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年俗
(散文)
作者:华不注诗坛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的童年是在愉快而漫长的岁月里度过。那时,济南东南部山区,虽然大部分家庭物质生活还不算富裕,但乡土文化精神生活却非常活跃丰富。人们平时以地瓜、高粱、玉米面等杂粮为主食,只有八月十五和春节才能吃上水饺。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随着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兴起,生产队除超额完成公粮任务和集体储留粮外,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提高,主食也逐步转变为玉米和小麦,地瓜、高粱成了副食。那时的小孩盼着过年,吃好饭、穿新衣、走亲戚,看戏、看电影、看扮玩的,因此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彼时的冬天感觉比现在寒冷,一般每年都下好几场大雪,十至二十厘米厚的雪不足为奇!冬天,狼猫山水库水结成冰,冰冻很厚。解放牌汽车四个橡胶轮子,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地缠上一圈铁锁链,在冰上缓慢行驶安然无恙。水库冰面方圆几十里,像一面不规则的硕大冰镜,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刺眼。四周山峦逶迤,白雪皑皑,似一条玉龙蜿蜒起伏,怀抱着一个个山庄村厍,一派北国风景。
大雪封山,进入农闲季节,村里的人们就开始组织业余文化生活,同时也为春节做准备。扮玩和演戏是我们这一带文化生活的主要形式,也是春节的两大民俗。演戏除正月外,其他时间也不定期演出,扮玩则主要集中在每年正月十五附近举行。这些都属于自发行为,义务活动,没有报酬,人们皆崇倡大公无私,积极奉献,以此为荣,演员通过自报奋勇和筛选确定。有时村党支部委派团支部,或村里有这方面组织能力的人,张罗组织挖掘人才进行综合培训排练。这时,每个村的扮玩组织者,开始组织人分派各项工作。置办扮玩道具,组织人员安排角色,敎调排练,直至演出,都需按部就班,照计划实施。我们村主要有:踩高跷、玩龙灯、四蟹灯,和唱豫剧、平剧、吕剧之类的民间剧目。像豫剧《红灯记》、《朝阳沟》等剧目,文革之前都曾演出过。这类较长的剧目,一般秋收秋种完成后就开始组织排练,大多利用晚饭后的业余时间,白天有空闲也可排练。参与人员习以为常乐在其中,即便都是义务,也都乐此不疲。由于年年举办,道具都有专人保存,成了风俗。扮玩的和演戏的分为两大帮,不乏两面兼顾者。如果自己村里树木不够用,组织者就会派人,利用夜色掩护,到邻村偷砍成材的柳树枝,用来打高跷。柳树生长迅速,木质细密,质轻结实,不易干裂,是做高跷的上等材料。那时都属于集体财产,锯走树枝也不大影响柳树生长。即便遭遇,他们知道是扮玩用,也都会高抬贵手不予阻拦。龙灯分为十节左右,一般都用竹劈子做骨架,用麻绳或细铁丝扎紧,做好模型,固定好玩龙灯的木把手,外面附上大红、粉红,或黑、白、皂色的龙纹布,经过涂彩美化,形象逼真。一般两条龙为一组,双龙戏珠对舞。四蟹灯为:鲤鱼、大虾、嘎啦(扇贝)、乌龟。不扎高跷,人藏灯内,每人舞动一个道具,鱼贯而演,四人一组。而高跷队则以孙猴子为首,配上唐僧、沙僧、猪八戒,关公、张飞,以及:渔、樵、耕、读,红娘、小姐、张生,青蛇、白蛇、许仙,吕洞宾、何仙姑,媒婆、傻小子、小二哥、济公等角色。文革时,老两口学毛选,工农商学兵等普通百姓形象,也首次出现在高跷队和秧歌队伍中。一般都是捉对出演,少数三人、或单人出演,行进时捉对穿插,亦有穿帮的傻小子打趣逗乐。组织者把高跷队、秧歌队、龙灯、四蟹灯分为几个小组,从组织、排练、演出、后勤、都有专人负责。那时的行动照明工具已由蜡烛灯笼,发展为煤油提灯为主,汽油汽灯只有在演出节目时舞台照明用。高跷队组织者和跑腿传令者,手提着提灯到处跑动指挥,有的手拿铁皮喊话筒,站在高处对在嘴上直接喊话。演戏的舞台,有的借就地势,找一低洼平地做舞台,让观众坐在地势较高的斜坡上看戏。平地一般用木料扎起台基一米多高,总高四米左右的戏台子,台面铺上木板加固,上附帆布地毯,然后用高粱秸打成的高粱箔围在四周,中间分隔为前台后台,再用布幔围隔起来,拉上活动布幕。在前台门脸上均匀高挂四只汽灯,高亮很远。我们小孩个头矮,只能站在凳子上看戏,有的干脆爬上附近树杈。七十年代发展为以电灯代替汽灯,手电筒代替提灯,戏台前面也安装上传话筒,高音喇叭,声音传出去几里地远。电器给农村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戏班子分为文场武场,演员乐队,一般都排练几个月。进入腊月已经娴熟,春节后正月则是人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故乡一带,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忙年。家家户户进行年终大扫除,饭屋(厨房)内安置大饭锅的正面墙上,贴上新灶王爷画像。从此开始,推石碾子推石磨,七十年代改为电磨,磨面蒸年糕、蒸馒头、拐石磨子磨豆浆做豆腐、杀猪卖肉或买肉、赶集买布做新衣,买鞭炮置办年货。年二十九晚上,我们家用豆油或蓖麻籽油炸炸货:炸鱼炸肉炸豆腐片、炸藕合和绿豆丸子。年三十,用高粱面或地瓜面打浆糊,贴对联包水饺,傍晚上坟烧纸,请老祖回家来过年。正房大方桌上摆上鸡鱼大供,供飨老祖。进屋不能大声喧哗,做事轻拿轻放,行动蹑手蹑脚,以表示对老祖尊敬。太阳落山,家家院门前放立一捆谷秸,点燃“照庭”,寓意红红火火。燃放鞭炮烟花,形成鞭炮声的海洋,正式拉开过新年大幕。用铁锨把照庭燃烧的灰烬,撒在院门前围成弓形,关好院门,在门槛内的地上,放上一根横木棍,“阻挡野鬼”叫做封门。然后回家吃水饺休息。年初一早晨,子时就起床,下好水饺放鞭炮,名曰:发码子。家家争先恐后,鞭炮声此起彼伏,绵连不断炸响夜空,称谓抢年。然后由近及远开始串门,挨家挨户磕头拜年。拜完年后,下午天气若好,女人们就会聚集在家门外小广场上,说话拉呱做游戏踢毽子。孩子们“跳房”“跳沙布袋”“扇洋画”“弹琉璃蛋”,捉迷藏。十几个年轻男爷们每人拿一根齐眉棍,到麦场里做“赶陀螺”游戏。年龄大的,有的练习敲锣打鼓,有的打扑克下象棋。傍晚家家到村口烧纸“送老祖”。年初二开始走亲戚,连续几天络绎不绝。俗语云:走亲戚走到初七八,丝孬(变质拉丝)豆腐烂豆芽。走完亲戚,人们又开始临阵磨枪加紧排练,为正月十五闹元宵做好准备。
正月十五前后,是扮玩、演戏集中开演的时候,队员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各个山村,天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卖山楂串冰糖葫芦的、卖红心萝卜的,卖糖人的,哪里热闹就往那里凑。最精彩最吸引人的,当属孙猴子大比武和玩龙灯比赛。每年正月十五以后,附近几个村的扮玩队伍,约定好时间,都在村东三官庙集合。孙猴子们,皆化妆成西游记里孙悟空的模样。拜庙争先后,切磋比武艺。孙猴子们开始各项比武,翻筋斗、玩花样、跳庙台。那庙台旁有一棵唐槐,足有五围,树芯已空,我们小孩能从树芯,爬至树顶。树冠十几米,是三官庙的一大风景。三官庙建在庙台之上,庙前空有二十多平方米平台。庙里有关公和关兴、周仓之泥塑神像,美须公威仪端坐中央,关兴、周仓怒目圆睁持械站立两旁。庙台一米多高,踩着高跷“旱地硬拔葱”或单腿上跃,谁能跳上去或跳上去的次数多,算谁赢,得以排队优先拜庙。有时争执不相上下,竟挥金箍棒打架,武力摆平。金箍棒一般选用结实的五厘米左右粗细,白蜡杆或其他有韧性的木棍,截两米左右长,打磨光滑,贴上金纸美化而成。若互不服气,六十四个不含糊,打起仗来,下手凶狠,打得头破血流,打断金箍棒的时候都有。孙猴子拜庙作揖跪拜、蹿蹦跳跃、猴里猴气、姿相滑稽、耍尽技能。如果邻村高跷队、龙灯队半路相遇,必须对拜,礼让三先,这是规矩。拜庙和到河坝上拜龙王,是高跷队孙猴子和舞龙灯的两大精彩片段。除此之外,有的民俗也挺有意思。那次我跟随人们到大龙堂村去看摸和尚,感觉更时尚。摸和尚演员头戴塑料大和尚头,露着两只眼睛和发辫,男女老少扮相都有,服装逼真,面相滑稽。分左右两行,捉对穿插扭着秧歌互摸大和尚头,饶有风趣。我们几个小伙伴,有时晚上聚集村外,有的拿着几根约两毫米粗细,二十厘米长的“滴滴金”(纸卷火药)点燃一支,爆着火花,有的拿着点燃的香,还有的用一个大白菜疙瘩,用刀子挖去里面的瓤,用燃化滴下的蜡水粘上一段蜡烛,从白菜疙瘩侧面插上一根木棍做把手,像端烟袋锅子般用一只小手端着,另一只小手捂着点燃的火苗,生怕被风吹灭。我们到村边的麦地边,或小河边,自娱自乐。
七十年代,城市下乡知识青年,加入到演出队伍中。他们中不乏琴棋书画多才多艺者,有的更是乐器高手演艺能手,年轻有为活力四射,深受乡亲们的好评。农业学大寨,冬季整大寨田,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人们的空闲时间少了。一些应时的文艺节目,诸如:快板书、三句半、相声、舞蹈、单唱、伴唱、合唱、等短平快戏剧搬上舞台。村里团支部组织文艺宣传队,直接到田间地头,利用劳动休息时间现场演出节目,成为当时的重要形式。每年春节扮玩演戏玩龙灯,也都利用晚上空闲时间进行,不像以前那样可以占用白天时间了。随着后来改革开放,解散集体分田到户和电视机的普及,逐步演变为在家看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和电视节目。年轻人已经用另一种生活方式生活。从前的年味已成为历史,那些喜闻乐见的民族风俗文艺形式,除个别片段或个别村庄有所保留,大多已经失传,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化遗产,和老一代人们的美好回忆。正是:
悠悠岁月谱清歌,
滚滚东流逐世波。
熠熠干年文化史,
巍巍屹立大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