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花开了,沿路的枝头便缀满了淡紫,在晨光里微微颤动。我每每从树下走过,总要抬头望一望,倒不是为了欣赏什么"春色",不过是职业病使然罢了。
这树生得极好,主干笔直,分枝匀称,树皮灰褐,纵裂颇深。我伸手摸了摸,粗糙得很,却有一种奇怪的温润。叶子是二回羽状复叶,小叶卵形,先端渐尖,边缘有钝锯齿。这些特征,我闭着眼睛也能数出来。林业学堂的先生当年便说,认树如认人,须得记住它的"五官" 才好。 花是极小的,五瓣,淡紫色,聚成圆锥花序。远看倒也繁茂,近观则显出几分寒碜。花心微黄,有淡淡的香气,不甜腻,倒带着些许苦涩。这气味颇不受蜂蝶待见,故而树下少见采蜜的飞虫,只有几只蝇子嗡嗡地绕着,显出几分寂寞。
苦楝,学名 Melia azedarach,楝科楝属落叶乔木。喜光,耐旱,对土壤要求不严,是极好的行道树种。木材纹理美观,可作家具;果实、树皮皆可入药,有杀虫之效。这些知识在我脑中盘旋,却不知与何人说去。城市里的人,有几个识得苦楝?有几个关心树木? 记得去年此时,也是这般花开时节,有个同事问我:"这紫花是什么树?挺好看的。"我答是苦楝,他竟一脸茫然。后来才知,他原是学经济的,因机关缺人,临时调来凑数。这倒也罢了,偏是他后来升了科长,管着我们这些"老林业"。每每想起,便觉得树木比人可爱得多——至少它们不会因不懂装懂而胡乱指挥。
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片沾在我的衣襟上。我拈起一片,对着阳光看了看,薄得几乎透明。这花命短,不过几日工夫,便要零落成泥了。而树却年复一年地活着,开花,结果,落叶,再开花。人生在世,不过看几十回花开罢了。前面工地上,几株苦楝被拦腰截断,横陈路边。问之,说是要拓宽道路。断口处年轮清晰可数,我数了数,约莫十五六年光景。这些树若在深山,或可活上百岁,如今却夭折于斧锯之下。树不会说话,不会抗议,只会默默死去。倒是旁边的工人有说有笑,全不以为意。到得办公室,桌上堆着文件,最上面一份是《城市绿化管理办法》。我随手翻开,满纸"提升""优化""美化"之类的字眼,却不见半句提及如何保护现有的树木。想来制定这文件的人,大约从未在苦楝花开时驻足片刻罢。
窗外又有风吹进来,带着苦楝花的气息。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常驻在外祖父家,外祖父家的庭院边上也有这么一棵苦楝树,花开时,祖母总说那气味能驱蚊虫。夏日里果实半成熟,绿油油的挂在枝头, 我们叫它"苦楝子"。那果子圆润坚硬,恰似小弹丸,我们便拿来当玩具子弹。 记得那时,我和几个顽童用竹筒做成"枪",将苦楝子塞进去,拨动扳手,"啪"的一声就能射出老远。我们分成两军对垒,苦楝子便在村弄间飞来飞去,打在土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有时不小心打中谁家晾晒的衣裳,免不了要挨一顿骂;若是击中同伴的额头,顿时鼓起个包来,那孩子便嚎啕大哭,游戏也就此作罢。外祖母见了总要训斥,说苦楝子有毒,不能这般玩耍。我们当面唯唯诺诺,转头又玩得不亦乐乎。现在想来,那果子确实有毒,误食会引起呕吐腹痛,我们却浑然不觉危险,只贪图那一时之快。孩童的心思,原是如此简单而鲁莽。如今那棵的苦楝树还在,那些一起玩耍的伙伴也早已四散。偶尔 在城里见到苦楝子落在地上,我还会下意识地弯腰拾起,在掌心摩挲 几下,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股玩闹的兴致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合上文件,决定下班时再走那条苦楝花开的道路。虽然知道看花并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我能记住它们今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