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
(一)
老家门前的梧桐树更旺盛了…乘凉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一群蜡黄的面孔坐在梧桐树下,夏天的风就像一个热情奔放的乐队,演奏者演奏者,那群老爷爷老奶奶一样很热情,同那棵梧桐树一起演奏着一首又一首。
小时候我总是喜欢站在小路中间吹着山谷风,听着大树摇曳。因为我真的很喜欢梧桐树,尤其是家门口的那棵。
那个时候,有一个老爷爷,他经常一个人呆坐在树下,别人与他说话,他就听着,偶尔会回应几句;没有人了,他就会望着远方,再拿出手里的烟纸,从那个套深蓝色改革开放时期的衣服的上衣兜中拿出一小撮烟草,卷上一根老旱烟,眯着眼睛抿着烟嘴抽上一口,再发出“嘶呼”的声音,那一缕缕烟丝被风吹的扩散开来。他就这样,坐在树下眺望着。他是消瘦的,穿上那套衣服显得格外臃肿,面色并不像那些人一样蜡黄,也不像我那样红润,而是那种饱经风霜的深砖红色。没错,他是我的曾祖父。
儿时记得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住在祖母家上院的大祖母家的东屋,那个屋子我经常去,深咖色为主调,一个小电视,一盒烟草,从未打扫过的被褥,一直铺在炕上,从未叠起来过,他似乎从没介意过脏兮兮的床铺,不去树下的时候就会在在炕上佝偻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电视上一直播放的《西游记》。看累了就会去街上,背着手半弯着腰,悠闲地散步。我经常看见他,他一定很快乐。
(二)
梧桐树上一直有个洞,小时候我总是拿着一根小木棍,和一个小桶,去河边打一桶水,泼在树洞上,用小木棍清理那些被小虫啃食的木屑。“梧桐树是不是生病了?”我自言自语道。“大树这么旺盛怎么可能会生病?”一个沙哑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一抬头就把我吓了一跳,顾不上小水桶就跑回家去。我认得他,他是个没有名字的老头,村里的人都叫他“鸭膀子”。那可真是一个滑稽的称呼。不像我的曾祖父,他的名字就很好听,奶奶告诉过我,但是我忘却了,那是个很美的名字。我一直都很害怕他,因为他总是摆出瘆人的笑容。在右脸上还有一颗黝黑的痦子,他住在河对岸的小木屋里,后来村里人都说他搬走了,但是我觉得他死了。
梧桐树洞越来越大,每次假期回来都会发现很多木屑。儿时的我,甚至天真的以为这是我的工作,乘凉的人都看着我笑,我并不理会他们,但我知道一旁的曾祖父一定很高兴,他并没有看着我,他一直望着路的尽头,看着远方,他在看什么呢?我一直猜不透,看着他吐出的烟丝被风吹散,我更不懂了。
梧桐树一定是生病了!我抛弃了我的工作,曾祖父也生病了,他变得不爱吃饭,所有亲戚都来了,送来了许多补品,我看着曾祖父,我面露担忧,那些亲戚也面露着担忧。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们就来屋子里看一眼就走了,好些的留下了几百块也走了,温暖热闹的房间变得冷清起来。“呵”一声冷笑,我疑惑地看着剩下的人,安抚了曾祖父,我抚摸着曾祖父满是皱纹粗糙的手,转身又去清理树洞了。儿时的我一直没能理解那声冷笑,后来我才理解。
(三)
仅剩下树枝的梧桐树,真的好难看,密密麻麻的树枝着实让人感到冷清。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若不是前一天晚上的烟花,说冷清也不为过。
我哼着小曲出了门,这次不是去清理树洞了,我去了院子里扫雪,也许会多得到些压岁钱。
那些亲戚又来了,这次都笑嘻嘻的,拎着的礼物一箱又一箱,化着浓妆,穿着时尚的女士,我真的认不出来了。有的人出了门,电话响个不停,不久,他们就拎回来一个寿桃蛋糕,因为正月初四是曾祖父的生日。他并不喜欢吃蛋糕。依旧是那套深蓝色的衣服,吃了几口菜,佝偻在炕头,看着我们吃,那块蛋糕,奶油真的很腻,的确不好吃我也坐在炕头,趴在窗边看着那棵在寒风中轻轻摇的梧桐树,它一定很孤单,它会不会想要吃蛋糕呢?我又看了看曾祖父,长叹了一口气。
实际上每年都是这样,一群熟悉的人在大年初四聚在一起,那些女士每年都打扮都是变得,蛋糕造型是变得,酒桌上谈论的话题是变得,我长大了,他老了,梧桐树也老了,那不变的是什么呢?
(四)
蝉鸣吵人,烈日晒人,还好有梧桐树,这次假期我又回了乡下,又见到了曾祖父,还是那棵梧桐树,还是卷着旱烟,还是深蓝色的衣服,只是大有不同的是他多了一根拐杖,更加佝偻,更加消瘦了,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梧桐树或许是真的老了。可是曾祖父过世了,他是我见过活得最久的人,大家都说曾祖父是老死的,他在山里当过和尚,从不做坏事,他生前积了不少德,我有点同情梧桐树,它没当过和尚,是不是一定会病死的呢?
曾祖父的葬礼我没去成,妈妈给我发来的视频录像里对着曾祖父灵柩哭的人很多,身披白麻,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磕头。妈妈告诉我曾祖父瘦得只剩下骨头了,笑的很慈祥,那应该是那群人最后的团聚吧,妈妈说有人哭的毫不在乎的样子。可笑的是那人估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成了笑柄,我也冷笑了一声,终于理解了小时候听到的那声不知道是谁的冷笑。
到底还是日久见人心。可是我也没哭,毕竟我没有见过曾祖父几次,我是在哭不出,可是我这心里啊,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我有多久没有回去了?那颗病了的梧桐树还在吗?是否安好呢?我这样想着。
(五)
爆竹声又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地响,那星星点点的火花照亮了寒冷的黑夜。这次我又回了老家,这座小山村变化太大了,那棵梧桐树的树洞变得更大了,我还在指责我自己工作的不称职“真是个不合格的清理工”,河对岸那个瘆人老头“鸭膀子”的家不见了,变成了上院周家的养鸡场,曾祖父住过的房间,现在变成了杂货间。
大年初四,这次家里真的很不热闹,曾祖父不在了,我就那样站在梧桐树下望着那远方,默默想着也许啊会有一辆小汽车缓缓驶来,到我的家门口,穿着靓丽的女人会笑的灿烂的和我说“呀,你是谁家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没有人来,没有几个人来,也没有那辆小汽车。那梧桐树怎么办呢?没有人会来看望它吗?那它真的很孤单,那以后夏天的梧桐树下也不会有穿着深蓝色衣服的老头孤单地望着远方,只剩下那群树下乘凉,面色蜡黄的老大爷老大妈们闲聊家常,真的是家常吗?
“下院的那谁家今年也死了人”,“还有那个谁,他给自家姑娘介绍了个二婚的男人!”……尽是一些别人家见不得光的八卦,哪是什么家常,不过是“小人长戚戚”的长舌妇罢了,我不喜欢他们,不屑与他们一个样,于是我转身回了屋子里。
真的是一家人吗?回来串门的人越来越少了,没机会聚在一起说笑了,因为能把大家聚在一起的唯一纽带,早就不在了。
我也没有再去“工作”,因为打心眼里觉得那颗梧桐树已经无可救药了,曾经的茂盛不过是它在强撑着,光鲜亮丽仅仅是它给我的错觉,只是表象,只是善于伪装。
我讨厌梧桐树了,讨厌老家门前的梧桐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