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依稀存在于乔安童年的记忆里。太阳强烈,水波温柔。父亲一时兴起,一手牵着小乔安,一手提着水果和玩具决定去拜访二姑。
坐上公交车,乔安好奇地趴在车窗前,一面闻着汽油和乘客的气息,一面望着窗外不断交替的行人、枫树和街道。公交车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在驶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公交车的起伏让乔安口袋里的玻璃珠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阳光破碎的声音。
乔安下车后轻车熟路地走在父亲的前面,周围店铺里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这里是金三角,乔安家乡最热闹的地方,从路口到尽头的长桥,店铺在街道两边不断生长,直到整条街上都在兜售五花八门的商品。乔安最喜欢的是一家两元店,如同店门口的喇叭声里叫卖的那样“全场两元”,他喜欢过道两旁靠墙的铁皮货架上的商品,它们就像是《东京梦华录》里的小东西,李蒿笔下的小玩意儿;店里的一切都在明炽灯下陌生而新颖,更加贴近梦幻。似真似假的海贝壳(他从未在海螺里听见海洋的声音),印有可爱动物的餐盘,真假难辨的玉石手镯和吊坠,以及有着特殊色彩和质感的小石头。
乔安走累了,就会让父亲将他高高举起,放在宽大的肩膀上骑着,让乔安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辆,直到二姑家外的门口才被放下来;要到二姑家的院子,得先穿过一段新月形的斜坡。
爬过斜坡,往右再走几步,便到了二姑家的院子。最初为工厂设计的院子大得出奇,最内侧的角落里有一个用于检查汽车底部的平台;右侧是石砖堆砌的菜园,左侧便是二姑家,一栋有两层楼高的白色平房。外面有水泥浇筑的桌椅和花台,最适合在夏夜里吃饭纳凉。平房左侧靠后的空地上,建有用作公司仓库和厂房的瓦房,后来被改成了居民楼,不过乔安很少去那里——院子才是他的王国,平台才是他的基地。
吃过午饭,父亲因为有事,说好晚上何时来接乔安后便离开了;二姑家务缠身,在叮嘱一番后也转身离开,将乔安一个人丢在了炙热发白的午后,一大段空闲的时间里。
一片空明的庭院里,只有光恰似水一般从天空涌来,在平房的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乔安从中闻到了植物,泥土和空气的气息。他提着一个带有锈迹的波浪形外壳的小桶,跑到阴凉的后院里接满了水,接着慢吞吞地提着它向院子里走去。一路上,乔安越是想保持平衡,水桶里的水就越是波澜起伏,水声不断。
一路上洒出了不少水,先是洒在后院青石板上长着苔藓的缝隙里;接着洒在屋里冰凉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上面有不同水晶和碎石的光泽;最后洒在了院子里布满尘土的水泥地上,洒出的水先是缩成一团,接着尘土从边缘乘隙而入浑浊起来。
穿过院子时,乔安不停被水面跃动的光晃得睁不开眼睛,他一摇一摆地走到平台上,从兜里掏出二姑给的苹果和橘子,又从一旁草地上摘录一些花瓣,将它们一起撒进水中,用一根趁手的树枝搅拌着,嘴里咕噜着自己也不知道含义的咒语;过了一会后乔安停下来,手里转动着树枝,思索着魔法是否缺少了什么,他想起了玻璃珠,于是又掏出了玻璃珠,连同捡到的蜗牛壳和一些半透明的小石子一起撒入水中,小心而用力地搅拌起来,直到水桶里的水形成了一个不断翻涌的漩涡。
乔安的魔法完成了,他十分满意地望着水桶里由水果,石子,玻璃珠,蜗牛壳和流动的金光组成的万花筒,这份记忆被深深埋藏在了小乔安的内心深处,日后在语文课上读到“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时,才会一下子扎回那个遥远的午后。
乔安出神地望着逐渐归于平静的水面,但凭借孩子独有的那份直觉,他察觉到身后有人的动静;他回过神,转身看向斜坡:一个戴着深棕色贝雷帽,穿着浅色格子衫的瘦弱青年弯着腰,喘着气,大步走上来,看向二姑家的平房时,一下子定在那里,仿佛被眼前的事物震惊到,像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噗通一声倒在金黄灼热的地上,在太阳下扬起一片尘土。
乔安站在远方,目睹了这件事的发生,但并没有为此感到奇怪或惊慌失措;这一切发生得理所应当,就像电影里的主角在草地上发疯似的奔跑一阵后,转身扑倒在地面上那样。
他盯着躺在地上的青年,朝他走了几步;随即改变主意,认为应该先通知大人有陌生人来访,于是小乔安挥舞着还沾有水滴的树枝,朝二姑家中跑去。
没过多久,二姑焦急地跑出来,却没有看见那个青年身影,又询问了过路的邻居无果后,转身训斥了跟在后面优哉游哉的小乔安,接着又赞许他有事先找大人的做法,随后二姑又忙碌起来。至于小乔安,在二姑走后盯着门口的空地看了一会儿,认为自己又将某个故事的情节当真了,他回到平台上继续炼制魔法,将刚刚发生的事情抛在脑后。
多年以后,乔安乘飞机离开故乡,去往遥远的城市上学;他就读的学校建在半山腰上,位置虽不在郊区,但离市中心仍有一段车程。闲暇之余,乔安会一个人带上挎包,包里塞着一台相机和一本书,在城市里闲逛;他喜欢在城市里穿梭的感觉,就像多年以前,爷爷带着乔安小镇里大大小小的小巷里散步的样子。在大街上散步时,他会突然一脚踏进一旁的小巷,开始一段短暂神秘的探索,这些小巷错综复杂,不断滋生出新的分岔;通常情况下,小巷都通向某个特定的地方,就像朋友和乔安聊天时总结的那样:在青岛待久了,回家的后遗症就是以为每条路的另一侧就是海。不过乔安也有迷路的时候,此时的小巷化身迷宫,不断引诱他选择错误的方向;但走迷宫也有走迷宫的技巧,乔安会在每个路口处左转,或是钻进附近的停车场,这两种方法总能将乔安带回熟悉的大街上。
这两种方法并非总是有效。某个周末,乔安照常踏进来一条巷子里,二十分钟过去,他意识到自己迷路后,开始不断左转,在一连串的上上下下中:乔安依次穿过一个长着杂草的水泥篮球场,一条简短的环山公路,公路两边建着高高的围墙和护坡,最后穿过一个废弃的公园,将乔安带到一条长满荒草的空街。街道两旁是四五层楼高的居民楼,外表的瓷砖已经脱落不少,窗户无一例外地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伸出窗外的构树和泡桐树;更老的木屋和土房已经坍塌,被植物所淹没,街道上空一直传来树叶摇曳的沙沙声和鸟鸣声。
这条空街迷人而危险,如同一只水母毫无隐藏,只是舒展开自己的触手,平和而安稳;于是乔安逃离了这里,后来乔安想要回去时,却被困在了小径里,只能不了了之。在沿途寻找的过程中,乔安从老人的口中得知,那些是因为水利工程的需要而被废弃的街道。这让乔安想起自己的家乡重庆也是如此,有不少因建设三峡水库而被遗弃的城镇,它们一半在陆上,一半在水中。
此外,乔安在路上发现了许多被画上大大“拆”字的建筑,鲜艳的红色油漆涂在老旧斑驳的外墙上,如同病危通知书上医生的签名,触目惊心。他理解拆除的必要,但仍为他们的消失感到惋惜,他的家乡也有这样的场景,不过许多工厂在接受改造后会焕发生机,重新回到人们的生活。他在这看到更多的是居民楼,乔安从建筑和行人身上看到了惆怅和无助。他想起一段视频开头的一段采访:
“我们将拍摄一部关于这座城市的电影;告诉我,你喜欢我们的城市吗?”
“这座城市?”
“对真实的想法。”
“好吧,我不太喜欢。”
“为什么?”
“很多旧建筑正在被拆除……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这些地方对您来说很珍贵吧。”
“唉,如果没有历史的话,怎么会有新的东西呢?”
里面的对话是如此的真切,以至于乔安认为这段采访必然是真实的。
如果说一段建筑的命运可以让乔安深思,那一片建筑的命运则让他感到无所适从;这是乔安看见拆迁区时的想法,尽管内心的感受让他捉摸不定,但他还是决定一探究竟,于是他跨过安全线,在废墟中穿行。
正值中午,工地上见不到工人的身影,乔安得以在里面畅通无阻。空无一人的拆迁地显得空旷而冷清,但依旧能够从残存的建筑中找到人们曾经生活的气息。他从一堆瓦砾中捡到了一本相册,里面大部分的照片已经被取走,但与一个人有关的照片被留了下来,每张照片中的她都露出不同的微笑,浑然不知自己被遗忘的现实。乔安为她感到难过。
一番犹豫后,乔安还是把相册塞进包里,接着后面传来的一串脚步声,令乔安为之一惊。他转过身,以为会是工人或者巡视员,但只看见一个穿黑色夹克,半扎头发,比乔安高出一头的青年,提着两袋东西走来;他看见乔安时也愣住了,但很快露出笑容,这个笑容代表着彼此都不属于这里。
“你以前住在这里吗?”他率先开口。
“不是,我只是想进来看看。”
“挺好的,还没拆之前,我也喜欢来这里。”
“那你现在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来是为了留个纪念。”
接着邀请乔安去参观他的作品,顺路帮他提带东西,因为实在太重了。路上聊天时,乔安得知了他叫季林,是附近大学里的艺术生。最后季林将他带到一栋被拆去一半的平房,他要做的是将房子修复成曾经的样子,至少是季林印象中的样子。现在房子已经打扫干净,从工地上找到的家具也已经安放到位。最后要做的是将家具的细微之处进行还原;在他动手绘制时,乔安在里面四处参观,家具摆放得恰到好处,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仿佛这家人只是短暂外出。如果细心观察,还可以从中找到主人生活的习惯。
乔安将自己的感受如实地转告给季林,他很满意乔安的评价。在季林完成今日的工作,将要分别之际,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希望有空能邀请乔安出来吃饭。
收到消息已经是三周后,彼时的乔安正在宿舍里消磨时光,思索为什么照片会被遗弃,最后得到的答案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正沉浸在美满的前景中,不仅不怀念当下的生活,反而急于摆脱;在这种心理的作用下,他们有意无意地遗弃了象征过去的照片。乔安收到消息时已经不早了,只戴了顶帽子便出发。地点约在大学城里的一家青年餐馆,那里因为品类丰富,价格实惠而深受大学生的喜爱。推开店门,正看见季林坐在桌前朝他挥手,此时餐桌上已经来了两个季林的朋友,他们在乔安坐下后随意聊了几句,等人来齐后,便轮流开始点餐。
等待之余,乔安想起了那栋房子,便询问身旁的季林进展如何。季林只是笑了笑,说工人已经把它拆掉。听到这儿的乔安感到不知所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一种无名的感受在他心里油然而生,话题便没了下文。季林将菜单递给服务员后,回过头对乔安又补充了几句。他找到工人时,那栋房子已经在前一天被拆掉了一半;他央求工人给他一点时间开展这份工作,虽然工人不理解他的做法,但还是默默推迟了进度;或许是将他当作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等到工人不得不动手时,季林就站在一旁,看着工人在沉默而有力的节奏将房子逐渐摧毁,工人马不停蹄地干了几个小时,季林就在一旁站了几个小时。等到工人结束上午的工作时,他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一条香烟递给了其中认识的工人,感谢他们的支持,希望自己没有给他们造成太多的麻烦。几番推脱后工人收下香烟,季林也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最后季林告诉乔安,虽然他的计划没有完成,但某种程度上的遗憾,或许能够更好地传达出他的想法。
菜逐渐上齐,大家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边吃边聊,大多是大学城里发生的事。哪里举办了活动,哪里新了家新店,学校里的猫猫狗狗怎么样。餐具散落,晚饭已经吃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里,彼此已经熟络起来,话题也逐渐转向自己。谈及乔安之时,一旁的季林提到他探索城市的事情,或许这件事足够新颖,一时间大家都将话题转向自己知道的角落,纷纷感叹角落的美,又七嘴八舌地向乔安推荐值得一去的地方;其中一个叫穆濑的女孩还提到一本分析废弃建筑的书和一个鲜少有人涉足的园林。聊天的氛围越发高涨,餐馆越发的容纳不下他们的热情,于是有人建议去不远处的河堤上散步。这一建议得到众人的赞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乔安一伙人便出发了。
那天晚上聊了很多,众人从自己的童年聊到现在的生活,谈到以后的打算。值得谈论得太多,可时间又是如此短暂,最后快到学校门禁时间,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靠着朋友的推荐,乔安去了很多地方。第一站是北街的一个公园,沉睡的公园里大树拱立,花草烂漫;园子的一角有一洼清浅的水池,水池里沉沦着积年累月的落叶,不时可以看见一两只小鱼空游无所依,斑驳的影子投在落叶上随风飘动,珊珊可爱;一座如真似幻的假山矗立在水池的中央,假山与水中的倒影有所迥异。乔安在另一条小巷的尽头发现一口没有井圈的水井,井水清凉,三条不同颜色的鲤鱼在水中打转,井壁上长满了青苔和水草,七块带孔的石板铺在井底,上面还摆着几块通体洁白的石头和几枚检验水质的铜币。乔安路过一户人家的门口时,还总会注意到那家门口左侧用汉白玉雕成的石狮;右侧的石狮不知去向,为了能够同时担任两份工作,左侧的那只狮子有时前爪踩绣球,有时握着一只幼狮;有时带着项圈,有时带着铃铛;头上的疙瘩数也从十到十三数量不等。
乔安最后决定去寻找穆濑提到的园林,它藏在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巷深处,只有住在周围和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为了找到它,乔安在曲折的小巷不知打转了多久,才在桂花的清香和老人的指引下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园林的门口。时间尚早,乔安决定在园子里漫无目的散步,头顶的树枝朝着同一个方向朝着晴空生长,两旁的树木得以形成一张千万缕绿叶编织而成的网;春末的光线柔和,尚未带有夏日的耀眼,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地上颤动,游戏着。随着乔安不断深入,周围的行人愈发稀少,在转悠一会儿后,他决定顺着院子里一条红墙夹道的小径离开,乔安一边走一边欣赏墙外的竹林,他不由得想到了苏轼“墙内秋千,墙外道”的词。走了一会儿,乔安还没有走到头,小径依然向前不断延伸,消失在拐角的尽头;乔安决定原路返回,又过了半个小时,依然没有走到入口。乔安感到不安,不顾素质地踩着一块石头翻过红墙,回到园林里,但不同于乔安进来时的样子,此时园子显得破旧了不少,四周都堆积着无人清扫的枯枝败叶,万籁俱静,全然没有了刚刚的热闹。乔安依着地图,找到了一个出口。
但外面不再是小巷,而是一座围绕小山建起的小镇,建筑彼此重叠,像一座堆砌而成的巴别塔,诗一样地排列着,一条公路回旋向上直通山顶。而乔安就站在山脚下,一片长满荒草的水泥地上仰望着。乔安不得其解,只能认为自己是从园林的另一边出来;在一旁的石墩上休息完,他起身走上公路决定一探究竟。
公路两旁的居民楼大多是一些上世纪的老建筑,水刷石的外表上凿出有简单的几何图形,下午的阳光正透过镂空水泥窗花打在楼梯上。
他在一家商场门口停下,这家商场是乔安小时候常见的风格,甚至可以说与小时候父母带他去的那家商场一模一样;在他的印象中,那家商场的天花板上吊着不同种类的花丛,无论什么时候去都可以看见一幅春天的景象,但乔安从未闻到过花香,只闻到街道上小摊贩兜售的食物的气息,因而一直认为上面的花并非真实,是用塑料制成的假花。当乔安再次踏入商场时,毫不意外地发现里面的一切都已老去,由于长期的空置与废弃,杂物在里面不断堆积,玻璃窗上积满了灰尘,有的窗户已经龟裂和破碎;贴有白色瓷砖的墙壁早已脱落,裸露出里面的水泥构造。
里面的一切早已腐朽,货物在时间的作用下不断地沙化,最后铺满了整个商场,货架和柱子半掩在沙堆里,宛如沙漠中的遗迹。那些花也没能逃过一劫,连同花盆一起落在沙堆上,乔安从一旁捡起一盆,发现经过时间的洗礼,塑料的花朵已经枯萎,叶边呈现泛黄发黑的迹象;乔安只伸手一碰,花束便在土崩瓦解中回归尘土。乔安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叹口气。回问自己“难道用塑料保存的花朵也躲不过枯萎的结局吗?”
继续顺着公路向上时,乔安走进了一座露天环形剧场里,剧场的墙壁上有一幅巨大的壁画,壁画用马赛克地描绘了一对工人打扮的男子和身穿长裙,裹着头巾的女子,两人以矫健的步伐朝远处的太阳走去。他们手中分别各自捧着一个分子结构和一艘太空船。乔安很快走到礼堂中央的木质讲台前,讲台上摆放着一本书和一杯盛有清水的玻璃杯,书上绘有剧场的设计图,阐述了建造的目的是供人讲授学科和表演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一旁的玻璃杯里有一串穗状的水藻正缠绕着一副被遗忘的假牙。乔安透过水杯看见周遭的台阶上堆满了白色的鸟粪,一圈水珠正无声地滴在上面,他不由得抬头看向头顶,看见楼厅的栏杆上挤满了鸟儿,鸽子、白鹭、乌鸦、喜鹊和乌鸫,它们俯身望着乔安,一言不发,令乔安想起了丁敏威,于是乔安快步离开了这里。
越是往上周围的建筑就愈发凄凉,空气中逐渐渗出雾气来,令乔安感受到建筑里透出的凄凉情绪,时间已不早,乔安决定加快脚步。路过一座居民楼的走廊时,他无意中瞥见了一幅海报,上面是一幅东欧城市的鸟瞰图,一条蓝色的河流将图片分成两部分,河流的左岸是高楼耸立的城市和四通八达的道路,右岸则是一个接一个的森林和山丘,海报的下面用一串从未见过的文字写着一句话,乔安将这句话画了下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了那是格鲁亚语,意思是:这里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路的尽头是一条用水泥铺成的通向山顶的斜坡,左侧被厚实的浓雾所笼罩,看不清山下情景,右侧是由石块和水泥砌成的挡墙,上面的苔藓长势异常凶猛,如同生长在原始森林中,充满了肉眼可见的生命力,当时乔安无从知晓它们的名字,只在日后翻阅图鉴时才得以知晓,这些陪他长大,将来也会在他墓碑上生长的植物的名字,毛梳藓、金发藓、波叶仙鹤藓。
乔安登顶时,一头撞进了白雾里,脚下是一片由细茎针茅组成的绿色海洋,海浪淹没乔安的膝盖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在这片白雾中,乔安一边穿过难缠的草地,一边整理着思绪,这里被寂静笼罩,没有鸟声,没有风声,只有浓稠如同牛奶冷却后凝成膜的白雾,这里一无所有,一切都被雾所溶解,世界的真实不再明确,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吃饭时,乔安问起了为什么河堤边的柳树被换成了樱花树,乔安的父母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因为虫病而被更换;没了那些从小陪伴乔安长大的柳树,乔安在河堤上总觉得十分别扭,他不想再看见樱花树光秃秃的树枝,索性便换了一条路散步。这次假期回家,乔安发现故乡有了不少的变化,他一直以为故乡自出生以来就一成不变,就像水晶里的摆件。所幸老城区的枫树还在,三三两两的老人走在枫树下的长椅上聊天下棋,或是安静地望着远方,就像是他们昨天做的那样,就像是乔安小时候看见的一样。想必他们是随着身后的房子一起出生和衰老的,只要老城还在,他们就会一直在这里。
太阳高悬,阳光普照,乔安顶着烈日转过街角来到了金三角,这里街道上依旧是从前那批人,只是更老了一些,就像乔安的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健壮,肩膀也单薄了许多;倒是那些店主,他们像从前那样坐在店门口等着顾客上门,他们一如既往的坐姿,似乎能够抵御来自时间的冲刷。出于怀念,乔安路过从前那家两元店时,还是走进去看看,店里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商品的价格大多在两元以上,只剩下一些小玩意儿,还维持着两元的价格;他不好意思在店主的注视下空手而出,顺手买了一些玻璃珠,想着送给妹妹,只是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玩。
下午的太阳有些毒辣,晒得乔安有些头晕,准备转身回家时,乔安不远处二姑以前住的地方,现在二姑一家已经搬到重庆主城里居住了。时过境迁,乔安决定回去看看,过了桥,乔安望着红灯下还未开始跳动的数字,想象着那里物是人非的模样,或许邻居还在,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自己。一辆汽车驶过,扬起了一阵阳光和灰尘,红灯下的数字开始跳动。今天的太阳过于炙热。穿过斑马线,乔安径直走进大门,或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水泥路上已经有了不少的裂缝和残渣,一只黄色土狗正躲在阴影里喘着气,路旁的居民楼还是此前那副模样,蓝绿色的窗户,生锈的铁艺花窗,还有墙面被雨水冲刷形成的水渍。斜坡没有乔安小时候那样陡峭,但爬上去还是花了不少力气,贝雷帽也遮不住的阳光倾泻下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和后背,因为口渴乔安不断地咽着口水。在昏沉中,他回忆起曾经在那里度过的时光,墙壁上孩子的涂鸦,在花园里弄丢的玻璃珠。乔安穿过斜坡,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片无人看管而杂草丛生的草地,乔安依然可以回来,但这里什么也不存在了。此前一直被乔安压抑的哀伤和怀旧,一下子从乔安的胃里涌到嘴里扩散开来,他用舌尖抿了抿那股情绪,只尝到了一丝苦涩。在正午时分,乔安被哀伤空虚和暑气打败,在一阵眩晕和腿软中,扑倒在地上。
先是远处的几声犬吠和珠颈斑鸠的叫声,接着是一阵凉意和东西硌着大腿的感觉,乔安醒了过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草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他从浓雾中爬起来,第一眼看到前方朦胧中出现了房子的轮廓,为了看得清晰,乔安穿过花絮翻滚的海浪,一栋古朴的木屋逐渐显现,乔安感到心里一紧,灰黑色的瓦片层层叠叠,瓦片缝隙之间已经生出了青苔,沿着屋檐垂下随风飘动;瓦片下是用枫香和松木搭起的木屋,墙壁上已经有了磨损和风化的痕迹,乔安依稀记得阳光透过窗户时在炊烟中形成的光景。
难道老家的木屋因为无人问津,也成废墟被丢弃在这里?乔安想起了穆濑推荐的书中,提到了废墟是石质建筑成熟后结下的果实。乔安自问:那木质建筑的果实会是什么,大概是没有的,因为木头要么在时间里回归泥土,要么在坍塌前被人修饰,重获新生,就像是应县木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记忆中木屋的家具尚存,大部分空间被不知从何处长出的枝条所占据,乔安推开枝条,确认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他看见木屋的地上沦为各类苔藓和菌类生长的地方,大把的藤蔓从角落里蔓延至屋顶。霎时间,乔安心里充满了儿时没有在老家好好生活的懊悔,在懊悔中他想起了守护老家的爷爷奶奶。
他又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回老家时的场景,那时不到五岁的乔安询问爷爷墙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睛,爷爷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回答,回答乔安那是结疤,是树长枝条的地方;乔安接着追问,难道木屋也会长出枝条吗,爷爷笑得被烟呛了一口气,接着说:“当然会,长出的枝条会被爷爷砍下来当柴烧。”
乔安回到堂屋的墙边,拨开藤蔓,发现那些细长的枝条是从木墙上长出来的,在枝条的周围还依稀可见曾经张贴奖状的痕迹,小孩随意的涂鸦和侵入木头深处烟熏过的痕迹,还有长期摆放农具时留下的磨痕。这些都是奶奶积年累月操持中留下的痕迹,乔安感到一丝欣慰,希望他意识到爷爷和父亲,只会从外部建造家园,而家宅则是在奶奶和两个姑姑那样的女性手中建造的,只有女性才知道如何为木屋抛光上蜡,使其充满生活气息物质。木质结构的文明,就是在不断消亡和生长中成熟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树木既是建造木宅的开始,也是木宅最后的结局。
乔安如释重负地从木屋里出来,在犬吠声和珠颈斑鸠的叫声中坐在门槛上休息,如同乔安童年时做过的那样。
姓名:罗煦
联系地址及学校: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南山校区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