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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恋仙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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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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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

老屋曾有一把椅子 椅子上坐着我的祖父。我的记忆回到了老屋,百转千回地又找到了老屋中的那把小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儿,老头身侧是我的曾祖母。这是4537天前的事。

这把椅子从我的祖父手中诞生。几根几块的木料在他年中摇身一变成了他这辈子第二喜欢的物件,别人说他放不下那把黄铜老烟斗。但在房中做这小椅子时。他乡中是不曾拿过的,每到夜已深的时候,祖父才哼着首我未听过的曲调从房中出来,这夜晚才恢复了原有的沉静。

他木工的手艺是以前在农场里学的,听他以前的朋友说,我祖父人好。现在厂里老人有一半的棋盘和少数的桌子还是他以前做的。祖父是个粗人。虽有满口污话。但从不对邻里发怒。这邻里间他玩得最好的朋友叫付,这两个人在一块是全厂出了名的棋友,从天黑下到天亮。又从天亮下到天黑。他们下棋的棋盘自然是我祖父一手精雕细琢出来的。他们坐在石凳上。从那时我便不解。有石凳坐了。那他带那把天蓝色的小椅子又要做什么呢。

那位付爷爷看到了我,便指指那小椅子开玩笑地道,“你爷爷对这把椅子比对他亲孙子好哩!”

祖父不语,只是将手往棋盘上一放。又悄悄地移了一个子,付爷便一瞬间耷拉下脸来,又假装地小声说:“你看,你爷又开始记我的仇了。”

祖父有四个弟弟,过年家庭聚会总会在一块谈天论地,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故事。许多陈年旧事都会被翻出来,他们喜欢逗我。不仅因为我是这一辈的头,另一方面也是祖父的缘故。从给我起名到学业,一切仿佛都能成为他们的谈资。他们也非常默契地不再提起付爷爷所说的那句话。谁若是提起了,那就是过年都要被我祖父闹的不安生。

上天总是喜欢捉弄人。往往就在不经意间,就能让人陷入无尽的悲怆。

年后的一场初雪扬扬洒洒地落下来了,有人说付师傅是冷死的。有人说老付是肺癌晚期死的。总之,那个我记忆中的笑声爽朗的老人是死了,这突如其来的雪刷亮了天,洗白了地,拂了已故之人的脚印,雪没下多久,跟着雪一块走的,还有我的四爷。

去殡仪馆的路上,祖父走得很急,恍忽间我发现祖父的头上已有了斑驳的雪白的颜色,我愣神了片刻,到底是未落尽的雪攀上了祖父的头发,还是祖父的头发被这一夜间的雪染白的?

四爷的灵堂离大门近些,祖父便先穿过人群,站在了四爷的棺前,他有些双手发抖,取出烟斗点着了,先猛吸了一口,紧接着又大声地咳着,他抽完后,将烟斗递给了我的父亲,和来悼念的人一问候之后,他便说道“去付利民那。”

付爷的灵堂很冷清,除去孝子孝孙,贤妻贤媳,我们之外,竟再没有一个人来为他哭丧

“居委会的人呢?”祖父问道。

“说下午会来。”付奶说。

祖父皱起了眉头,他看向屏幕中心老友的寿相,两行浑浊的泪从他干瘪的眼眶中掉了下来,他慢慢走到付爷的棺边,踮起脚,眼神尽力地向棺材里面看,他似是看到了什么,全身一颤,就哆嗦着找来了把椅子靠着棺边坐下,但马上他又换了一把。

"这凳子太矮。"

他确保自己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老友之后,眼神中才出现了极度悲痛的情态,他好像突然哭不出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泪水哭干了还是已经忘记人离世的时候要哭了。

祖父向父亲伸了伸手,父亲就从包里又拿出了黄铜烟斗,祖父又忙摆手,父亲便懂了他的意思,付奶挂着泪痕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她看向父亲刚递给她的布袋子,又看向祖父。

“这副棋和他一起烧了吧,还有两捆钱纸,送他进炉子的时候我就不过去了,看不得。”

这是祖父今天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说完之后,付奶又和她的家里人梨花带雨地瘫在地上哭了起来,祖父这时似乎累了,他双眼无神地看着付爷安安静静在里边躺着,又像是被老友的亡故而麻痹了自己。

我发现我并不能理解透我的祖父,他不再清明透亮的眼睛里边儿有太多我所无法看懂的东西,我不知道他看向友人遗体时是悲痛,是无措还是麻木,他的情绪慢慢地稳定的令人可怖,我自那起不敢挑战他的权威。因为他似乎失去了除亲情之外的一切的事物了。

在那个动荡混乱的时代,两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从农村转到了城市工作,其中一个因为惹了上边的人,被吊在树上面用冷水浇,用皮鞭打,说什么都不肯放人,直到被拉到街上游行,这时候另一个人从家中偷出了抗战勋章和稀有的领袖纪念章,把那些人吓跑后,那另一个人便在家里挨了两天的打。

被救的那个人就这样记了四十三年,自那起两个人交谈甚欢。高山流水,这棋一下便是三十九年。

那个被救的人如今已深埋黄土之下了,那个挺拔的救人者如今也被生活弯了腰,驼了背,低了头。

我的曾祖母是位画家,在省美协里有名有号的。她是个老封建,知道自己第一个曾辈是曾孙子,可高兴不得了,一边夸我祖父有个好媳妇,一边夸我父亲找了个好女人,可当我哭起来,她就会一边骂我爷不重视孙子,一边骂我爹不会带小子,这时候,我娘就会把我抱走,一顿哄之后,闭了我的嘴。也闭了老太太的嘴。可没过多久,她又说起我祖父来,说我祖父不知道用木头给我做一个摇篮,市面上的婴儿床那么贵。可她不知道的是那时我的祖父已经一心放在他那小椅子上了,本来在我祖父说好了不同曾祖母一块学国画时,这娘俩已经有了大的矛盾,我曾祖父是从战场退下的人一生战功累累,曾祖母不愿我祖父再去参军。她怕我祖父与曾祖父一个下场。

我似乎懂了一点关于祖父的事,一个人对于他的友情和兴趣是难以坚持的。唯有祖父在两者间做到了对兴趣的纯粹的热爱和对挚友真诚的无私的支持。小有名气的是曾祖母的毒舌,据说她骂得最狠的一次将两个人骂到了医院,家喻户晓的是我祖父的善心,每天抽一段时间去看望被骂入离医院的那两位老人,他清楚那次是老两口的不对。还是"腆着个脸去伺侯老不死的王八羔子!这是曾祖母说的。

曾祖母是那一年儿童节的后一天走的,付老和四爷的死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打击,中风和心脑血管病爬上了她朽木般的病体,人在病魔面前就像枯草在烈火的边缘。而她,早就垂垂暮老矣!

她在病床上坚持了一年零四个月。她从床上躺到了太平间的板子上,又从太平间的板子上躺到了曾祖父的冢旁。那坟上的石砖被彻头彻尾地封死了,碑上属于她的名字被描了金,可惜我曾祖母一个微胖的老婆婆度过了属于她的八十三年光阴,她一切的往事都被尘封到了这不到二十斤的小木盆中,随着石头被水泥封死,一切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伴着她的小木盒一起被时间沉淀,被岁月消磨了......

祖父那时尚在病榻上,亲人好友的相继辞等让他一辈子倔强的身躯向疾病屈服了,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我的祖父早已不是二十年的八级木工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六十三岁的花甲老人,还是个染上疾病的可怜的老人!他不再进那个小房间,也好像忘了那里面的一切。

他日益消瘦,脚越肿越大,眼神中的空洞和时不时的胡言乱语昭示了他的寿命,我们都能看出来。离这位病床上的老人的大去之期,不远了。

有一天他好像忽然精神了起来,从保险箱中取出了一个木质的相框。说是拿我们家的那副棋盘做的,本来给自己准备的,结果付老却先走了,付老家里人没来得及要,又留给了自己,谁知老四没过几天一块走了,别人家用不上,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没给任何人用上。

他走的没有痛苦,蜡黄的脸上爬满沟壑般的皱纹,他嘴边的胡碴还没剃干净,一米八几的一个人躺在花丛中显得那么小巧,他的烟斗也终是在他咽气之后,放下了。

他的碑在陵园中十分不起眼。那园中还葬着付老,四爷,和他的爹娘。

如同那未用上的相框现如今随意地摆在仓库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对这个世界太小了,同他的相框一般,太小了。

他又同他放在家中已掉漆的小椅子一样,生于盛世而殁于洪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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