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恼

老张的牛死了。

那是一头很老很老的牛。干瘪的身躯，黑沉的毛发像秋打过的叶子，枯败稀疏、暗淡无光，但那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以前，老张每次带着它出去劳作时，身边走过去的人都一定会夸奖这双眼睛,“嘿，老张，你家这头牛的眼睛里头有光啊！”每当这个时候，老张一定会笑得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大板牙，拍拍牛的背，故作谦虚地回答道：“没有呐，怎么会，一定是你看错了。”然后转过头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牛，而他自己不知道的是，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中也闪烁着光芒。

健硕的身躯，乌黑光亮的毛发，低沉有力的吼声，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又富有灵性，老张第一眼见到他的牛的时候，他整个人的魂都被吸引过去，在那集市上，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黑夜中闪过一道光，映出一张神色严肃的脸来。

老张一手拿着一把手电筒，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柄铁铲，本就枯黑干瘦的脸在黑夜的渲染下显得更为可怖，但那深陷眼窝中所露出的凄楚、迷惘又令人心疼。

“哧”，这是铁铲插入泥土的声音。

“喂，看到漂亮姑娘啦？”眼前突然窜出来一只手，吓的老王收回了魂，回过头看向了一脸笑意吟吟的妻子，他的眼眶没来由的有些湿了，多年来的农耕生活，夺取了妻子的青春，那一双青葱玉指如今也染成了墨般色彩，他的心很疼，好像被尖针扎了一般。

“我们买头牛吧？”

“啥！啊？可这钱......”妻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张坚定的语气打断。

“我们买头牛吧！”

夜总是过得特别漫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六尺见方的深坑被老张挖了出来，挖出的泥土在两旁堆成了一座座小土丘，“呼”老张长出一口气，一下子坐倒在松软的泥土上。

他大口呼气，身上的衬衣被汗水打湿早已脱下，露出黢黑、精壮却又干瘪的上身来，他突然好想点根烟，只是两只手在裤兜里摸索了好久才想起来，好几年前自己已经因为身体原因把这东西戒了。想到这，他一拍脑袋笑了起来，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大板牙，笑骂自己糊涂。恍然间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皎洁的圆月觉着很是眼熟，像是一张笑意吟吟的脸，耳畔也仿佛响起那熟悉的唠叨“抽，你还抽，难闻死了！”只是现在......恐怕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了吧。

老张起身往回走去。

没过多久，老张再次回到了这六尺见方的深坑，只是这次不再是他一个人，他身边还牵着一头牛。

这是一头老牛，垂垂老矣，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团死气，但它的眼睛却格外有神，仿若有光。五步、四步、三步......眼看着老张与他的牛离深坑越来越近，它突然停下了。它低沉的叫了一声：“哞！”仿佛在向老张示意前面有坑。

老张慢慢地转过身子来，忽然狠狠地抱住了牛的头，这个一向以坚强闻名的老汉此刻的声音却隐隐有一丝哽咽：“老伙计，你为了这片土地而生，理所应当的该埋在这片土地，是该好好休息了。”老张说完，闪过一旁，背对着深坑，两只手不断在脸上擦拭，就像在堵两口永不断流的泉眼。老牛转过头看向老张，那团蕴藏在双眼中的光愈发明亮了，就像煤油灯内最后一滴油将要燃尽之时，所绽放出最耀眼的光！

“哞！”老牛双蹄重重一踏，跃入坑中......

处理完一切，筋疲力尽的老张伛着身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去。在他手上不断摩挲着一个造型精巧的类似于镯子的物品，在月光照耀下闪着银光——这是一枚牛鼻环。

......

“老张，你，你真的要把这东西放进这牛的鼻子里？”

“那当然，为了能配的上这头牛，我可是花了不少钱找人做的这个牛鼻环。”

“可......这会不会太残忍了？”

“你女人家懂什么，牛这鼻子是它全身最脆弱的地方，套住了它的鼻子才能控制它，让它乖乖听话帮我们干事。”

听了这话，老张的妻子就忍不了了，指着老张的鼻子生气道：“我不懂？合着你老张最能耐，最懂！这些话还不是老李告诉你的。我问你，你真的忍心给这头牛套上这东西？”

一听妻子这么问，老张沉默了，说心里话，他也不想自己心爱的牛套上这玩意儿，但不带的话，照老李说，牛就不受控制，自己等于请了个祖宗来家里，不趁牛还小的时候带上，以后就没机会了。

就在老张纠结的时候，妻子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咱们先不带鼻环，给牛训练着，要是实在不行，咱们狠下心套上得了。”

老张点点头，同意了妻子的办法。后来一段时间的训练，这牛倒也有灵性，即便没带鼻环也非常听话，而老张当初花大价钱造的牛鼻环则被读小学的儿子偷偷拿去学校在同学间炫耀了。

“本想着把这个拿去给你陪葬，但我寻思你活着的时候不被约束，死了干嘛还带着这份东西下去，自由自在多好？”老张最后一次摩挲着那枚牛鼻环，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咧开嘴，眼角最后一丝的湿润也被清风默默抚平，他向后猛地一扔，那隐隐闪烁的银色光圈便不知被丢在了什么犄角旮旯。

就在老张快要到家的时候，一个人影急冲冲地向他跑来：“爸！大晚上的，你跑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担心死我了。”一名五官与老张有几分相似但皮肤更为白皙的青年立刻上前搀扶住老张，老张点点头没出声。

“爸，你身上咋一股子泥土的味道，还有这么多的土渣子？”青年好奇地问道。见老张没有回应，青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了，爸你知不知道咱家那头老牛不见了！我之前瞧的时候还在，刚刚又和镇上的屠宰场通电话，聊完回来一看......”

老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说道：“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