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这首唐代诗人武元衡的《春兴》勾起了我的思乡梦。
坐在北京开往河南信阳的火车上,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嫩绿的麦苗像一块天然的绿毯,平铺在广袤的千里大平原上。
和谐号列车载着南来北往的旅客疾驰,我仿佛闻到了老家的泥土芳香——离老家越来越近,离八十岁的老娘也越来越近了。
18岁那年,我穿上绿军装走进军营,离开家乡快四十年了。家乡的一草一木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虽然期间也回过老家几次,但都时间短暂,无法释怀。
在军营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后,我转业到了美丽的滨海城市秦皇岛,并在那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近距离吹着来自太平洋湿润的海风,离老家的距离还是那么遥远。
每年除了过年,很少回老家。再除非就是家里有重大活动,回去一趟,也是办完事就回,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陪老娘的时间少之又少。
去年春节,因在北京执勤,没能回到老家。想想最近一次想回老家看看还是一年前——姐姐家大外甥结婚,六十多岁的姐姐,一天三遍电话约我这个“有出息”的弟弟去参加婚礼。
当时正是港城暑期安保的重要时期。作为安保负责人,我根本抽不开身,只得委托妻子替我参加了外甥的婚礼,惹得姐姐很不开心。还是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给我打圆场,跟姐姐说:“你弟弟工作忙,你当姐的得体谅他,别扯他后腿。”替我说了一堆好话,姐姐才肯原谅了我这个弟弟。
今年清明节放假,我推掉了一切应酬,提前和领导报备。假期一到,没回港城小家,直接从工作地点北京买了开往老家的火车票——去看看我那八十多岁的老娘和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
家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急促。说心里话,我这个当儿子的很对不起我的老娘:先是当兵,远走他乡;后是工作繁忙,对老娘的关心和照顾很少。可是老娘总是为我这个儿子着想。
前些日子,姐姐给我打来电话,说老娘近来身体大不如从前,嘴里总是念念叨叨。只要精神稍微好点,就杵着拐杖站在村北的那棵老槐树下,向着远处张望。别人可能不清楚,我心里知道,那是老娘在盼我这个身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回乡。
中午时分,列车缓缓驶入信阳火车站。久违的家乡终于展现在我的面前。
此时的北京,杨柳刚吐新绿,家乡已是春满人间。我无心欣赏家乡的春色,急忙叫了辆出租车,向家乡的小村庄奔去——而我的心早已飞到了老娘的身旁。
当车即将到达村庄时,远远看见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车越走越近,我看清了树下的老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老娘。我打开车门,快速来到娘的跟前,双腿扑通跪下,一声“娘,儿让你久等了”,泪水瞬间涌出。娘伸出她那干瘪、粗糙的手,将我拉起,叫了声:“儿子,跟娘回家。”
回到久违的老屋,家里弥漫着浓浓的田园味道。坐在老妈的小床上,就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娘的怀里。
过了一会,老娘问我:“儿子饿了吧,妈这就给你下面去。”说着转动着僵硬的身子,起身和面。
她搬面板时,腰几乎弯成了直角,白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可揉面的手势依然利落——面团在她掌心翻转,像在揉一团岁月的温柔。我说:“娘,我来擀吧。”老娘轻声地说:“儿子,只要老娘干得动,老娘就亲自给你擀面条吃。”娘擀的面皮,薄厚均匀,切的面条那是又细又长。
我拿出火柴点燃灶膛里的干柴,熊熊火苗映红了我的脸庞,小时候帮老娘添火做饭的情景瞬间展现在眼前。
想当年我家孩子多,粮食少,尽情地吃上一碗面条汤,竟是我幼年的奢望。偶尔吃上一顿面条汤,我们端起碗就吃,满满的一大盆不一会就被我们吃了个底朝天,全然忘了爹娘还没有吃饭。爹和娘两个人只能站在锅台旁吃着昨天剩下的几块野菜饽饽。如今面条汤已是再普通不过的食粮,但是它却成了我无法忘怀的念想。
老娘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面条,外加两个家养的土鸡蛋,倒上了一大勺芝麻香油。浓浓的香味霎时填满了整个房间,吃在口里,一股浓浓的妈妈味道涌上心头。这哪里是一碗普通的面条?这分明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深深的爱!
晚上,老娘在家里新盖的二层小楼上给我铺好了柔软、全新的被褥,轻声地对我说:“儿子,你坐了那么老远的车,一定很累,早点上楼休息吧。”望着老娘那日渐衰弱的身体和干瘪的脸颊,我撒娇地说:“娘,今天就在老屋和您一起睡!”
这一夜,将近六十岁的我和八十多岁的老娘挤在了一张不足一米五宽的小床上。我们娘俩脸对脸说了整整一夜话,从小时调皮贪玩到我上学逃学,再到我当兵第一年寄回的军功章,再到我提干当上了排长、穿上了四个兜的干部装……那一夜我们娘俩有说不完的话。也许是娘岁数大了,觉得和儿子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总想把心里的话跟儿子说完……
晨起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山墙上织出菱形的光斑。我又要回北京上班了。老娘执意要送我到村口,她递给我一个蓝色小布包,又将她亲自采摘、亲自煎炒的一小袋信阳毛尖茶装进我的口袋。这是老娘颠着小脚一片叶一片叶采、一遍又一遍煎炒换来的。我把它放在胸口,仿佛妈妈的心与我的心更近些。
“到了北京记得给娘打电话。”她反复摩挲着我外套的拉链,“快六十岁的人了,出差时别总吃外卖,有空就煮碗面,锅里多添把青菜......”话音未落,接我的出租车的喇叭声已经传来。我接过她手里的碎花布包,触到包底硬邦邦的一角——是昨夜她塞给我的两张皱巴巴的钞票,用蓝手帕包着,里面裹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给重孙子买糖吃。”
临上车前,老娘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家里蹒跚跑去。她的银发在风里飘成一片云,拐杖尖戳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声。我望着她摇晃的背影,想起昨夜她趴在枕边说的话:“梦见你小时候发烧,娘背着你跑了二十里路找大夫......”
片刻后,她举着个油纸包气喘吁吁地回来:“差点忘了,这是你最爱吃的酥肉馅烧饼,路上饿了吃。”我接过时,五花肉油渍浸透在纸上洇成小花,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纸背,烫得我眼眶发酸。突然想起每次离家前,她总要把各种吃食往我包里塞,仿佛这样就能把整个春天的温暖都装进去。
汽车发动时,老娘站在槐树下挥手。她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疲倦的茧,却努力绽放着笑容。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她的身影渐渐缩成小点,直到那棵老槐树也变成地平线上的一枚逗号。忽然想起儿时作文里写过:“母亲的白发是故乡的雪”,此刻这雪落在春风里,竟比阳光更灼眼。
列车掠过淮河时,我打开背包:六个鸡蛋用草纸包着,每个上面都用红笔点了红点;酥油肉饼的油纸上渗着细密的水珠,仿佛老娘昨夜未干的泪;最底下是那袋手擀面,用红绳扎得紧实,绳结上还粘着几根白发——大概是她连夜晾晒时落下的。
掏出手机想给老娘发消息,相册里却跳出昨夜的照片:昏黄的灯光下,老娘靠在床头,手里捏着我当兵时的旧照片,脸上浮着一层柔光。照片里的我穿着军装站在天安门广场,身后是飘扬的国旗,而老娘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肩章上,像在抚摸一段远去的时光。
指尖划过屏幕,最终只发了一句:“娘,昨天您煮的面条,真香。”很快收到回复,是姐姐发来的视频——老娘正站在灶台前,对着锅里的面条笑,阳光穿过纱窗,在她佝偻的背上织出金色的网。视频里传来她的碎碎念:“我儿最爱吃细软面,得多煮会儿......”
高铁驶入华北平原时,夕阳把云层染成琥珀色。我从胸口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老娘给我的那包毛尖,取出几粒,倒上热水泡了杯茶,看茶叶在水里舒展沉浮,忽然明白这千里归途为何总是牵肠挂肚——不是馋那碗面条,而是想念那个永远把我当作孩子的人,想念她在灶台前转身时,眼角眉梢藏着的、永不冷却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