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相聚,我取出离开贵州时带回来珍藏多年的酱香酒。三巡过后,大家的话匣子更像是被浓郁的佳酿开启的,沉醉于醇厚而回味绵长的酒香中谈天说地。只要接触或是提及与贵州有关的事物,我就像是被祥林嫂附了体,不得不念叨起兴义。
兴义是我外出谋生时最远的地方,水墨金州的风土人情与山水传奇,早已融为我灵魂的一部分。尤其是黔西南的美食,更是以其独特的风味吸引着外来客的味蕾,以至于到过那里的人犹如中了蛊而难以忘怀。
当时我们食堂的免费饭菜是极尽丰富的,中午和晚上的四菜一汤更是荤素搭配合理。尤其是大厨的绝活——本地特色酸汤鱼,及至在我离开后的十几年里,竟然再也没能寻到过相同的味道。
我曾经的住处位于街心花园的杨柳街。街心花园也叫“八卦金街”,是贵州著名的最长最大的步行街,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是人们休闲娱乐的首选之处。
每当夜幕降临,四面八方的来客便汇集于此,游走在满街飘荡着兴义小吃独特的香气里怡然自得。那时随处可见兴义的饵块粑、刷把头、烙锅、鸡肉汤圆及各种米粉的店铺或摊位。我现在作为北漂虽然天天点外卖,然而第一次得知“盖饭”的名称却是在当时。街上也有安龙的剪粉、贞丰的粽子、糯米饭以及仓更板栗和四季鲜果。美食难以抵挡的诱惑,即使是在茶余饭后路过,也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管不住喉头的馋虫。刚到黔西南时正是寒冬腊月,屋内的潮湿阴冷让人坐立不安,室外反差巨大的温润却舒爽得像冷身子突然泡进了温泉池。黔西南的夜生活更是极富魔力,让我们这些外乡人真正体会并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闲”,进而“此心安处是吾乡”。
偶尔厌倦了食堂的饭菜,我们就会相约出去小聚。烤鱼和各种火锅是这里常见的美食,其中让我们百吃不厌的是一种叫脆皮猪脚的火锅。
本地的同事带我们去了一家经营脆皮猪脚的本土老店,吃过一次后就再也无法忘怀,于是便成了那家老店的常客。锅子上桌,一般都是先单吃已经做好的脆皮猪脚,它的香而不腻实在令人难以抵抗其诱惑,甚至顾不上客套,随着一声:“整起!”便风卷残云。等一气吃安逸了,喊来店家加汤涮菜,压住了馋虫才开始慢慢闲聊。
兴义人以米饭为主,有一次在上主食时,我竟然看到了一种平时罕见,于我却是曾经极为熟悉的食物——窟垒。小罗说那是她们本地的特色包谷饭,也叫玉米饭。她说另外还有一种是用白面做的叫麦子饭,现在已经很少见到。这金黄浓香的亲切感无来由让我眼眶发热,突然就惊醒了漂泊人蛰伏的乡愁。
经仔细询问得知,这包谷饭的做法竟然还有些复杂,与我记忆里各种窟垒简洁的做法完全不同。
窟垒俗称苦累、苦力,也叫谷垒、不烂子等,是我国很多地方的吃食,做法也因地而异。之所以大部分人叫它苦累,可能是来自方言发音说窟垒时的谐音。窟垒是缺衣少食年代人们果腹的重要吃食,由于它比其它食物更耐饥饿,也成为穷苦人的主食,更含有吃受苦受累人对自身“苦累”生活的形容和自嘲。
而今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人又开始追求返璞归真,让走出人们视线的窟垒也成为回归的新宠,而且更多的做法还在不断翻新。现在大多数人是以白面为主,裹上各种各样的时令野菜、菜蔬或干菜,拌匀后上笼屉蒸熟,然后或炒或拌蘸料,便成为一道老少皆宜的简单美食。当这道菜出现在我前几天点餐的菜谱上时,发现它有个更形象的名称——蒸菜面。
蒸菜面的前生,是旧时人们每当青黄不接之时,以干菜或者野菜为主的过渡食物。干菜一般有南瓜干、红薯干、干豆角或者茄子干。应季的野菜可就丰富多了,春天有柳芽、槐花、榆钱、香椿芽、荠荠菜,紧接着地里就有了毛女菜、杏仁菜、猪毛菜和扫帚苗等,凡是一切可以入口的植物,仿佛都是上天对穷苦人的体恤,是大自然无私的馈赠。其中柳芽之类苦味较重的菜需要先焯水去除其苦味,再用盐和调味料揉搓菜体至浸润,然后一层一层地粘上干玉米面或是糠面(早些年是舍不得用白面做的),掺均匀后再轻轻地抖散,上锅蒸熟就可以吃了。这样既有菜又是饭的美食面少菜多,在当时其实主要是为了节省极度匮乏的粮食。
我母亲在世时经常做这种吃食,而且有点与众不同。她酷爱玉米面浓烈而单纯的香气,几乎从不与菜一起蒸煮。母亲尤其喜欢在回老家时,我们自己去石碾子上推磨细细的玉米面,那是奶奶和叔叔自留地里的成果。
玉米面要下在烧开水的铁锅里,边下面粉边搅拌。这可是个技术活,尤其是火候非常重要,稍不留神不是糊了锅底就是半生不熟,像柴火灶上直接焖米饭一样。烫过的玉米面先要用大火煮几分钟,待水分蒸发的差不多时再改用小火不再搅拌,而是要用筷子扎透到已经凝固的饭中,形成许多蜂窝状的小窟窿作为气孔,好让锅底的热气能均匀散发才不至于黏糊。想来这个形象的过程,大概也是“窟垒”这个叫法的由来吧。而母亲在揭锅后更会通过快速搅拌使其形成散团状,像一疙瘩一疙瘩的狗头金。母亲做的窟垒形象,看起来几乎与贵州不掺大米的包谷饭简直一模一样,所以才会击中我的泪点。
在炉灶上焖着热气腾腾的窟垒时,母亲也不会闲着。她一边准备接下来炒菜需要的食材,更少不了吃窟垒时的灵魂——油泼葱花或是蒜泥蘸料。蒜泥最简单,一般是由我来完成的。先剥上几瓣蒜,洗干净放进蒜臼子里加点盐捣成泥糊,倒上酱油,更少不了母亲常年备好的白芝麻盐,最后再点上几滴香油。啧啧,这样的蘸料也是吃面条或饺子时通用的,也是我在儿时最重要的家务之一。
油泼葱花则必须由母亲完成。她先把切碎的葱花(最好是小葱)放进青花瓷的小碗里,加点芝麻盐,然后手拿长柄的大锅勺架在炉子的火苗上热油。待火舌舔着勺底把豆油加热的微微冒烟时,迅速丢进去几粒不可或缺的花椒,移至碗口上方加点酱油爆出酱香后趁着翻滚的热浪泼在葱花上面,氤氲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就连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停下来,要多吸几次鼻子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呢。
说起这油泼葱花,我又忍不住想扯远一点了,那就是母亲拿手的炝锅面。要在白水锅里先煮上土豆、白菜或是萝卜,待差不多快熟时,就把刚刚切好的手擀面一手抓起来,另外一只手快速地上下捏上几把,以增加其韧性,然后直接下到锅里,等翻上几滚后端放在锅台边。紧接着就在火上热油,往锅勺里丢进去几粒花椒,再端到锅口上把葱花放进去炸一下,然后趁热快速地把酱油倒进去。随着油温加深了酱油的香气,猛然把滚烫的勺子猛地按进面锅里盖上锅盖。只听“刺啦”一声便香气四溢,带动汇集起听觉、视觉和嗅觉的盛宴,也成为远走他乡的漂泊者时常在梦里被诱惑的场景。
再来说贵州的包谷饭,虽然也一样是地方吃食,做法却比我们北方的窟垒要复杂一些。他们是以玉米小渣子(北方叫玉米糁、玉米碴子、玉米碎)为最佳原料,或加以大米饭,吃起来更有嚼劲。
首先要把包谷面或者玉米小碴子用凉水调湿,团起时能散开即可。如果是置于南方常见的木桶上甑,则会有更为特殊的香气。蒸约15分钟左右,将包谷饭倒进备好的容器内,再洒入少量的清水,用勺压散后待用。与此同时可以另外再煮一锅大米饭,与我们熬稠粥差不多,更像是我们北方捞饭的做法。待大米煮至七八分熟(即夹生饭)时捞出来,沥干汤水后加进半熟的包谷饭中拌匀,然后再一同上甑(或蒸锅)蒸约20分钟左右,也可以根据份量取舍时间。而先前煮大米时留下的汤汁就是当地人爱喝的米汤了。待这样香喷喷的包谷饭上桌,任谁能抵挡这金灿灿的诱惑呢?
贵州的山水不但孕育了独特的美食文化和美酒的甘醇,也把生活的他乡叠加为我难以割舍的另一个故乡。每当我端起酒杯,总是想用一场酣畅淋漓去压住动荡浮萍的素心,而每一块曾经驻足却又不得不离开的土地,却总是会平添一缕新的乡愁。
喜欢做窟垒的娘,带着她平生所有的技能离开我整整二十年了,而包谷饭的过往却成为一生的记忆。大凡能引起乡愁的话题总是无孔不入,一不小心就会触动追忆的按钮,由此更加怀念离世的亲人和回不去的故乡。试问世界如此之大,除了清明节和寒衣节祭奠时能不管不顾地对着烟火的虚空喊喊爹娘,还有哪里可以安放驿动的灵魂?
清明时节总是难免心有所感,忍不住浮想联翩。漂泊于孤寂的羁旅,我只能借助酒香的余韵遮掩发红的眼眸,唯有凭借这暂时顺从的文字,去纾解心头无端涌起的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