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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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里，我调整一下镜头，你不是说想拍清汉女风格的写真，怎么临时改了？”
我穿着一条白色吊带站在偌大的白色背景前，看着正调试相机的男友，手里的羽毛道具被我紧紧攥着，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它本该贴在我的头发上，但我看着碍眼撕了下来。
“没什么，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我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读研之后，好像死了一样，不再是一个活物，学不会写论文，但是学会了逃避。
这张写真照片在跟我对话，“你是不是也很孤独？”一个女孩侧躺在地，身旁卧着一只大鸟，鸟是白色的，女孩的裙子、高跟鞋、美甲、眼影，甚至口红也都是白色的。整张写真只有女孩和鸟，女孩很孤独，但又很平静。
我无数次渴望这种状态降临到我身上，可我终究不能扮演她，即使穿上一模一样的裙子，站在一模一样的布景里。
男友打了一下响指，示意灯光师打灯，“我要落日的氛围。”
男友指使完灯光师，开始指导我各种拍照姿势。我麻木地听他指挥，“右肩往后缩”、“不要假笑”、“眼神”......
很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直到他过来摆弄我的腿，“这样放显腿长”。我下意识躲开，心底一阵厌恶。他很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我也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我跟迷是上周认识的，只见过一面便迅速在一起了。他问我除了读书还会干什么，喝酒么？抽烟么？
我说我都不会。
事实上，上个月我刚喝了一罐啤酒，很苦，感觉也很酷，算是借酒消愁。我不想跟他说学习的苦闷，又想在他面前装一下好学生，毕竟也是一个实打实的研究生，我可不想让他觉得研究生是“烟酒生”。
他说他有选择恐惧症，我说我更是。
“你肯定做不了领导哈哈哈。”
“我做不了，也不想做，因为我喜欢自由。”自由啊自由，这是我最想要的，但我现在被困在了笼子里。或许只有退学！才能解脱......
他的微信名叫迷，我喜欢，索性一直叫他迷。
他说我更符合这个名字。
我笑，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我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迷。
虽然我不是“烟酒生”，但我是“药罐子”。经过了一年半的研究修炼，我成功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这个病呢，家里人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小小年纪怎么会腰椎间盘突出？”然而，在这个令人迷惑的研究生群体里，腰椎间盘突出已是常态。而我，除了有这种常态病之外，还因为容貌焦虑患上了进食障碍症，此病的伟大便是可以让人短时间暴瘦十斤。所以，痛苦之余又觉得自己十分荣幸，谁会轻轻松松瘦十斤呢？我会。看着体重秤上89斤的数字，我自信地走进了写真馆，然后遇到了迷，遇到了那个女孩和鸟。
我相信冥冥注定。
“我今天下午拒绝了我师兄。”
“什么啊？”
“学校里的事，我之前从来不会拒绝。不知道最近怎么了，谁都不想搭理，而且我觉得现在谁也管不了我。”我一直觉得自己太弱了，好像谁都可以欺负我。
“从来没有人能管得了你，都是你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我盯着迷，但迷没有看我，只是很随意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是我自己困住了自己？我不是一直在寻求解脱吗？我为什么会困住我自己？
现在，我坐在心理咨询室里，心理咨询师又跟我说了同样的话。
我似懂非懂，好像知道迷和医生在表达什么，但我还是产生了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那股力量太强大，而我太渺小了。对于困住我的东西，我很清楚？它就在那里。但我目前能做的就是逃避。在没有勇气面对一些东西的时候，逃避不用耗费任何成本。或许在我的舒适圈里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就是逃避。
但是，牢笼始终存在！
做完心理咨询，我居然有了非常强烈的饿意，这种饥饿的感觉实在是太久违了。我去食堂点了之前最爱的黄焖鸡，一口气干完了一碗米饭。
从明天开始喝中药调理身体，需要忌口。
因为之前进食障碍，我可以一天只吃两个鸡蛋和一盒圣女果，所以控制饮食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但是，我居然还要忌喝咖啡。
咖啡对我来说是快乐水，不能喝咖啡意味着我会在看论文的时候昏睡过去！如果我的研究停滞一天，学术界会有很大的损失吧。即使我不这么认为，但我的导师会。我已经认清现实，但他还在自欺欺人。有名人言：“永远不要试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可我导师非要逆天改命，拼尽全力让他的学生，也就是我变得出类拔萃。可我只是一个想要自由的活物。
“妈妈，如果我已经很痛苦了，我还要权衡现实么？”
我的妈妈是一位典型的东亚母亲，最大特点就是拧巴。明明担心我，一天打来五个视频监督我吃饭、运动，但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还是会抓住机会进行说教。
“你没办法理解，你根本不懂。”
我又跟她发脾气了。
外人觉得我性格温柔，可能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坏脾气全都发泄在她身上了。一个拧巴的母亲培养出了一个拧巴的女儿，很合理。有时候觉得这是她生我的报应，我对她有很深的愧疚，但这也不妨碍我讨厌她。
我对我妈真的又爱又恨。一条关于她的朋友圈，我一直没删掉，在我的微信小号里置顶着：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我妈。”
很扎眼的一句话。
还有隔了几天我的评论：“你犯了胃病，难受到什么都吃不下，无人在意。只有你最恨的她把小米粥盛到你面前，带你去输液，陪着你，人生中最无助的时候只有她。”
所以，我在恨着她的时候也爱着她。太拧巴的爱了。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做事情要考虑周全，不要全按自己的性子。”
“可是妈妈，我真的很痛苦。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你还要毕业呢。”
“我想退学。”
她在视频里沉默了，这种沉默上一次发生在我说我是不婚主义者，只谈恋爱不结婚，不生孩子。她沉默了很久，最终说了句：“人怎么能不生孩子呢？你老了怎么办？”
这次沉默之后，她说了一句：“那你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我知道这个拧巴的母亲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的孩子，也正是因为她，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更意识到成为一个母亲责任重大。我实在是没办法对另一个人负责。对她的愧疚使我逃避生孩子，成为一个母亲，需要牺牲太多。我太自私了，准确说我太想掌控我自己了，我只想爱自己，我做不到把自己微弱的爱分给别人。
我们两个的对话因为手机电量耗尽戛然而止。
充电之后微信跳出来她的消息：“有事不要自己一个人闷着，多跟我说说。”
哎，说了她也不懂。“好”，这是一种违心的自由，反馈妈妈的爱的自由，我可以有。那其他的呢？
迷本想来找我吃饭，我不想扫兴便拒绝了。谈恋爱就是谈个开心，天天抱怨无异于往别人的耳朵里倒垃圾，会招人烦。迷最迷人的点便是懂边界感，他从来不会让我感觉到冒犯，除了身体上的接触。
我很排斥跟男生肢体接触，他其实并无什么越界行为，但是单纯的身体接触就会让我犯恶心。
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出问题的人是我。我最讨厌别人打量我，不管这种目光来自男性还是女性，更讨厌他们打量完之后再自以为是的说一句“你身材很好”。我很蠢，又很敏感，我没法判断那些打量是欣赏还是凝视。他们以为是夸奖吧，但我为什么会觉得羞耻？
人这个奇怪的物种，不加掩饰地与这个世界见面，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指使穿起了衣服。然而不管穿的是地摊货还是高奢品，最后这个活物仍旧是以肉体之身与世界告别。
在火化场的焚烧炉里，最先烧掉的是衣服。
但我也有疑问，难道我没有穿衣服？他们是怎么得出我的身材好这个结论的？有充分的论证吗？在人生这个研究课题中，他们可不是什么称职的研究生。人啊，为什么不能只看着自己呢？
我们在时间里游荡，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我这个渺小的人，就应该在有限的时间里拼命学习，发论文，参加比赛，为了绩点卷生卷死。最后，最成功的我获得一个荣誉称号“三好学生”！不是校级，而是省级，是不是很诱人？但我这个活物抗住了诱惑，专心在各个食堂里品鉴清炒卷心菜。说实话，“春华园”的清炒卷心菜最好吃。
经过吃的实践得出这个结论对我、对各位都非常有意义。比我发表的论文还有意义！
饭能让你我活下去，论文会吗？论文只会让我思考生之意义，最后得到的答案是无意义。该死，这样的人生我受够了！可我只敢在这里说。
当然，称赞一个有容貌焦虑的人身材好，无异于阉割。身材好又如何？长得丑才是无解的问题。
我的手机提示某社交平台多了条评论，“是的，你89斤看起来也很胖，除非瘦到85斤。姐妹，顺便提醒一下，你的裙子并不适合你的身材，胸贴漏了......”往上翻了翻才想起原来是自己几天前发过的一个减肥贴。人真的很贪心，瘦到89斤了还不满足，非要看看85斤的自己是什么样。万一85斤的自己也很丑呢？当然，毕竟人只有在彻底绝望时才会看清一些东西。可能那时候就会接受自己丑的事实了。
我胆小，不敢去整容。
不过，我的胸贴漏了吗？我放大照片，发现只是露出来一个角。我汗颜，实在是佩服如此考究的人。拥有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她做什么研究都会成为学界大佬吧。
哪个环节出问题，我的胸贴绝不会。这次的胸贴是我室友安利的，她可是胸贴专家。
我必须要给大家普及一个常识，在21世纪，还有女性会因为自己的胸太大而穿束胸的衣服，比如我的室友。第一次发现她戴裹胸时，我谴责了她，认为她愚蠢至极。女生应该无条件接纳自己的身体，怎么能因为胸大穿衣难看而束缚自己呢？
然而，我现在也穿上了。是的，我太蠢，太敏感，分不清来自男人和女人的欣赏与凝视，所以我选择逃避，让胸消失。
逃避真的有用。只是在我沾沾自喜时，妈妈又钻进了我的脑子里：“你是成年人了，总要学着处理问题。”
可是我习惯呆在舒适圈，习惯逃避。我有错吗？我作为一个人，难道没有选择的自由吗？
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一个研究生？
“毕业就去摇奶茶。”我真的仔细考虑过，在这个社会里，人总归是饿不死的。但是心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迷点了一根烟，往我嘴里塞，我扭头躲开了。这家伙明明在笑，我觉得他更迷了。
“你真的在学校呆久了，太天真了。”
“你看不起我？”
“你会摇奶茶么？”
我确实不会，我什么都干不了，我一事无成。但是逃避问题，我的确是高手。
迷跟我前几任男友都不一样，让我上瘾。他从来不会干涉我，不是因为他最懂我。
我们两个都知道这段感情维持不了多久，有些事一旦认真，便索然无味。
“迷，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是一个很悲观的人，尤其是对爱情和婚姻。”准确说，是对男人。
“我知道。第一次见面，你说想要女摄影师，我跟你说过，可以把我当成姐妹。“我还没来得及接话，他又说：“你要跟我分手吗？”
这次他扭过头来看着我，一双极具魅惑性的眼睛，只是带着刺。
“我舍不得你。”这是实话，因为我确实对他上瘾了。我贪恋他带给我的那种忽远忽近的暧昧与朦胧，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感情的活物，起码我的思绪还会醉在酒里。
我四肢僵硬，摊开手让他抱我。我真是疯了！迷也没有料到我的举动。他很明显呆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抱起了我。一个僵硬的身体被另一个僵硬的身体包裹着。
“你为什么不拍纯欲风格的写真？”
“没拍过，放不开。”销售、前台和选片师都问过我这个问题，非常莫名其妙，难道他们有什么KPI需要完成？但我懒得跟他们解释。
迷又追问：“怎么放不开？”
或许“纯欲”只是一种很小众的风格，但对我来说不是。在摄影师的镜头里，我完完全全被看透，我讨厌这种感觉。
“可惜了，你的身材很好。”
我本想解释，甚至可以接受他给我拍。只是话到嘴边，硬生生挤出来了一个字：“滚”。
我跟迷分手了，在一起不过半个月。时间短到我的写真还没有精修好。
学会跟一个人体面地告别，也算是一种成长。
每次失恋，我会选择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疗伤。在我离开那天，收到了写真馆寄来的精修照片。拆开盒子最先看到的是那张杀青照，迷让灯光师给我和他拍的，这是我们两个人唯一的合照。选片的时候，这张合照在五百多张照片里格外显眼，而且是唯一免费的一张。
我点开微信聊天框，给老田发消息。“我这次去新疆咯。”
每次她都会秒回消息，比我任何一任男友都要称职。
“恭喜你解脱！我申博成功了。别吃爱情的苦了，跟我一起升级打怪发nature。”
如果我可以想写就写，我的闺蜜一定是我笔下的大女主。
我妈说：“袅袅，从来没有人能困住你。”
可我妈又说：“你已经成年了，不能一直逃避问题。”
我可以不逃避，但是，我有选择的权力吗？我选择不做笼中鸟。
姓名：杨帆
联系地址：河南省郑州市中原区科学大道100号郑州大学主校区
就读高校：郑州大学
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