做到最出色。什么能证明出色?当然是具有终极评判性质的各种荣誉……而高级职称,几乎包罗了一个老师的全部,智慧,品行,为人处事,德,勤,能,绩,廉……
当然,火姜清楚,对于基层学校的一名普通教师,高级职称评审条件近乎苛刻,指标更是稀缺,可遇不可求;但火姜更清楚,获得它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只要在学校里一切做到第一,就一定能“遇”到。
因此,从参加工作开始,火姜就将自己长长的人生直线分割成了若干条线段,每条线段都填充了明确的“小目标”,一年站稳讲台,三年独当一面,六年崭露头角,教坛新星,业务骨干,学科带头人,直至成为“一代名师”!——获得教学竞赛奖次,等级;发表论文刊物级别,篇数;个人发展,进步阶梯,职称评选达成期限……都有明确的时间表和路线图;上下“小目标”之间因果对应,逻辑关联环环相扣——高级职称,是开启下一轮所有“小目标”的前提,特级教师申报,省、国级优秀老师评选,正高级中学教师……没有副高职称,一切便无从谈起。
但一件一件要顺利地做起来又谈何容易!教师早被列入高危职业之一种——因为初中老师们每天面对的,是一匹匹向青春期过渡的“小马驹儿”,热血奔涌,青春勃发,敏感,骄横,脆弱,叛逆……一点小事处理不妥,很可能演变成家长直接插手的缠闹,信访,甚至舆情沸腾的“事件”。无数血泪的事实逼得不少老师干脆躺平,对学生能忍则忍,一让再让,甚至可以斯文扫地,连课间十分钟除了上厕所,都不允许学生出教室,以确保绝不惹出事端。
前不久,和校外各界处得风生水起的蒋校长被转弯抹角的关系硬生生地转个“孩子王”到实验学校来。一听到“盘仔”的名,早从外校了解到底细的班主任们生怕这样的一个“浑不吝”乱了自己的班,更怕被他刁蛮,刻薄的家长沾上,全都躲着蒋校长走。
蒋校只是淡淡一笑——在学校里,对这些不思进取,心里什么“小目标”也没有的人,还真没办法拿捏他们。他心里指望的当然另有其人——不出意料,火姜傻呆呆被蒋校长堵在了办公室。和火姜一个班的任课老师晓得坏了,急赤赤的围拢过来为火姜帮腔,更是将难听的话说给蒋校长:“如果让这样的‘混世魔王’来坏了全班的风气,以后不管哪个课堂有事,就是你火老师有事!”
火姜好像没想那么多,居然将师大课堂上老教授的话搬了过来:“自古‘良医之门多病人,檃栝之侧多枉木’,学校和修理厂一样,有责任对来这的每一个娃身上的不足进行矫正、修复和保养。做老师任何时候都不能患得患失,打自己的小算盘。没问题,盘仔同学就放我们班吧?”
蒋校长又一次无声的笑了。气得所有帮腔的老师恨恨地给火姜撂话,你就等着搬起石头砸向自己那个啥吧。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里已空无一人,不丹递过来的面巾纸盒已被抽空,左手边还顿着一杯不丹刚买的奶茶。流了眼泪,火姜感觉慢慢平静了下来。看到群里很多老师纷纷给不丹点赞,也抹抹眼睛,发了个表示祝贺的表情包。然后理理头发,拿起教本,踩着骤然响起的上课铃声,走进教室。
“同学们好!”
“老!师!好!”
全班同学全体起立,充满朝气,有力,整齐划一的声音如斧斫刀切,火姜瞬间觉得自己“嗖”的一下从什么纠缠里猛地冲了出来。她眼光亮亮的迅捷扫遍全场,一个都不少,很好!尤其看到在后排座位上正正地端坐着的盘仔,心里忽然柔软了一下。
老实讲,老师们说起来咬牙切齿,但做起来还是像以前一样严谨,负责,并没真的将在班上遇到的棘手事推给火姜。那天学习委员急火火地来找火姜,是因为新入职的当当老师和盘仔实力确实“不对等”——这个年龄的娃,从不按常理出牌,成人世界根本没他们真正的对手——时间不长,虽有火姜严防死守,盘仔在班上“头部”位置还是很快坐实——那天,教数学的当当老师在黑板上讲题,忽听下面有“叽叽”的笑声,她没动声色,慢慢弄清是最后一排的盘仔做“奥客”,当当老师在上面讲一句话,他故意小声的跟一句,“是吗?”“未必吧?”“那不一定”……搅得教室的后几排乱得没法上课。当当老师走过去,让盘仔站起来:“什么有趣的话说给大家一起听听。”盘仔同学不但没有起身,还用很挑衅的眼光斜乜了一下站在面前的当当老师。
全场寂静,气氛凝滞而压抑,随时可能爆燃。机灵的学习委员借口拿作业本,急急抽身跑到办公室找来火姜。
“盘仔同学先站到教室后面去听课。”赶到教室的火姜没想太多,只想尽快让盘仔有级台阶给当当老师,恢复课堂秩序;但盘仔同学心里对现场情势与自己脸面关系的盘算可能远超大家的估计——只是抬起眼皮“喵”了班主任火姜一眼,依然一动没动。
“适当的惩戒是教师应有的神圣权力!”看着盘仔如此没个学生的样子,火姜没有乱,脑子里冒出师大课堂上老教授的谆谆告诫,“如果发生洞穿师生角色底线的荒唐,就是你行使神圣权力的时刻!”
血是和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一瞬间冲向头脑的。
几乎在大家没料到的瞬间,火姜老师的手有力地扯起了盘仔。她的本意,只是让他先站起来,给“师道尊严”挽回点面子,但盘仔同学伸手一挡,火姜的眼镜被“叭”的一声打掉了,事情性质一下起了变化,火姜老师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动作很猛的将盘仔扯离了座位,到这时火姜还是想着让他先站教室后面,让当当老师先将课上完,也警示一下做学生应该有的规矩,但没料到盘仔同学竟然喊了起来:“全班都要给我作证,老师体罚学生!”火姜的火就是这样被“嚯”地点燃的,想都没想,直接拽开教室后门,将盘仔同学推了出去——留着后门没关,还想着这样不影响盘仔继续听课。
但盘仔的顽劣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他没有按老师所想站在教室外面,而是直接离开了学校,直到他头戴“棒球帽”的老爸带着一大家子人乱哄哄地闹到蒋校长那里,大家才知道,事情开始变得很麻烦。
“现在小孩精神受到刺激,无脸来学校,要求老师亲自去家里请他,再在全班同学面前公开道歉。”一通哭闹之后,“棒球帽”代表全家直抒胸臆。
“不跟他们废话,我们直接去区里,不行再到市里,省里,北京,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蒋校长气得还没讲出话,矮胖的舅妈唾沫四溅地又加了一句。
显然,事情非常棘手。和校外各界处得风生水起的蒋校长便沿着当时托他的路径一级一级的顺过去,想找个合适的人出来转个弯,却谁也不愿管这样的“破事”,还说二话:“这个责任本来就在老师,有体罚和变相体罚之嫌!”还煞有介事的提醒蒋校长,国家教育部《基础教育规范管理负面清单》刚刚颁布,一共十二条,其中核心的一条就是“严禁教师歧视弱势群体学生,对学生实施体罚、变相体罚、辱骂殴打、性骚扰或者其他侮辱人格尊严的行为。”听讲区教育局正想找一批反面典型来推动一下这项工作,你们老师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蒋校长没办法,只好回头来找当当老师。年轻气盛的当当老师当场推开四楼办公室的窗户:“谁让我给这样的学生道歉,我立马从这跳下去!”吓得蒋校长连忙“好好好”地摇着手边退身出来,叽叽咕咕的谴责现在的年青人囿于自我,不求上进,连个“小目标”都没有,更别谈有什么“想法”了,让学校工作越来越找不到抓手之类的话,边下意识的又一次来到了火姜的办公桌前。
其实,蒋校长自己知道这样很不地道。但在一个单位,现实往往就这么“现实”,你肯定不可能让那些连“小目标”都没有的人替你扛事,那么,让那些有“想法”的人多做一点便顺理成章。
这天刚下课,学校工作群通知大家,抓紧将职称参评材料拿走,过期将作废纸处理。吓得火姜没顾着上厕所,赶忙去校办室领出材料,一一核对无误——装了足有八九个档案袋!火姜正发愁怎么弄回去,军刀的短信如及时雨:“我在外面等你哦,喵,喵,喵~~~”
这么长时间没联系,火姜觉得不管怎样回他的短信都有点怪怪的。
当时,一听蒋校长要火姜代替当当老师去将盘仔请回学校,军刀当场就炸了:“操他妈了个╳,天下还有没有公理了,咹?”以前他们老听讲,现在教育发展的生态十分脆弱,方方面面给学校和老师的苛求几乎到了“欺负”的程度,他们还不相信。后来和火姜在一起多了,不时看到校长,老师被闹事的家长拖过来,拽过去,甚至被揪着头发,扯了衣服,军刀他们又气愤又难过。这些反常,投射到孩子身上,再衍射出来,让校园变得微妙甚至怪诞,再折射到社会上,于是,劣币驱逐良币,很多人们正常恪守的东西渐渐变形甚至扭曲。关键时刻,最该匡扶正义的学校居然劝老师息事宁人,这让军刀绝难苟同,“坚决不行!即使被开除也不能让人这样欺负!”
火姜晓得,军刀虽然粗放,从理上讲他是对的;但现在事情僵在了这,“棒球帽”一家不依不饶,不妥善处理好,很可能“小事拖大,大事拖炸!”后果不敢设想。
军刀的手蛮横一挥:“你不用管,这事我来处理!”
火姜觉得这不是赌气的事。第二天一到办公室,便调了课,准备去盘仔家的时候,却见盘仔已经回到了班上,还乖乖的趴在座位上。直到派出所的警察找到学校来,火姜才知道,昨晚,军刀竟然带了元武他们一帮几个,在半路上拦住了吃完烧烤,搂着盘仔往家走的“棒球帽”……
尽管事后军刀多次跟火姜解释:“我们只是用个‘非正常’的方式告诉那爷俩,学校外面的世界有多凶险。如果现在一味放任孩子在学校里恣意妄为,那他走出校园之日,就是他滑向深渊之时。”
火姜气得肺都炸了:“那是我的学生,你怎么能用社会上的一套对待一个只是有点顽劣的孩子?”大概脑子里出现了什么不堪的场景,眼泪也不争气的跟着流下来,“你知道元武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痞子’一样围攻盘仔父亲,给孩子心理造成了怎样的阴影吗?!”
军刀一点也没悔悟的意思,头梗的笔直:“你对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讲什么道理咧。这样的人渣,只配得上这样下三烂的手段。”看看火姜确实气的不行,又缓缓语气说,“我们肯定知道主要责任不在小孩,自始至终只是对‘ 棒球帽’……”
但火姜这次非常较真,她又一次想到大家说他俩“驴头不对马嘴”的话,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当着军刀的面狠狠删了他的短信,拉黑电话:“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便!”
看见火姜歪着屁股吃力地拎着材料过来,军刀赶忙小跑几步,一看是参加职评的落选材料,气就不打一处来:“这种晦气的东西,就地一把火烧掉算了,早死早托生。”吓得火姜本能的用身子护了一下,然后像抱小孩那样,很宝贝的将材料放在“陆地巡洋舰”的后备箱里,眼睛禁不住跟着模糊起来——九大包的材料,每一个字都是饱蘸了汗水,泪水甚至是血水的日子的凝聚,是一个老师一直奋力奔跑的印迹……其中,有篇论文《师德师风对一个教师教学决定性影响的分析与研究》,还让火姜觉得很讽刺,每每想起,她的脸都要红到耳根那儿。
中学高级教师职评有项“教科研能力条件”最让老师们诟病,需要参评老师“出版过专著,参加过官方组织的教材编写,参与高考卷的命题,参加过重大课题研究”这些听起来十分宏大的经历——用老师的话说,他们老愿意参加这样的活动了,就是没人给发“出席证”——好在文件还是给挣扎在基层的老师们留了个口——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教育教学类报刊上发表论文1篇以上亦可。火姜便根据切身感受写了篇《师德师风对教师教育教学行为决定性影响之粗浅分析与研究》投出去,人家杂志社很快回话,文章接地气,直击当下教师队伍建设痛点云云,即着手安排,版面费5000字符6000元。
火姜尖叫起来:“哇!稿酬这么高,千字两千多元吗?”办公室里却没人搭她的话,感觉还弥漫着股怪怪的气氛。还是不丹看她真不知道,才吞吞吐吐告诉她:“姐,这是让你给杂志社交钱呢。”火姜以为遇到骗子:“作者投稿,杂志社不付酬反要作者倒贴吗?”不丹悄悄告诉她,全国很多教育教学类报刊对此早已形成产业链,行内称“职称论文经济”,路径,价格,潜规则……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少参加评职称的老师论文都是这样弄的。
火姜为自己的无知羞得满脸通红,更为老师为评个职称被这样揉捏甚至搓擦而心生悲凉,价格还这么贵。不丹突然有点慌乱,说:“不算贵,相比而言,也不算贵吧”。
小事不拘,大事不虚。职称评审大似天,火姜最终乖乖交了钱。想想自身所为与站在师德制高点上之所论很不符,此属“非正常消费”,不可用“正经的钱”,便上“闲鱼”逛了几趟,卖掉些不用的旧物,凑够几千块钱汇出去。也只能用这种有点“自欺”的方式表明自己的不服。
至此,在火姜眼里,一直属于“殿堂级”般高大上的教育教学论文,一下子和小姐,诗人,干爹这些美好的词汇一样,从云端跌落到了灰堆上。
元武一伙知道火姜职评的事后说了很多二话,怪军刀太循规蹈矩,把一桩小事搝成这个屌样。老师职评岗位一向稀缺,不用点非常手段怎么成?“三十六计”学到皮里头去啦?说得军刀不得不尴尬地频频举杯岔话:“喝酒喝酒。”
但元武很顽强,提议大家先干个满杯,为军哥洗涮洗涮耻辱。然后摇着折扇,伙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继续挤兑军刀,认为这事没办好,责任虽在军哥,根子却在火老师嫂子。这知识分子,总觉得自己位列制高点,动不动就强调涵养,规则,价值观。做点事前狼后虎,拖泥带水。军哥以前是恁样个人?那是正宗的一把“军刀”,做什么事始终冲锋在前,杀气腾腾,一言不合,雷霆万钧。但自从遇见火老师嫂子,被教育成了个啥样?说话瞻前顾后,做事畏首畏尾。恋爱搞了这么长时间,“驴头也没对上马嘴”。和他们一块相恋的“Z世代”的少男少女们,你侬我侬,床单都滚坏了好几床。
一帮子笑得前仰后合。本来军刀懒得跟他们解释。不亲密接触,就不可能真正看懂老师这个“圈”。就说职评,在一个学校,有竞争,你争我夺在所难免,但都摆在明面,愿赌服输,怎么可能暗里去搞小动作呢?他也知道元武没恶意,但他说的明显有毛病——“三十六计”是古代仁人志士为国家和民族大义,在关键时刻对敌人采取的非常手段,后来很多人却为实现一已私利,无差别地将其用于人人相处,是非较量,纠纷撕扯,职场竞争,权力角逐,商贸往来……还誉之为“谋略”:“连起码的‘契约’意识都没有,有资格奢谈‘三十六计’吗?”然后瞟一眼元武,半真半假地说,“连一向奉法律为至尊的公司法务谈起这些都这么兴味盎然,那么,法院里荒唐官司不断上演,日常生活里奇葩人层出不穷还值得奇怪吗?。”
一顿杂七杂八,噎得元武眼睛直翻,手端酒杯好半天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才真正觉得军刀哪里真的有点那个了……
当然,具体到和火姜的事,军刀觉得大家说的不无道理,加上几杯酒壮胆,离了饭桌,径直来到火姜租房,将酒桌上元武一帮子的话讲给火姜,还作了点发挥说:“一桌子都嘲笑和老师谈恋爱,节奏太慢,到今天‘驴头’也没对上‘马嘴’。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啊?”
不知什么原因,对军刀这些昏头六冲的话火姜居然没有打断,还加根管,亲昵的让军刀和她一块吸手里正喝的可口可乐碳水摩登罐,甚至面对军刀明显带“色”的撩逗还走了神,这些都被军刀敏锐地捕捉,胆子忽就大了,一下子将火姜推倒在床上,健硕的身躯将清丽的火姜满满地盖住,双手也快速跟上,火姜身上衣服本来就不多,扣子很快被一粒粒解开,军刀立刻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丰满和柔软,但这时火姜却不知哪里来一股更大的力,将军刀死死箍住,直箍得他无力有所作为。
但没想到两人身体即将分开时,火姜却紧紧地抱住军刀,还咬住了他的耳垂,但又很快脱开身,站到一边,望着躺在床上的军刀,咕哝道:“打你!”
“打你!”,啥意思?军刀真的被搞懵了。
但有一点军刀十分确定,这老师身上的毛病实在太多,必须进行洗心革面般深度的改造。
一向沉稳矜持的蒋校长,接到区局人事科的电话居然方寸大乱,一路跌跌撞撞冲进语文组办公室,差点叫喊起来。
好在办公室里没其他人,只有火姜和两个刚入职的“青蓝对子”猫在电脑前“磨”教案,三颗青春靓丽的脑袋凑在一起,鹅样的伸得老长,一条一款的正“抠”得起劲。这才让蒋校长猛地一醒,心里浓浓的涌起一股别样的东西。他强捺着激动,一声不响地站旁边很久,直等到她们叽叽喳喳的忙完。
“什么?真的假的?”当听说蒋校长让火姜抓紧将高职评审材料整理一下,立即送到局人事科,火姜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天空瓦蓝,秋阳映照下的四野一片金黄,“陆地巡洋舰”的速度堪称风驰电掣,强劲的风吹乱了火姜一头乌黑长发,直觉浑身从未有过如此的神清气爽,再次清晰地感到自己那条濒临僵死的“人生直线”又满血复活,“小目标”们一个接一个地重新排起了一路纵队,兴奋的等着一一被实现。
送完材料往回走已是暮色四合。一放松,火姜才有空冷静地回想这事的来龙去脉。尽管蒋校长用几乎听不见的小声跟她说,我们做领导的眼光雪亮,绝不会亏待对学校有付出的人,暗示这次职评起死回生就是蒋校长偏心火姜。但火姜他们在区教育局却隐约听说,根本原因是不丹的材料被评审组的专家打回了。像是有项硬件,不丹用的是参加北京一家杂志社的论文大赛一等奖——光这一“国家级”奖项在校内评审时就加了20分,一下子将所有人压了下去——包括火姜。但对内幕一清二楚的专家说,那种大赛,完全是根据所交费用多少确定等次,属非政府非专业业务机构的“无效奖项”——不但否定了不丹一项必备硬件,也从另一角度纠正了实验中学校内的初选排名,所以火姜才有机会补报材料。
突然降临的幸运让军刀也异常兴奋,一路上开着车还手舞足蹈,话一刻没断,还一副先知先觉的语气:“我当时就觉得里面有猫腻,你还不让我说!”
“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满怀希望的不丹就这样被拿下,火姜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那次在办公室里不丹和她俩议论发表论文贵不贵的话,“你不觉得不丹也是个受害者啊?”
但军刀这一次显然没打算闭嘴。认为火姜这样,看起来纯净,透明,坦诚,实是天真,幼稚,愚顽,是老师们固有的劣根性,总认为自己在这个社会责任宏大,有坚守底线的天职;却不知“这个社会的肌体不断被破坏者啃噬”,面对“社会前所未有之大变局”毫无应对能力,不能领会“改变不了就要学会适应”的要义——堂堂正正的老师,居然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力弄得低三下四,为评个职称,一帮高智商的知识分子一个个的都被忽悠成了这个样子……像是灵光乍现,更多是激愤,平时看过的杂七杂八的手机视频电视新闻专家解读甚至酒后茶余的闲谈如决堤的水奔涌而出。军刀越说嘴越顺,且渐趋刻薄,就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话也要蹦出来了。
火姜一直沉浸在好像抢了不丹“奶酪”的自责里。见军刀在一旁喋喋不休,便没好气地说:“你是在说如果‘清水’改变不了‘污水’,干脆和它同流吗?”
军刀差点被噎住,但很快缓过语气:“我的意思凡事要顺势而为,不要强拧。”但火姜没被他带着走:“你这话本就是个陷阱。所谓‘顺势’不就是屈从,是降低标准的一种迎合吗?如果一有‘势’,大家都放弃坚守,顺‘势’调整,最终整个底线不就被无限制的下移吗?”
这样有点深刻的探讨军刀显然难以招架,好在火姜自己把话拽了回来:“还有,老师们既然如此不堪,军总可以趁早离他们远点,在自己的‘圈’里舒适地兜着,省得老是被人强拧,在心里怄气。”
军刀见她曲解,赶忙找补说:“我们今后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如果总是这样固持己见,不但会到处碰壁,家常日子也会被弄得一地鸡毛。”听军刀这样说,火姜却一改正色,嬉皮笑脸起来:“谁答应和你过日子了?自作多情吧。”然后不易察觉的瞟了一眼车镜里露着半边脸的军刀,“即便成了,不也是能过则过,不能过还可以散伙嘛。”
不知怎么的,军刀一下子没来由地觉得再也忍无可忍:“既然这样,还真不如趁早散伙算了,省得聚了再散,多费一道事。”
“散呗,谁怕谁咧?切!”
谁也说不清好好说着的话怎么就走偏,变味了,两个人忽都变得非常生气,脸色也都冷到冰点,离租房还有好一截路,火姜便嚷嚷着下车下车。军刀也没客气,一脚将车刹在路中央,任由火姜拉开车门跳下去。
随后一刻也没打顿,“陆地巡洋舰”以“炸街”的节奏扬长而去。
风清云淡。
日子重回循环一律的复制,粘贴。好长一段时间后,慢慢冷静下来的军刀反复回味那个下午。火姜经过大起大落,好不容易重新挤上高职评审的车,自己却说那样扫兴的话。尤其影影绰绰听说,后来,当区人社部门将拟上报市里复审的名单拿到有关部门进行师德师风审核时,纪检监察部门发现,火姜居然曾和一起寻衅滋事案有牵扯——师德师风在所有工作中属“一票否决”,当场毫不犹豫用笔将火姜的名字杠掉了。
果然,在区政府网站“公示”中真没看到火姜的名字,军刀非常难过。他掏出手机,点开火姜电话号码,却想不好怎样开口;愣了愣,又点开她的微信,一下子写出老长的文字;想想笔写万千比不上开口一句,又回头点开电话号码,发觉开口说一个字比下笔千言更难;不得不再回到微信……就这样来来回回,游移不定,停在“发送”键上的大拇指终究没有摁下去。
“打你!”他嘴里无来由地迸出莫名其妙的两个字。
年关“嘭”的一声,随着玩童们手里烟花的炸响说来就来了,到处是一片忙碌。临近年底,公司在小城最好的“锦春大酒店”做了“尾牙”。大家兴高采烈,庆祝这一年来之不易的好营收。就在全体起立,准备喝下第一杯庆功酒时,怱觉在台上致辞的军总酒杯悬在虚空里,没了动静。
大家一齐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大厅后面另一块大屏的有线电视正播着 “本地新闻”,像是全区教师什么年度表彰大会,广角画面碧空如洗,彩旗翻飞,实验中学广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和着正装的老师,隐隐有背景音乐《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从画面传出;受表彰的老师们斜佩大红绶带,一眼可见火姜老师也在其间——依然那么清丽,透亮,笑得如春风拂柳。全场只有元武看到了军刀眼眶里不易察觉地涌出的湿润——千帆过尽,还是老师。
一群活力四射的学生跑上台,向老师们献上鲜花,行过礼,黑压压的广场忽然爆发出旱地惊雷般的声音:“老!师!好!”整齐划一,如斧斫刀切,随着放飞的一群白鸽,声浪直插云霄,也像猛然炸开一样从电视里溢出来,充满酒店整个大厅,泼向每个人的脸。
全场“唰”一下,竟静得没一点声,所有人端着酒杯,笔直地站在那,一下子想到久远了的在学校的时光。上课铃响,老师微笑着走进教室,随着班长一声口令,全体起立,老师的问候总是那样亲切:“同学们好!”
全场禁不住都想跟着广场上的学生们大喊一声:“老!师!好!”
没有真的喊出口,但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里的地动山摇。
刊发《山东文学》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