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我回了趟老家。自从父母先后离世,每年清明节前就成了我的惯例。在隆起的坟堆旁,将一年来的酸甜苦辣一一向他们诉说。他们分享着我的喜悦,也分担着我的忧愁。
车子在平坦的水泥路上疾驶着,轻柔的风从敞开的车窗徐徐吹来,夹带着熟悉的泥土气息。
到家后稍作歇息,我给丙坤打了个电话。他是我的同村发小,从小学一直上到中学。那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从未中断联系。他在省城定居,每次路过或回到村里,我都要联络他。有机会便聚在一起聊聊天,或者就在电话里说上几句。
大概五六年前,我预先和他约好在省城一家酒店小聚。那一夜,我们聊到了天亮。我向他打听起王春芝老师的消息,她是我们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在我短暂的学习生涯中,她是我的记忆里最为深刻、也是最为完美的老师。受生活所迫,也受条件限制,自从小学毕业后,我便不再有王老师的任何消息。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对曾经的人与事越发地怀念。因而这些年每次回老家,遇到可能与王老师有交集的人,就探听她的消息,寻求她的联系方式。但结果都未能如愿,这也便成了我的心结。
在电话里,丙坤告诉我他在省城回来不了。可是他告诉我的另外一件事,让我着实感到欣喜不已。他已找到了王老师,而且她随同子女也在省城生活。我赶紧向他索要王老师的电话,可他表示现在手头正忙,晚饭后一定发给我。我开始陷入倒计时的等待中,盼望着黑夜早一点儿来临。
王老师成为我们的老师时,刚做了母亲不久。那时,她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性。她留着齐耳短发,经常穿一件浅粉色的西装。在黑板上写字时,她总是把小指微微地翘起。我觉得这样的姿势很美,于是就悄悄地模仿。丙坤和另外几个同学钢笔字写得好,经常得到王老师的表扬,并把他们的作业本在全班传阅和展览。我在班里的成绩不上不下,受表扬或挨批评都没有我的份,用王老师后来的话说“很乖,从不给老师惹麻烦”。
夜幕终于降临了,闪亮的星星布满了苍穹,月亮还羞涩地躲藏在山的那一边。辽阔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几片棉絮般的白云悠悠飘荡。我漫步在村头的小路上,眺望着村子里的点点灯光。
手机里正在播放的音乐,被丙坤发来的信息冲断了。望着那一长串数字,我踌躇片刻,然后抑制着心头的激动拨打了过去。
四十年,横跨世纪。岁月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我们的额前刻下了一道道皱纹,也剜去了我们心头太多的记忆。王老师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吓到了,她警觉地带着狐疑问我是谁。说起来也是社会环境使然,因为每一天我们都能接到各种骗子的电话。当我再一次清晰地自我介绍时,她顿时恍然大悟“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似乎听得出,她比起我还要激动。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我们共同回顾了那段教与学的美好时光。于老师,那是她的青春韶华;于我,那是天真烂漫的少年花季。曾经的校舍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矗立着一栋栋村民的楼房。尽管如此,每次路过那里,我仍会忍不住转过头多看上几眼。
记得有一次语文模拟考试,我全班第一个交了卷。王老师轻声地提醒我说:“你的题目全部做完了吗?还有十五分钟才下课呢。要不你现在拿回座位上,再重新认真检查一遍?”
望着已经躺在讲台上的试卷,我摇了摇头回答道:“不用了。”然后走出了教室。
那一次像往常一样,我考得既不算好也不算差。在语文课方面,好像我努力与不努力,结果的成绩都是一个样。直到后来读了初中,即便上课时偷看小说、打瞌睡,每次我的语文考试也不会太差。用当时任课老师的话说,“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中间游”。我不知道这是否与天赋有关,但在数学等理科方面就差强人意了。
在一声又一声的互道“晚安”中,我们并没有挂掉电话。
王老师说:“我问你一个事,王礼玉和你们家是不是有亲戚?”
我回答说:“有。他是我表叔,我的奶奶是他的亲姑姑。”
“这样说起来,你们还是很亲的亲戚呢。”王老师说。
“是的,而且我们两家一直关系很好。表叔在县城读中学时,离他的家比较远,所以每逢周末都是到我们家带干粮,或由我的父亲给他送去。及至后来毕业分配到我们的镇上任教,周末和短暂的假期也是在我们家度过。我的父母过世后,他每年清明节都要过来。我这次回来还没和他联系,估计他也快来了。”说完,我迟疑地问道:“您怎么问起他呢?”
王老师说:“他是我的老师。就像你刚才所说的,他也是我记忆中最为深刻的老师。你有他的电话吗?回头发给我。”
原来如此!世间的事儿竟是如此之巧,人与人之间任何一种缘分,看来真的是由老天注定的。“假如当时知道这层关系,肯定要让王老师给我开小灶。”我在心里暗自笑道。
在最后一次互道晚安中,我们终于挂掉了电话。我给王老师说,过一会儿加她的微信。
我枕在故乡的土地上,宛若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我的心里感到特别的恬静、安详、踏实,可是我却了无睡意。手机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一缕缕思绪在房间里四处纷飞。蓦地,我发现王老师通过了我的验证请求。就这样我们又聊了起来,我把表叔的电话发给了她。
也许是我过于兴奋了,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起床,我发了一个朋友圈,在文案的最后一句说道:师生情常在,师恩永难忘。很快,我收到了一些朋友的点赞,或者私聊他们的感同身受。在我看来,不管处在怎样的时代,也不管这个时代怎样的不堪,真诚和情义都是不可或缺的。不然,人又何以为人呢?这也是推动人际关系健康发展的重要纽带。
表叔年近八旬了,但身体十分硬朗。他的身上透出一股儒雅的文人气质,一生都在诲人不倦地教书育人。他的学生遍及全国各地,有的已移民国外定居。在电话里听说我回来了,他很高兴。他说原本打算过几天再去的,既然我回来了,那就提前过去吧。我告诉他说王老师在找他,他连连说道:“春芝是个好学生,在学校时各方面的表现都很优秀。”
表叔专程绕道去看望了他的老同事,到我们家里恰好吃午饭。由于里里外外的忙活,我没有顾得上给王老师打电话,告诉她表叔正在我们家。
午饭后,我在看随身带回的一本书。忽然,王老师发来信息说:“在你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王老师!刚才和他通了半个多小时电话,他说他刚从你家离开不久。”
我马上敲打一段话,笑着说:“您找到了王老师,我也找到了王老师。真的是太好了!”
对话框里很快弹出一条语音消息,打开一听是她愉快的笑声。我想作为一名学生,能够让老师开心地笑,也算是一种成功吧。
一阵轻柔的风,从半开的窗口涌进来。我沐浴在这三月里的风中,为找到我的老师而高兴,也为我的老师找到了她的老师而高兴。这三月里风啊,就像上帝派来的使者,为人间带来了春天的讯息。
望着双亲坟上新添的鲜土和耸立的坟头,怀着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与不舍,我准备启程返回广州了。不为了诗与远方,只因那里已是我的第二故乡。
一轮红日从远处的麦田里冉冉升起,驱散了薄纱般的晨雾。不多会儿,大地像是镀上了一层黄金,晃得人眼花缭乱。卖馒头和油条的生意人,沿着村子大声地吆喝着,引来一群正在做早餐的主妇将他团团围住。在一声声讨价还价中,一笔笔买卖也就做成了。
不到七点钟,我收到了王老师的信息说:“祝你一路顺风!”前晚在电话里,我只是随口给她说了我的归期,没想到她竟记在了心里,这让我的心里十分感动。
在高铁、地铁和飞机的交相换乘中,我终于到达已是万家灯火的广州。端起饭碗前,我给王老师发了条信息报平安。几乎在同一时刻,她回复说:“真巧,我正想问问你可到家吗?”师生间灵犀般的默契,就这样瞬时达成了。
写到了这里,我到阳台上伸展一下腰身。 一抹绚丽的晚霞穿过林立的高楼,洒落我的身上。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里,给我带来了一阵浓浓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