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旬,我和妻子商量说,今年的春节在哪里过?我的意思是,在城区还是郊区的家里。她踌躇了一下说,在城区过吧,人多热闹,过年的气氛会更浓一些。其实我多么希望她选择郊区,因为过不了多久,那套房子就不属于我们了。但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并且她的决定也不无道理。家的定义是以人为本,长期居住的地方,不管条件好坏都同样具有家的属性。
郊区的房子离城区五十多公里,我们一家断断续续住了十年。决定买房子纯属偶然,一个朋友是某地产公司的高管,可以拿到很低的折扣。当时我们手里有点钱,同时也确实需要一套房子。就这样交了首付款,开始做起了房奴。
两年后终于交楼了,我们请来工人师傅进行装修。因为这是我们的第一套房子,所以选择的材料、家具和家电都力求精益求精。冰箱、彩电和洗衣机,均是国际品牌。妻子隔三差五地坐大巴颠簸两个小时过去跟进,并将施工的进展情况拍照发给我。可以说为了这套房子,我们付出的不仅仅是金钱,还倾注了很多很多的心血。
记得是八月中旬的一天,太阳恣意地炙烤着大地,空气里热浪滚滚。即使像电线杆那样纤细的阴影,也要抢上一步寻求点凉意。我正在外面见客户谈工作,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她颇为兴奋地说,房子已全部装修好了,空调、电视机和洗衣机也都已可以使用了!我的心里自然是说不出的高兴,立马决定尽快去享受我们的劳动果实。
8月25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碧空如洗,晴空万里。我曾十分厌烦的知了叫声,此时却
显得那么悦耳动听。吃完了早饭,我开车载着妻儿向属于我们的新居疾驶。那是怎样的一个醉人场景?我在心里不停地遐想着。能够在广州这样的大都市安家,是多少人的梦想啊!我的老家地处偏僻,经济十分落后,而我的家更是一贫如洗。如今我将这个梦想变成了现实,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骄傲和自豪。
一个小时后,车子下了高速。越过一座大桥,到了小区大门口。年轻俊朗的保安,非常有礼貌地向我们致敬,我轻摁一下喇叭表示回应。穿过一幢又一幢洋房,沿着别墅区拐了两个弯,然后在妻子的指引下,我们在一幢高耸入云的楼前停下。四周略有些杂乱,未及时清理的建筑垃圾堆得像小丘一样。不过一畦畦的苗圃里,有很多花儿在争相绽放,可谓瑕不掩瑜吧。下了车,我高高地仰起头,努力寻找属于我们家的那层楼。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上升到我们家的楼层,又缓缓地打开了。走进门,明亮的地板映出了我们的身影。我迫不及待地挨个房间穿梭,像是进入一个引人入胜的景点似的。大阳台和客厅全部打通连接了起来,所以不足百方的房子,给人的感觉比起实际大多了。蓦然,我抬头望见了隔着一条马路的风云岭。那连绵起伏的山峦,那郁郁葱葱的树木,那薄纱般的山岚,一切都尽收眼底。站在书房的窗前,清晰可见远处飘带似的流溪河。仿佛那清澈的河水,就在眼前静静地流淌,不时还有鱼儿跃出水面,荡起一朵朵漂亮的浪花。
到了中午,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回去的意思,于是就在附近的一家农庄吃了饭。饭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回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打开客厅里的空调,冷气丝丝地直往外冒,房间里很快就凉了下来。真的是舒适又惬意啊,感觉生活幸福极了。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然后躺在一堆纸箱板上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晚,楼下的路灯发出了耀眼的光亮。白日里的喧嚣消逝了,周围一片宁静。
我看了下表提议说,要不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儿吧。正在读初三的儿子马上做个鬼脸纠正说,什么“这儿”?这儿是我们的家!妻子也揶揄地瞟了我一眼,我只好讪笑一下表示认输。
晚饭还是在那家农庄吃的,回来时我把车里的两个抱枕带了上来。正好还有两条不久前去海边没用得上的浴巾,这些足够我们夜里抵御空调的冷气了。聊天已经有些乏味了,妻子忽然提议看电视。可是没有接入机顶盒,也没有网络,就一个光秃秃的电视机,哪里有节目呢?儿子说可以用手机投屏试试,这种方法我还真的是第一次听说。于是他打开了电视机,然后用手机上网随便找到一些节目。嘿,还真的可以!就这样我们看了电视剧《汉武大帝》,直到困倦了沉沉入睡。
我们没有大张旗鼓地举办“入火”仪式,邀请几位至亲好友简单吃个饭算是乔迁了。入秋后,儿子读了高中开始住校,再后来他出国深造。我们的工作在城区,所以平时很少在这里住。
2019年年底,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裹住了亿万人的双脚。彼时,我们正好准备在郊区过年。由于我们的小区面积大,绿化和卫生都做得比较好,并且居住的人口不多,所以起初几乎没有感染的患者。这样一来,封控的也就不太严格。我便时常到流溪河畔散步,或者去风云岭爬山。那段日子里,山间和河畔不知留下了我多少足迹。我喜欢风云岭的青秀,喜欢流溪河的清澈。它们带给了我健康,也带给了我快乐。
我给书房附庸风雅取了个名字叫“流溪阁”,每当写完一篇文章,就在落款处敲上这三个富有诗意的字。是啊,我的书房,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常在那方寸之间来回踱步,看着书柜里一排排码放整齐的书,觉得自己就像一位检阅士兵的将军。
电视机柜上摆放着一台索尼音响,那是儿子给我买的。每当心情愉悦或郁闷的时候,便打开手机接上蓝牙,让那天籁般的声音从心头划过。于是愉悦变成了双倍,而郁闷则渐渐地化为了乌有。
前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上演了一台音乐晚会。在偌大的落地窗前,儿子调好自拍杆,并将手机镜头摆放好。我们均身着大红色的外套,妻子端坐在古筝前,玉指纤纤拨弄着琴弦。儿子抱着吉他,半倚在他妈妈的身旁。我呢,嘴里含着口琴,腮帮一鼓一鼓地吹奏着。那是一首人们耳熟能详的《难忘今宵》,我们的水平当然不能称之为黄钟大吕,但却充满了一个普通人家过年的幸福。温暖而温馨的声音,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回荡。我仿佛看到那坚硬的钢筋和水泥,一齐为我们鼓掌喝彩。
最先提出卖房子的是我,那是刚过完元旦的时候。之后,我的心时刻紧揪着。卖房子三个字仿佛是一道魔咒,残忍地折磨着我的每根神经。我彷徨、郁闷、纠结、痛楚……颇有点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味道,可是房子犯了什么过错呢?
受大环境经济低迷的影响,当然还含有其他方面的因素,公司的业务连续两年来严重下滑。每到发工资和交房租的日子,我的心就要痉挛一阵子。用“吃不香睡不宁”,根本不足以形容我颓败的心情。银行是嫌贫爱富的主,他们只愿干锦上添花的事。尽管我们公司的信用良好,他们也不愿贷给一分钱。雪上加霜的是,客户的应付款总是一拖再拖。不管企业大小,资金链都是它的命脉,否则必然摧枯拉朽般地坍塌。
妻子安慰我说,再咬牙坚持一下吧,也许下一秒就会有转机呢?我知道,她同样舍不得卖。能够住进这套房子,她的付出比我多。留学归来并已参加工作的儿子则认为,卖掉是明智的,长痛不如短痛,反正迟早都是要卖的。虽然早已通了地铁,但是空间距离摆在了那里,通勤仍然是个大麻烦。再说,根据眼下的市场环境,房价大概率会持续下跌,那时我们就得不偿失了。儿子的观点有理有据,我的思想开始动摇了。人啊,总不能感情用事,而是要通过理智做决定。于是,我通知房屋中介放盘了。
我开始频繁地往返于城区和郊区,开门配合买家看房子。望着一双又一双不同的脚,大剌剌地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恼火。每次礼貌地把他们送出门,马上就抄起拖把认真地拖一遍地,尤其是那些被踩过的地方,更是没有丝毫的马虎。我的房子成了旧社会穷人家待价而沽的孩子,任凭人家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而我在一旁还要陪着笑脸,极力地展示它的优点和好处。
在一众看房者中,有一个据说是香港人,前前后后来看了三次。所有的条件都谈妥了,正在准备交易时,却因对方无法贷款而夭折了。来来回回地折腾,让我有些心力交瘁。既然决定卖掉,就尽快地成交吧。不然这样继续下去,肯定不是个事儿。
小年前一周左右,终于有一个买主付了定金,并办理了相关手续。望着协议书上的签名和猩红的指纹,我的心里不知是如释重负的解脱,还是难以名状的心酸,反正五味杂陈不是个滋味。
我没有跟妻子一块儿回城区,而独自留了下来。伫立阳台的栏杆前,绚烂的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风云岭依旧峰峦叠翠逶迤延伸。山脚下的小村庄炊烟袅袅,仿佛有一阵饭菜香飘了过来。转过身走进书房,这个被我称之为流溪阁的地方,将成为我记忆中的永恒。我摩挲着书柜、书桌和那把我常坐的椅子,心里默默地说:别了,我的朋友们!
晚饭后,我下了楼。小区内的各条路上挂满了红灯笼,大门两侧摆放着硕大的年桔,这些为过年平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氛。我漫步在那条走过千百次的小路上,与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肩而过。靠近栅栏式的围墙边,可以望见宽阔的流溪河。河畔灯火辉煌,河面上波光潋滟,一群年轻人在那片我常晨练的空地上放烟花。
妻子仿佛猜透了我的心事,她说要不我们还是去郊区过年吧,那里的除夕夜可以看烟花。我被她突然的改变弄懵了,欣喜之余我赶紧过去收拾一下。最为重要的是把燃气灶的点火针修好,不然怎么做年饭?点火针已坏了一个多月了,长期没人在这里生活也就没去管它。这段时间我来来去去地奔波,都是用电饭煲或电磁炉随便弄点吃的。一个人嘛,把肚子对付饱就行了。在电话里维修师傅说没有现成的配件,年前肯定是修不了了。我跟他好好商量说,能不能想想办法,多加点费用也可以。他无奈地说,你的燃气灶品牌是专用点火针,我一时到哪里弄去?结果我只好悻悻地赶了回去。
除夕,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拿起早几天就准备好的春联,下楼开车朝郊区的房子奔去。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过年时所有的房门都要贴上春联。走出电梯,楼道里冷冷清清。隔壁邻居回老家过年了,冰冷的门前毫无生机。贴好了春联,又贴了一些窗花,房间里顿时涌起了一股新年的气息。我拿出手机拍了些照片,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锁上门转过身刚走两步,我不由得蓦然回首。眼中的房子是那么地孤独凄清,好像是被抛弃的老人。过完这个年,它就属于新的主人了。人们常说万物有灵,或许它会理解我卖它的苦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