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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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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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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的麦穗

  一

  我爹是个庄稼汉,我爷爷和我太爷爷都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人。我的祖上人丁单薄,到了我爹又是单传。有个男丁传承香火,是我爹最大的心愿。如若能识文断字光耀门庭,那就更好了。

  我们村名叫苇子洼,因盛产芦苇地势低洼而得名,村前村后的芦苇足有两百多亩。每年夏天,村子就被一道绿色的屏障层层包围了。暮秋时节,芦苇收割了,家家户户门口都堆得像小山似的。我爹跟一位老辈学会了一手编席的手艺,冬天农闲时,就将芦苇编成席子拿到集市上换点油盐钱。

  我二姐出生那年,正赶上计划生育风头。小年前的一天下午,一群人涌到我们家门口,为首的一个人大声喊道:“梁满春在家吗?”

  爹正在堂屋门厅里编席子,听声音像是大队书记刘本胜。他马上放下手里的裁刀,起身快步迎了出来,陪着笑脸说:“刘书记,您这是……”

  “你的二胎超生罚款还没有交够,我们的工作也不好做。这是乡计生办吴副主任,有什么难处你给他说吧。”刘书记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男子,阴阳怪气地说。

  吴副主任矮胖矮胖的,穿着一件军大衣。他跺了一下脚上的翻毛皮鞋,乜斜着眼说:“你们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我们必须公事公办。交不起罚款,那就用你家门口的那头猪相抵吧。”

  听到了最后一句,娘抱着二姐慌忙从里屋出来。对着面前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哀求说:“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就指靠那头猪了,你们再宽限宽限吧!”

  那头猪是开春时,爹给人家说尽好话赊来的猪崽。在娘的精心喂养下,如今长得膀大腰圆,浑身肉乎乎的。爹打算把它杀了卖肉,剩下的碎肉和下水,就够我们家过年了。除了那头猪,我们家再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可是任凭爹娘说尽了好话,那群人还是把猪赶走了。娘哭了,大姐和二姐也跟着哭了。望着空荡荡的猪圈,爹抽着闷烟叹息。那个年,我们家是在愁苦中过的。就连门扇上新贴的神荼郁垒,都显得蔫头耷脑的。

  爹的右腿有点跛,那是小时候发高烧耽误治疗落下的病根儿。村里有些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瘸子”。这一极具侮辱性的蔑称,刺耳难听却又无可奈何。可谓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爹嘴里衔着烟,将头上的三块瓦帽子取下,绽开线的半个帽檐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把帽檐仔细捋好,又重新戴上去。他穿着一件灰色大衣,那是两年前从旧衣摊上买来的。胳膊肘和袖口都露出了泛黄的棉絮。常年的辛苦操劳,使他的脸孔黝黑而清瘦,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老出许多。

  “桂蓉,别哭了。太阳要下去了,咱们回屋吧。赶明儿过完年,我再想办法赊一头回来,咱接着喂。明年年根儿,肯定能杀上猪过个肥年!”爹丢掉烟屁股用力踩了一下,宽慰娘说。

  爹最喜欢的庄稼是小麦,所以就给大姐取名叫麦苗,二姐叫麦花。

  娘抹干了眼泪,大姐和二姐也不哭了。回到院子里,她觑起眼睛看了看树梢上的残阳。拢了一下头发,坐在一堆木柴上。娘患有先天性眼疾,眼前仿佛总有一层云翳遮挡着。天黑下以后,便成了半个盲人。所以每当有人提起我们家,就会有人咂嘴说:他们家呀,瞎的瞎、瘸的瘸!语气里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嘲笑,听者也就跟着摇头叹息一声。

  落日的余晖洒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味道,天空越来越暗了。娘站起身将二姐塞进了爹的怀里,说:“你带着麦花,我做饭去。”

  到了厨房门口,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明天就是小年了,别人家都置办了年货,可是我们……”

  爹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说:“年总是要过的,我想明儿一早,去一趟大姐家。大姐夫有木工手艺,手头应该宽裕些…… ”

  “不!”娘坚定地说,“就算这个年咱们不过了,也不要向她低头。咱爹去世的事儿,你难道忘了吗?”说完就进了厨房。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们家穷得连丧葬费都拿不出。爹就向他唯一的姐姐求助,结果钱没有借到,反而遭到一顿数落。这件事娘一直记在心里,我长大后有时她还提起。

  面对这个事实,爹只好作罢。他抽出一支烟,正要塞进嘴里。二姐突然被大姐逗得咯咯笑起来,爹也跟着笑了。娘拉扯风箱的声音飘了出来,袅袅炊烟就像一条长龙,在我们家的房顶上盘旋。

  腊月二十五,是昌棠街逢集的日子。昌棠是乡政府所在地,离我们村有十多里。临近过年了,采办年货的人,一路上络绎不绝。经过来来回回的合计,爹决定赶集卖一袋小麦用来办年货。但遭到了娘的反对:“我看就算了吧,开春后就要买化肥农药了。反正咱们锅里吃什么,人家又看不到。”

  摆在眼前的问题,爹是十分清楚的。可作为一家之主,他怎能忍心让一家人连顿像样的年饭都吃不上呢?他琢磨着手里还有几个钱,说什么也要买上几斤肉,让一家人像样地过个年。

  二

  昌棠街西头杂货店门口,赖彩云把满满一蛇皮袋子菜,放到了自行车货架上绑好。然后推起车子正准备骗腿跨上去,突然听到有人连声喊她。于是马上停了下来,转过身一看是娘家村里的杜迎雪。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是一对无话不说的好闺蜜。

  站在路边一番嘘寒问暖后,她们的谈话切入了正题。杜迎雪二十八岁,和赖彩云同龄。结婚四五年了,眼前却没有一男半女,弄得婆家和娘家两头跟着着急。县城和省城的大小医院都跑遍了,偏方苦药也喝了不少,可肚子就是不见动静。眼看着年龄渐长,慢慢地有些灰心了。于是夫妻俩商定领养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可以,只要身体健康就行。一个月前两个人回娘家恰好遇到了,杜迎雪就把自己的想法给她说了,并让她给留意一下,临别时还送了她一条红围巾。

  赖彩云回想起来了,当时就是随口应承一下,没想到闺蜜放在了心上。她愣怔了片刻,突然眼珠子一转,说:“你交代的事儿,我一直放在心上呢。这不,好消息已来了。你回家等信儿吧!”说完就推起自行车,骑上去一溜烟儿走了。

  赖彩云长得人高马大,右腮边有一颗豆粒大的痦子。说话从来不过脑子,喜欢嚼舌头搬弄是非,没影的事她都能说得活灵活现。村里只要有扯老婆舌头的事,肯定少不了她。有好事者就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小广播”,久而久之叫开了她也不恼。

  大年三十正午,村子里的鞭炮声一阵一阵响彻云霄。我们家的饭桌上摆上了肉,还有两条筷子长的鲢鱼。不过那些花样繁多的点心,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了。肉和鱼是爹悄悄买回家的,娘见到了苦笑一下,什么都没说就拿进了厨房。

  夜空下星光惨淡,北风打着唿哨掠过了房顶和树梢,天儿真冷!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一家人围在一起嗑着瓜子,或吃着糖果点心聊天。我们家西邻的电视里,正在放春节联欢晚会,巨大的声浪透过低矮的土墙飘了过来。随着主持人欢快喜悦的声音,一会儿歌曲,一会儿相声,十分热闹。过了零点就是新年了。

  爹把二姐揣在怀里,变着法儿逗她玩。房梁上垂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像个年迈体弱的老人发出暗淡的光。娘磕磕绊绊地里外忙活着,大姐像个尾巴似的跟前跟后,像是娘的另一双眼睛。比如娘将洗过的盘碗没有放好,她就会用小手指着,咿咿呀呀地连声喊:“娘,娘!”

  破旧的院门突然“吱扭”响了一下,接着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爹在心里想:谁会在大年夜里来咱们这穷家破院呢?接着一阵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桂蓉,还在忙活呢?我来给你们拜年了!”话音刚落,赖彩云到了厨房门口。

  娘正好要忙完了,望着门外说:“是嫂子啊,真是稀客,快到堂屋里坐吧。”她解下腰间的围裙,牵着大姐的手走了出来。

  赖彩云站在门厅里,眼睛四处逡巡着,连声“啧啧”不断。她很少来我们家,可能一下被眼前的寒酸惊到了。爹抱着二姐站起身,拉过一条凳子递给她,说:“嫂子,坐吧。”

  “不怕嫂子笑话,这手头太紧了,啥年货也没有准备。”娘站在一旁讪讪地说。

  每一家准备的年货里,总少不了葵花子、西瓜子、南瓜子或者花生等常见的零食。不管是谁到家里来串门,抓上一把放在面前算是待客之道。

  “没关系。都是那个刘秃子不干人事,如果他不带乡计生办的人……”赖彩云坐下来说。

  她嘴里的刘秃子,就是大队书记刘本胜。刘本胜是个癞头,头顶光光的就像一面铜锣,大家背后都叫他“刘秃子”。赖彩云的丈夫叫刘本利,是刘书记的亲弟弟。这些年来,他们就是靠这层关系低价承包村里的鱼塘发了财。她这样骂刘本胜,无非是想卖一份人情罢了。

  “嫂子,不说了,都过去了。”爹插话说,“这大过年的,嫂子来是有事儿吧?”

  “呵呵,也没啥事。”赖彩云讪笑一下,转身逗起了二姐玩。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沉不住气了,迟疑着说,“是有点儿事,而且是好事儿。”

  “什么好事?你说吧。”爹说。

  赖彩云把屁股底下的凳子挪了挪,似乎要放得更稳一些,说道:“我知道你们俩很想要个男孩儿,特别是满春兄弟的心思嫂子更明白。可是,这哪是人想的事呢!”她清了下嗓子,又说道,“嫂子是个直肠子,就直说了吧。我娘家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结婚四五年了,一直没有开怀。前儿在昌棠集上遇到了,她说想领养个孩子,托我给留意一下,这不我就想到了二丫头。孩子当然不能白给她,我会帮你们要一些经济补偿。这样一来,你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不会同意的。”爹板着脸说。

  “是啊,再难我们也不会卖闺女!”娘也没有好语气。

  在爹娘看来,这是对他们的羞辱。也许贫穷会使人的心理更加敏感和脆弱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小广播顿了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赵桂蓉,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谁让你卖闺女了?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吗?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就你们家这个破样子,就算有了儿子养得起吗?”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一个人一个命吧。”小广播的嘲讽挖苦,让爹十分恼火。真想狠狠地扇她一巴掌,他说,“天儿不早了,我们要歇息了。”

  既然下了逐客令,小广播只好起身离开。她突然转身凶巴巴地说:“你们想儿子,就会有儿子吗?哼,做梦吧!”然后扭着屁股扬长而去了。

  回到家里静下心想:向好朋友夸下的海口,看来难以兑现了。她的心里十分郁闷,于是就把一切责任归到我爹娘的身上。大年初二她弟弟来接她,她没有跟着去。万一遇到杜迎雪,该怎么交代呢?

  娘气哭了,爹也跟着叹息。刘本利家有钱有势,他们打不过人家,也骂不过人家,只能这样白白地受欺负。从那天起,爹每次出门总觉得背后有一道鄙夷的目光,使他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娘也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后来我出生了,这种矮人一头的自卑感才慢慢地消失。

  按照风俗,过完年初一就可以串门了。最为常见的场景是,大家聚在向阳的地方神侃。由于地理位置的方便性,村西头二牛家的屋山墙最招人,那里被称为全村的“新闻中心”。

  早饭过后,艳阳高照,天气暖融融的。早已围聚的一群人,远远地看到赖彩云走过来。很快有人拍着手掌起哄说:“小广播,快点过来播新闻啊!”

  在一片嘻笑声中,小广播走到近前,严肃地说:“你们知道吗?瘸子和瞎子真是穷疯了,他们在卖孩子呢!”

  “卖孩子?真的吗?卖哪一个?”三愣子惊问道。一群人都瞪大眼睛,张大了嘴。

  “当然是卖那个小的啦!现在两个多月大,还不怎么认生。”小广播撇着嘴说。

  “天哪,这两口子真是造孽啊!”二牛骂道。

  一时间大家来了兴致,他们仿佛多了一份取乐的谈资。

 “卖到哪里了?卖了多少钱?”三愣子梗着脖子追问。

  小广播故意卖个关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她的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那颗黑色的痦子更加显眼了。

  “小广播,你快说啊。”三愣子催她。

  她用舌尖翻动了下糖果,鼻子里哼一声说:“没有卖成,瘸子要钱太多了。”

  这样的结果好像令大家很失望,于是就转移其他话题了。

  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很快传遍了全村,就连相邻的村子也听到了风声。爹娘只要走出家门,就会碰到异样的目光。他们即便满脸堆笑地和人家搭话,换来的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冷漠。

  三

  元宵节过后,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天气依然冷得刺骨。晚饭后,爹说临时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就在娘等得心焦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不像是爹的,影影绰绰的一个身影向堂屋走来。及至到了门口,娘才认出是巩贤礼。按辈分,我和两个姐姐都管他叫巩爷爷。他五十岁出头的样子,瘦高的个子,眼睛大大的,眉宇间尽显着善良和敦厚。

  巩爷爷饱读诗书,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文革”时期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平反后他放弃了进城的机会,主动要求留在村里当老师。他和老伴有个女儿叫巩雅洁,早年在省城读书,毕业之后就在那里安了家。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逢村里有了婚丧嫁娶的事儿,都是由他写对联并充当司仪的角色。因此,大家都很敬重他。

  “桂蓉,你赶紧去看看吧。满春和彩云不知怎么吵起来了,本利他们一大家子人都在,万一动起手来可就了不得了!”巩爷爷急切地说。

  赖彩云的家在路南,离我们家直线距离两百多米。娘刚才就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吵架,但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她一时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叔,可是……我……”

 “你放心去吧,两个孩子交给我。快去!”老人催促道。

  朦胧的星光下,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去。赖彩云家的门口,早已围满了人。见到娘来了,他们自动闪开了一条缝隙。爹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嘴角和头上都在不住地流血。旁边四仰八叉地躺着的赖彩云,“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仿佛受了很重的伤。娘顾不上其他,哭着央求看热闹的人,帮忙把爹送去村卫生所。

  爹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血口子,头顶上的伤口缝了五针。医生二庆说:“幸好送来的及时,不然流血过多可就麻烦了。”娘在病床前无助地抽泣着,她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遭遇。

  到了晚上,卫生所没有了病人。二庆待在另一间房里看电视,依然是充满喜庆的过年节目。

  爹的疼痛总算减轻了一些,他艰难地翻动一下身子,喑哑地说:“桂蓉,我不碍事。你赶快回家去,照顾好麦苗和麦花。”

  “她们俩交给贤礼叔了。”娘抹了把眼泪,问道,“怎么回事儿?现在有力气给我说说吗?”

  爹轻轻地点了下头,开始说起来。

  下午,爹抱着二姐去大队部门口看社火。开演前遇到了邻村的猪倌老黄,就顺便和他商量过几天赊猪崽的事。谈完之后,老黄看了眼伏在爹怀里的二姐,嗫嚅着说:“听说你要卖闺女,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你是听谁胡说八道的?”爹的脸色瞬间气得通红,抱紧了二姐说,“看,这是我闺女!”

  老黄咂了咂嘴,犹豫了一下说:“按说我不该多嘴,可我们俩这关系……听说是你们村的’小广播’传出来的。”

  爹忽然想起除夕那天晚上,赖彩云从我们家气呼呼的离去。结合她平时的言行,便得出了结论。于是,他想马上就去找赖彩云问个明白。可转念一想,不管结果怎样,自己终究斗不过人家,就想忍一忍算了。没成想社火散场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群人冷嘲热讽地羞辱他。

  爹很少喝酒,而且酒量很小。可那天晚饭却拿起酒杯,连续喝了好几杯。白天发生的事儿,让他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然后,就趁着酒劲去找赖彩云了。

  刘本利在请他大哥一家人吃饭,满桌子推杯换盏,满屋子欢声笑语。刘本胜的两个儿子,正在向他们的二叔敬酒。

  赖彩云扭着屁股去厨房端菜,在院子里遇到了爹,惊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

  爹极力地压住心头的怒火,说:“嫂子,是这样……”

  谁知刚打开了话头,赖彩云就恼怒地骂道:“死瘸子!你在哪里灌多了猫尿,大过年的跑到我们家里胡吣?”

  也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爹和她激烈地吵起来了。突然,赖彩云猛地冲上前去,对着爹的脸一顿猛抓。顿时,爹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口子。

  不知何时刘本利窜到了跟前,他装模作样地劝架,实际却将我爹的两只手紧紧地搦住,任由他老婆抓挠撕打。

  坐在饭桌主位上的刘本胜,搔了搔他的秃脑袋,瞪了两个儿子一眼,喝道:“你们没看到外面在干什么吗?”

  他的大儿子今年十八岁,名字叫来钱。小儿子十六岁,名字叫保管。像突然接到军令一样,两兄弟“嗖”地一下窜了出去。见到了老虎似的帮手,赖彩云更加威风了。一阵疯狂的拳打脚踢,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俗话说,好手难敌双拳,何况一个残疾人!

  看到爹的脑袋在流血,赖彩云也忽地倒下,假装也受了伤大叫道:“东邻西舍都看看啊,粱满春堵在家门口欺负我们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激烈的争吵声,早已引来围观的人群。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劝解,都在看热闹。

  爹说完了,掉落的眼泪溻湿了枕巾,他长叹一口气说:“如果咱们有个儿子就好了,长大后有了出息,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娘在一旁无声地陪着落泪。

  后来在巩爷爷的调停下,赖彩云极不情愿地给了二十个鸡蛋。一顿惨无人道的暴打,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坏人为所欲为。

  四

  时光就这样不慌不忙地流逝着,大姐七岁了。五岁的二姐,又为娘增添了一双眼睛。在无数个苦难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就像四根纤细的火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尽管燃起的火光十分微弱,但却照亮了我们脚下的路。

  端午节前夕,村子又被绿色的屏障层层包围了。天气晴得很好,艳阳高照微风轻拂。田野里的麦子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子,黄灿灿的熠熠生辉。一年中爹最钟意这个季节了,因为收上麦子手头就会宽裕一些。作为靠天吃饭的农民,卖粮食是唯一的经济来源。

  爹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红薯稀饭,抹抹嘴就扛起锄头下田了。临出门时,再三交代大姐说:“照顾好你娘啊,这回准保给你生个小弟弟!”

  二姐在一旁跟着说:“爹,我也要一个小弟弟。”

  娘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笑着说:“麦花,你真是个憨孩子,大姐的小弟弟也是你的小弟弟啊!”

  巩爷爷在他家门口,帮着他的老伴章奶奶打水洗衣服。见到爹过来了,章奶奶停下手说:“满春,桂蓉大概就这几天生吧?你怎么还能下地干活儿呢?”

  爹苦笑一下,说:“婶子,没办法,实在忙不过来啊。刚才我交代麦苗了,叫她灵醒点儿。”

  “一个七岁的孩子,再灵醒又能怎样?”巩爷爷也停下手,说道,“你放心去干活吧,你婶子会勤过去看看的。”

  爹连声说:“谢谢叔和婶子!”然后迈开步子走了。

  两个月前种下的春黄豆,已经没过了小腿,长势十分喜人。茂盛的豆稞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空气里弥漫着丝丝凉意。农谚说,人勤地不懒。意思是庄稼多锄一遍,就多一份收成。黄豆地与我们家的麦田紧挨着,爹锄不了多远,就偏过头看一眼金黄的麦穗。对他来说,那是改变生活的希望。

  傍晌时分,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在临盆的血光中,章奶奶拿起剪刀剪断了那条血脉相连的脐带。娘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她虚弱地说:“婶子,听哭声像是个小子。”

  “嗯,是个小子!个头还挺大的,估摸有七斤多。”章奶奶高兴地说。

  “真的是个小子?”娘激动地要确认一下。

  “这孩子,婶子还骗你不成?”章奶奶嗔怒说。

  她终于嘘了口气,躺下了身子。起初她感觉身体有异样时,恰好章奶奶过来了。得知了消息,巩爷爷赶紧去喊我爹。

  南北走向的地中间,有几座隆起的土丘,那是我们家的祖茔。爹锄到跟前停了下来,虔诚地祈祷祖宗保佑,娘这次一定要生个男孩儿。

 “巩老师,您这么急急忙忙的要去哪里?”村东头的小卖部门口,三愣子抽出一根烟正准备点燃。小时候,他跟巩爷爷念过书。

 “满春媳妇马上要生了,我到东大河的地里去喊他。”巩爷爷一边走一边说。

  三愣子说:“那么远的路,您什么时候能到?这样吧,我去借小广播的自行车去喊他。”

  在我们那个偏僻的乡村,自行车属于高档商品,一般家庭根本买不起。不过会骑车的人倒不少,所以一旦有了急事就去借。

  那辆扎放在雨棚底下的自行车,银白色的车圈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嫂子,忙着呢?”三愣子的一只脚跨过门槛,笑着说道。求人矮三分啊,他不再喊小广播了。

  “嘿!这是在叫我吗?”赖彩云从洗衣盆里抽出湿漉漉的手,说,“不会是有事找我吧?”

  “我想借你的车子用一下,很快就还给你。”三愣子搔了搔头皮。

  赖彩云睃了他一眼,说:“你的运气可真好,你本利哥今早才把车子擦干净。”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愿意借了。

  三愣子作势去推车子,赖彩云随口问道:“你要去哪里啊?”

  “我去东大河喊梁满春,他媳妇马上要生了。”三愣子说。

  “哼,人家媳妇生孩子你着什么急?又不是你媳妇生孩子!”听了这话,三愣子的脸刷地红了。他在家里排行老三,说话做事总愣头愣脑的,所以大家就给他取个外号叫“三愣子”。二十五六了,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哪里来的媳妇?

  赖彩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马上打圆场说:“等忙完了午收,嫂子一定帮你介绍一个!”

  一听说给他找媳妇儿,他立马像掉了头魂一样,结果把去喊我爹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虽说那次除夕晚上闹的不愉快早已过去,可赖彩云一直耿耿于怀。据后来听说,她的闺蜜杜迎雪多次找她,催问领养孩子的事儿,她都支支吾吾地搪塞了,她把这种失信的责任赖到了我爹身上。

  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刘本利走进门把两条鱼丢进了水盆。三愣子起身给他让烟,看到满地的烟屁股,刘本利揶揄地说:“国家大量需要你这样的烟民,多为经济作贡献。”点着了火,又说道:“刚才我在鱼塘喂鱼,听二丫娘她们谈论赵桂蓉生了,而且是个男孩。”

  三愣子猛地拍了下脑门,慌忙说:“我把正事儿给忘了。嫂子,车子……”

  “车子?什么车子?”赖彩云故意装傻,好像又忽地想起,说,“哦,本利,你不是要去昌棠吗?”

  刘本利瞟了老婆一眼,不知她搞什么名堂,突然去昌棠干什么?

  车子是借不来了,找媳妇的事儿谈论了太久。招呼都没打,三愣子就撒开腿向东大河跑去。他可以不在乎我的爹娘,但不敢不在乎巩爷爷。

  望着敞开的大门,刘本利说:“彩云,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赶紧告诉大哥去,瘸子又超生了。这次一定要罚得他底儿朝天!”赖彩云没有向他解释,恶狠狠地说。

  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了火。然后揪下几根麦穗摊在掌心反复地揉搓,这样可根据麦粒的硬度,判断合适的开镰时间。

  他吐出一口烟雾,仿佛有个声音飘过来。循声望去,只见三愣子在地头向他招手。不用说,肯定有事儿!他随手把麦穗塞进了口袋,扛起锄头拽开步子走去。

  待走近了一些,他扯着嗓子问:“大兄弟,你是在喊我吗?”

  “你老婆生了,是个男孩!”三愣子大声回应道。

  爹又惊又喜,那条跛腿仿佛突然间康复了,疾速地跑了起来。田野里飘荡着布谷鸟清脆而嘹亮的叫声,好似在提醒人们准备着收获吧。

  狭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多数是来打探娘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希望又有新的热闹看。在任何一个时代,人性的虚伪和势利都是无可避免的。见你摔倒了顺便踩上一脚的人,就像对汗味儿敏感的苍蝇,随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锄头靠在墙角,而是随手丢到了地上。他向众人打了个招呼,就一个箭步冲进了屋里。在床前他两眼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闪动着泪花。他抬起手抹了把脸,“嘿嘿”地憨笑着。他很想抱抱我,或者亲上一口。可是他怕那粗糙的手掌弄疼了我, 又怕身上的汗臭味熏到了我。

  “打今儿起,我粱满春有儿子啦!”爹兴奋地说给大家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然后像是得到了神谕一般,从口袋里掏出那几根金黄的麦穗,郑重地说:“就给他取名叫麦穗吧!”

  五

  我出生后的第十二天,按照风俗称之为“送喜面”,就是满月酒的意思。尽管我们家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可爹还是要坚持举办一场像模像样的仪式。这么做的确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可他心里那种扬眉吐气的冲动,又岂是他人可以理解的呢?

  我最亲的长辈的亲戚,有一个大姑和两个舅舅。他们分居在周围的十里八乡。大姑家离得最远,大概有二十里地。 爹提前四五天,就拖着那条跛腿去邀请她了。

  头一天晚上,娘说:“满春,明天你去大姐家,带两只鸡去吧。眼看就到端午节了,两手空空地去不太合适。”

  爹吞了下口水,说,“我看算了,留着下蛋给你补身体吧。”

  “我可以将就着,就这么办吧。”娘说。

  天刚蒙蒙亮,爹揣着两个凉馒头就上路了。路边的田野里,模糊可见农人开镰的身影。这个抢收又抢种的“双抢”季节,对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大姑家高大的宅院,打老远就可以看得到。一片挺拔的白杨树下,掩映着红墙绿瓦。靠着大门口东侧石槽上,拴着一头健壮的黄牛和一匹枣红马。

  见到爹,大姑放下饭碗面无表情地说:“这大忙天的,你怎么来了?”

  将肩上的蛇皮袋子放在地上,爹笑着说:“过几天就是端午了,桂蓉让我给你们送两只鸡来。”

  “你该是还有其他事儿吧?”大姑狐疑地问。

  “嗯……姐,我有儿子了,前几天刚出生!”爹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抹了下脸又说,“咱们梁家有后了,我今天就是来请您和姐夫喝喜酒的!”

  “这大忙天的,又是抢收,又是抢种,谁有闲工夫啊?”在一旁磨镰刀的大姑父,腾出手点了一根烟说。

  他们的两个女儿,各自埋头扒着碗里的饭。对于眼前的舅舅,如同过路的陌生人。她们一个上小学四年级,另一个马上读初中了。

  “可是……姐夫,您是知道的,我再没有其他姊妹。你们如果不到场,别人会笑话的。”爹央求说。

  “有什么好笑话的?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大姑站起身收拾饭桌,对那对姐妹吼道,“你们吃饱了没有?赶紧下田干活儿去,趁着这几天放假多干点儿!”

  两姐妹不情愿地撅着嘴走开了,小表姐挎着篮子去捡麦穗,大表姐拿起镰刀去割麦子。

  大姑父丢掉烟屁股,爹马上讨好地递了一根过去,说:“姐夫,你看……”

  “要我看,你姐说的对。日子是自己过的,谁笑话也没用。”大姑父说的似乎有道理,并且态度已表明没有“闲工夫”了。

  “姐,那可是您的亲侄儿哪!咱们家到我是三代单传……”爹激动起来了,接着说,“我知道我的日子过得不如人,您回娘家觉得没面子。可借用别人的话说,咱们家瞎的瞎瘸的瘸,过上好日子有那么容易吗?”

 “满春,你是在说我嫌贫爱富吗?”大姑把一堆盘子和碗摞起来,带着气说,“你先回家去,到时如果活儿不紧我们就过去。”

  大姑父抄起镰刀准备下田了,说:“满春,听你姐的,我去干活儿了。”

  爹留下那两只鸡,怏怏地回家了。

  “双抢”是农人们最为喜悦,也是最为辛苦的一段时光。但望着粮囤里堆得小山似的麦子,脸上都乐开了花。在那个以人力和畜力为主的农耕时代,我们家没有牲口,只有爹娘两双结满老茧的手。可是娘刚生下我,坐月子不能下田。三百多米长的麦地里,爹一个人挥舞着镰刀。他把割倒的麦子打成捆,然后又用板车像蚂蚁搬家一样拉到麦场上。年幼的大姐和二姐,在娘的指导下负责烧水、洗衣服,以及做些简单的饭菜。

  端午节过后两天,我“送喜面”的日子到了。大姑没有来,确切地说大姑家没有人来。猪倌儿老黄一早就到了,他带了礼物并随了礼金。吃午饭的时候大舅来了,他抹了抹油乎乎的嘴说,要赶着回去买黄豆种。我的姥爷和姥姥都没有来,他们跟着小舅一家一起生活。当然,小舅家也没有人来。在巩爷爷的张罗下,仪式总算顺利结束了。

  “送喜面”的头一天晚上,爹去小卖部买了一包好烟,并用簇新的毛巾包了六个红鸡蛋去支书刘本胜家。村里不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以能请到他而显得有面子。爹的心里很清楚,他是请不动他的,但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爹把红鸡蛋递给刘书记的老婆,笑着说:“大嫂,您吃个红鸡蛋。”

  那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女人动也没动,淡淡地说:“放那儿吧。”

  爹放下了鸡蛋,递给支书一根烟。刘书记吐了口烟雾,说:“满春,我还准备去找你呢。”

  “书记,您找我?什么事儿?您说!”一个全村知名的穷鬼,有些受宠若惊。

  “你这第三胎严重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支书弹了下烟灰,接着说,“这事儿镇计生办已经知道了,吴专干——就是吴副主任的儿子,他主抓这方面的工作。前几天他要来找你,被我给拦住了。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书记,你可要想办法帮帮我啊!”爹忽然想起猪被牵走时的情景。

  刘本胜满脸为难地说:“我已经帮你了,不然端午节你都过得不安宁。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我看你还是准备接受处罚吧。”他说得不无道理,谁能抵抗的了国家法律呢?

  “可是我们那个穷家破院,哪里有钱啊!”爹耷拉着脑袋说。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再次响了起来,听上去十分刺耳。支书的老婆站起身说:“工作上的事儿,明天你们去村委会谈吧,这么晚了要休息了。”

  回到家,爹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抽闷烟。娘问他怎么了,他就把情况说了。

  “什么吴专干?我看就是他刘秃子在搞鬼!当个干部不干人事,天老爷早晚会报应他!”娘气咻咻地说。自从有了我,她比以前勇敢了,也许是我带给了她力量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吴专干没有来,爹的心渐渐地放宽了。趁着一场透地雨,大家都在忙着抢种。火球似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爹带着大姐和二姐下地种玉米。他在前面刨埯子,大姐丢种子,二姐最后填上土。

  突然,村里的广播响了。大姐停下来,说:“爹,在找你呢。”

  “梁满春,听到广播后马上回到家里,有急事找你。”这是村支书刘本胜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儿?爹马上收拾好镢头和玉米种子,带着姐姐们一起回家了。路过村头的大柳树,他没有在意乘凉的一群人诧异的目光,径直往家里快步赶去。

  院子里五六个陌生的面孔,斜靠在一堆装有小麦的麻袋前。

  “你们是什么人,大白天跑到我的家里?”爹见状大声喝问道。那群人像苍蝇见到了血一样,马上向他围拢过来。

  刚播完广播的刘本胜恰好到了,他抹着脸上的汗说:“满春,这位是乡计生办的吴专干。”他看了一眼身穿短袖衬衣的年轻男子。

  “我们是来收缴超生罚款的,刚才你老婆说没钱,这可绝对不行啊。”吴专干乜斜着眼说。

  “除了扒粮食,还有其他办法吗?”爹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吴专干哼了一下鼻子,大声说,“今天如果你不交罚款,就只能扒粮食了!”

那群人像是听到了暗中的指令一样,马上将手抓向了麻袋。

  抱着我站在一边,一直没吭声的娘一下子扑了过来,怒吼道:“你们这不是在抢吗?到底还有没有王法?”紧偎着她的大姐和二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爹扬起手里的镢头,发疯似地向那群人挥舞着:“谁敢动我的粮食,我就跟他拼命!”

  大门外早已围满看热闹的人,互相嘀嘀咕咕议论着。刘本胜瞥了大家一眼,大声喝止道:“满春,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激烈的场面总算平息下来,他把吴专干拉到墙角低语一番,无非是担心影响不好吧。吴专干的态度真的马上变了,他温和地说:“这事儿我们有些难办,那就交给刘书记吧。”然后把手一挥,带着那群人走了。

  “满春,你欠下的罚款肯定是要交的,国家政策谁也违反不了。”刘本胜破天荒地给了爹一根烟,他吐了个烟圈,又说,“你多少先交一些,剩下的我帮你缓一缓。呃,不过我有个要求,村里的鱼塘坝埂塌了,你要无偿地把它修好。”

  大门外剩下的几个村民,听了直摇头。因为大家都知道,那鱼塘就等于是他刘家的。后来发现这竟是一场阴谋,始作俑者就是小广播。

  一条东西走向的乡道,从她家的门前穿过。那天吴专干去老黄的村子办事,正巧被她遇到了。有个当支书的大哥,自然认识几个当官的。于是她就把我们家给举报了,然后联合刘本胜上演了一出群狼吃羊的大戏。

  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受到处罚自然无话可说。可是,所罚的钱款从哪里来?尽管延期了,终究还是要交啊,卖粮食是唯一的途径。这时,刘本胜交代的任务,爹早已不折不扣地完成了。

  天气逐渐凉了下来,身体虚弱的人已加上了外套。秋收不像“双抢”那样脚不沾地的忙碌,但活儿比较琐碎、繁杂。断断续续挨到了霜降,都难得有像样的闲工夫。

  晚饭后,爹抱着我到了巩爷爷家串门,章奶奶刚好忙完厨房里的活儿。她解下腰间的围裙,挓挲着双手对我说:“来,乖穗儿,让奶奶抱抱。”

  爹把我递了过去,笑着说:“婶子,您要是我娘该有多好!”

  “这孩子,你把我当作你娘不就行了?”章奶奶嗔怒道。

  巩爷爷示意爹坐下,说:“满春,尝一尝雅洁给我寄来的碧螺春。”

  “真好喝!”爹抿了一口咂咂嘴说。至于怎样的好喝,他就不知道了。

  闲聊了一会儿,他踌躇着说:“叔, 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巩爷爷说。

  “眼看着要开学了,我想……我想让麦苗去上学。多少认识几个字,不成睁眼瞎就行。”他搔了搔头又说,“可是……可是……”

  “是不是没钱交学费?”巩爷爷打断他的话,温和地说,“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很高兴。社会在快速地发展,没有文化肯定是不行的。学费你不用担心,针对困难家庭,国家有减免政策。如果申请不到,我就先帮你垫上。”

  “那怎么行呢,总是麻烦您!”爹愧疚地说。

  “没事儿。”巩爷爷摆了摆手,问道,“麦苗还没有学名吧——就是大号。”

  “没有。我和她娘都不识字,您是知道的。”爹苦笑一下,说:“您给她取一个吧,干脆连麦花的一起取了。”

  于是,巩爷爷给大姐取名叫梁如月,二姐叫梁冬月。

  皎洁的月光铺满了院子,乍然看去像是覆盖了一层浓霜。辽阔的苍穹下,星星熠熠生辉,月亮也升高了。深秋的风吹在爹单薄的身体上,他却隐隐感到有一股暖意在流动。

  六

  八十年代末,打工的潮流汹涌而来。人们都在利用自身的条件,远离家乡外出赚钱谋生。那些上了年纪没有一技之长的,就去干些粗活或收废品捡破烂,有的干脆做起了乞丐。抓经济成了每个人的重中之重,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在这种形势的推动下,村民们一致决定把苇子全部根除了,改种经济价值更高的农作物。于是,亮铮铮的犁铧翻起了浪花般的泥土,这片见证了苇子洼历史的绿色屏障,很快变成了一望无垠的田野。爹原本可以赚点油盐钱的编席手艺,从此失去了它的价值。

  现实就像两堵高高的围墙,紧紧地挤压着我们家。望着东倒西歪的房子,爹决定像别人一样出去打工。可是他没有文化,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术,他的腿……娘有些不舍,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村子里早已有人在汕头的某个小镇落了脚。听说那里的经济比较发达,很多人发了财。爹揣了一包好烟,央求一位最早去那里的“老人”带上他。

  黄昏时分,开往汕头那个小镇的大巴车,停在了我们村头的大柳树下。爹背着蛇皮口袋上了车,那里面装有他几件换洗衣服,还有娘给他烙下的十多张饼。那是他第一次离家远行,离开我们。透过敞开的车窗,他不停地向我们挥手。望着车轮扬起的尘烟,娘难过地哭了,我们姐弟三个也跟着哭了。

  两个月后,爹托“老人”捎回来三百块钱。还捎回一句话,说他在那里挺好的,不回家过年了,娘合计了一下,离过年还有将近一个月时间。对我们家来说,这笔钱简直是一笔巨款。还上了几处紧要的欠款,留下点儿准备用来过年。

  晚饭前,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入睡的时候,地面已经全白了。鹅毛般的大雪一直在下,到了后半夜,院子里突然“轰隆”一声,好像是院墙倒塌了。娘被惊醒后心里有点儿害怕,她屏住呼吸仔细地听,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这时,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渐渐地向房门靠近。她正在黑暗中摸索着灯绳,两条模糊的人影已拨开门闩闪了进来。

  “谁?”娘壮着胆子喝问。

  一条人影摸到了床前,恶狠狠地压低嗓子说:“不要嚷嚷,把钱拿出来!”

  娘吓得浑身战栗,哀求道:“我们这样的穷家,哪里有钱?”

  “你男人前几天捎回来的三百块钱呢?”看来小偷对我们家的情况十分了解,他又威胁说,“赶紧利利索索地拿出来,我们可带着刀呢!”

  “那点儿钱刚到手就全还账了,我带着几个孩子都不知怎么过年呢!”娘可怜地解释。

  “别跟她废话了,我自己来找。”那个同伙不耐烦地拿着腔调说。

  他连续擦燃几根火柴,到处翻动可能藏钱的地方。先前那个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在空中晃了几下。微弱的光亮下,可以看到寒光闪闪。找钱的那个家伙折腾了半天,连门背后的烂鞋壳都不放过。

  渐渐地,娘镇定下来了。她依稀看到拿刀的小偷头上戴一顶满头套的绒线帽,眼睛的位置闪着两个窟窿。她突然觉得这个身形有点熟悉,就下意识地轻唤一声“来钱”。那个人猛地愣怔一下,立马惶恐地丢下刀逃窜了。另一个见状,也顾不上许多拔腿就跑。

  娘终于摸到了灯绳,惊魂甫定地望着一片狼藉。睡在她脚头的大姐和二姐被灯光照醒了,蒙眬中一脸茫然。娘起身把门紧紧地加固,然后哄着她们继续睡觉。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忍不住把夜里发生的事给她们说了。

  大姐张大了嘴,说:“娘,您真勇敢,要是我早就吓哭了!”

  “胆小鬼,我就不怕。”二姐把嘴一撇说。

  小孩子的嘴没有遮拦,二姐出门玩儿没多久,半个村子都知道我们家昨夜遭贼了。他们带着好奇涌到我们家,七嘴八舌地追问被盗的细节。

  二牛问道:“小偷有没有带刀子或钳子之类的凶器?”

  娘迟疑地把那把弯刀拿出来,大家看了都称赞很锋利、很漂亮。

  有人提醒道:“去派出所报案没有?这可是有力的证据啊。”

  二牛突然惊呼道:“这刀怎么和来钱的那把一样?”经他这么一咋呼,一群人满脸疑惑地对望着,但都没有说什么。来钱平素的品行,全村人都很清楚,只是碍于他爹是支书的情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娘觉得提醒的有道理,可是她又拿不定主意,于是就去找巩爷爷商量。

  巩爷爷说:“这把刀的确是很好的物证,派出所凭这个就可以抓他了。可是那样的话,这孩子的一辈子就全毁了,以后打工找媳妇都没人要。”

  心地善良的娘踌躇了一下,说:“要不就算了吧,反正也没有损失什么,就是受了点惊吓。”

  “桂蓉啊,你真是个好人。回头我去找本胜,叫他领下这份情。”巩爷爷说。

  小麦抽穗扬花的时候,爹回来了。小半年的时间,他的脸更黑了,显得非常苍老。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乍然看去就是个叫花子。他肩上背着的还是那个蛇皮袋子,里面装着带去的几件衣服。

  爹抱起我狠狠地亲,疼得我哇哇直哭,他连声说:“穗儿,叫爹,叫爹!”

  我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爹”,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然后,从蛇皮袋子里掏出几个芒果和菠萝,抱着我去了巩爷爷家。这些生长在热带的水果,在我们那里可是个稀罕物,就算有钱也很难买得到。

  晚饭后,爹交给娘一些钱,愧疚地说:“都怪我没本事,就挣了这么一点儿。”这么长的时间,的确是太少了。

  娘没有去管钱,她关心地问:“是活儿不好找?还是给的工钱太少?”

  爹没有马上搭话,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说起这次打工的经历。

  那个小镇的确很富有,绝不是我们昌棠可以相比的。宽阔的柏油路,奔跑着各种各样的汽车。到了晚上更加热闹,街头灯火辉煌莺歌燕舞,经常会碰到蓝眼睛大鼻子的“老外”。

  “老人”帮他介绍了几份工作,不是工钱太少,就是人家嫌他残疾。就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最后只好去打零工。给人家盖房子当小工、到饮料厂洗瓶子、帮送殡的人家拿供品……他时刻惦念着家里的妻儿,还有一大堆困难。于是,就找“老人”借了三百钱捎回家。他再三叮嘱“老人”不要给娘说实话,免得她担心牵挂。除夕那天,他是一个人在工棚里过的。

  听到这里,娘哽咽着说:“早知道这么苦,说什么也不让你去。家里再不济,起码能安身。”

  爹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往下说。

  没赚到钱倒欠了一屁股债,这让他的心里很难过。一个人的时候,他想家想得落泪,默默地承受着思念的煎熬。

  过完年不久,很多人还在老家享受天伦之乐。趁着这个机会,他找到了一份固定工作。那是一家只有四五个工人的个体户,主要为建筑工地加工钢筋。活儿又脏又重,每天要干十个小时,伙食很差,住在一个简易的窝棚里。

  不用到处打零工,爹终于舒了口气。他挣下了一千多块钱,并把这笔钱作好了安排。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位和他搭伙的工友,由于操作机器不当切断了两根手指。出了这样的事故,老板肯定是要负责任的。可能他觉得老实人好欺负,又仗着他是本地人,就逼着爹做了冤大头。一笔血汗钱,就这样泡汤了。马上就是我的一周岁生日,又将是一场忙碌的午收。于是,他干脆辞工回来了。

  七

  逝者如斯。苦难就像一团浓厚的乌云,在我们家的上空顽固地盘旋着。爹和娘单薄的身躯,仿佛蕴藏着一股无穷的力量,使这个老牛破车般的家不致倒下。我们姐弟就像三棵稚嫩的禾苗,在他们的浇灌下一天天地成长。

  我们的县城南端,有一座著名的中学,人们通常称之为“一中”。这里是全县学子的摇篮,每年都有人考入北大或清华。

  大姐的手里捧着“一中”入学通知书时,爹和娘都激动的流泪了。小小的村子沸腾了,我们家受到了受到了艳羡的目光。就连经常暗地里捣鬼的赖彩云,也竖起了大拇指。

  这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二姐读初二。一年级入学时,爹找巩爷爷给我取了学名叫梁天意。顾名思义,我的出生完全是天意。我们家门厅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大姐的、二姐的还有我的。爹娘为此感到很自豪,每次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向人家介绍一番。

  夏日里的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火辣辣的太阳,很快被乌云吞噬了,一场滂沱大雨骤然而下。一会儿地上就积起了一片片水洼,好似闪闪发光的小镜子。

  娘在门厅边铺一张麻袋片,和爹一起剥着玉米棒子。

  “满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娘说。

  “什么事?你说。”爹放下手里的玉米,点燃了一根烟。

  “庄稼已收完了,剩下的一点零活你自己慢慢干吧。我想跟二丫娘她们到南京要饭去,听说那里很富裕,一天下来能要到好多呢。”娘陶醉似地笑着说。

  “几个孩子怎么办?不行!”根本不用商量,爹直接反对了,“再说你怎么要?就往人家门口一站,把手伸过去?

  “你先别急,听我说嘛。”娘也停下手,说,“孩子们上学需要钱,光靠卖粮食是不行的。反正地里也没啥活了,闲着也是闲着。至于怎么要,我打听了。她们都会卖艺,就是给人家唱歌。”

 “唱歌?”爹知道,娘哪里会唱什么歌!

 “对,就唱《摘石榴》。不管唱得好不好,人家都会给一些米啊面啊,听说还有直接给钱的呢。”娘似乎已经了解很清楚了。

 《摘石榴》是一首我们那里的民歌,街头巷尾广为流传。它细腻地描绘了一对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的恋爱场景,也生动地表达了他们对自由爱情的向往。歌词具有浓郁的方言特色,曲调悠扬,节奏明快。可以对唱,也可以独唱。

 爹还是坚持说:“不行,不行!你的眼睛到了晚上怎么办?”

 正在和面准备贴饼子的大姐,在一旁插嘴说:“爹,娘,要不我下学吧,这样可以省下一些钱。我还可以帮家里干活呢,再说一个女孩子读那么书干吗?”最后一句的声音非常小,只能勉强听得到。

 “你说什么?”爹有点恼火,板起脸说,“你知道咱们村有几个考进’一中’的吗?十里八村的有吗?女孩子怎么了?我一个大老粗都知道’女子能顶半边天’,你没有听过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吗?”

  满屋子的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

 “爹,要不我下学吧,二丫、兰花、秀玉都打算下学了。她们说到了城里能认得男女厕所就行了。”二姐不识趣地说。

 “爹,我也能认得男女厕所了,让我也下学吧。”我撇开了作业本,跟着嚷嚷说,“我还可以跟你下田吆喝牛呢!”

  突然,一个大巴掌向我扬过来。大姐见状,马上拦住了爹。在我的记忆里,爹从没有这样对我,平时都是把我捧在手心里。今天他是怎么了?我满肚子的不解和委屈,含着泪猛地冲出了家门。

  雨实在太大了,我的全身很快湿透。雨水和泪水交融在一起,迷住了我的眼睛。

  “穗儿,你慌慌张张地去哪里啊?”听声音像是章奶奶,我抹了一把脸,一看真的是她。她的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拎着一瓶酱油。我没有回应她,顿了一下一溜烟跑掉了。

  殊不知,我爹——我可那怜的爹,在家里又悔又恨。他悔不该打我,恨自己没有本事。他叫大姐和二姐赶紧去找我,担心我在雨中淋病了。

  我的反常行为令章奶奶感到很诧异,回到家就告诉了巩爷爷。他们议论了一番,就准备吃饭了。

  实在无处可去,我躲进了一座打麦场的棚子里。简易的棚子四面透风,不时还有一阵雨飘进来。我浑身冻得瑟瑟发抖,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二姐喊我的声音隐约传来,我马上大声地哭了。

  雨渐渐停了下来,风也跟着止息了。站在爹的面前,我惶恐地等待受罚。可他沉默地抽着烟,没有其他举动。屋子里寂静极了,只有房檐上积水的滴落声。一股悲凉的气息,在我们家弥漫开来。

  吃完了午饭,章奶奶正在收拾碗筷,她忽然叹口气说:“虽说这麦苗考上了好学校,可马上就要交学费了。还有麦花和麦穗,满春一下子哪儿弄那么多钱!”

  巩爷爷已经退休了,赋闲在家看看书,写写字,伺弄一些花儿、草儿。偶尔也会去省城,在雅洁姑姑那里住一段时间。

  听完之后,他沉吟片刻,说:“是啊,现在靠几亩地只能勉强吃饱饭。那些盖新房、买拖拉机的,哪个不是在外面挣的钱?”

  “唉!真是愁死人!”章奶奶捧起一摞盘碗准备去厨房。

  “等一下!”巩爷爷说,“咱们俩一把老骨头,用不了几个钱了。雅洁可以自给自足,所以我想帮一下满春,你看怎么样吗?”

  “好啊,怎么不行!你现在就过去说,免得他们两口子着急。”章奶奶马上说。

  娘没有去乞讨,大姐、二姐和我都按时交了学费。开学前的一天晚上,爹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到了巩爷爷家。他叫我们跪下给二位老人磕头谢恩,可是他们这份无私的情义,岂是磕几个头可以表达的了的呢?他们的善举是冬日里的暖阳,是黑夜中的亮光,是迷途的孩子回家的方向!

  不管多么好的拐杖,也抵不过自己的双腿。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一步都需要自己亲自去走。这是一种必然,谁也逃避不了。

  猪倌儿老黄不仅会养猪,还有一手劁猪的本领,人送外号“黄一刀”。据说猪一见到他,就吓得嗷嗷大叫。干这个虽说赚不了大钱,换些柴米油盐总是够的。

  爹已上了年岁,外出打工更没人要了。娘的乞讨不用去想,她的视力已严重下降。可是家里三个见天就花钱的“吸血鬼”怎么办?一年到头的学费,伙食费、住宿费,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加在一起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真的是没有出路了!爹平时和老黄的关系不错。于是提上两瓶酒去他家,表明来意跟他学劁猪的手艺。黄一刀接过烟点燃了,说:“老梁,不是我不教你。人家常说’四十不学艺’,你还凑什么热闹?”

  爹讪笑着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三个孩子要念书啊!我和桂蓉苦一点没关系,可不能耽误儿女的前程!”

  “可是……”

  猪倌儿还没有说完,爹就接了过来:“你放心,我绝不会在你的地盘揽活。”没想到爹竟然懂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道理。

  “老梁,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黄一刀踌躇一下,说,“有句话我说了,你可不许恼。”

  爹感觉有点奇怪,心里想弄个明白,就说:“没事,你大胆地说吧。”

  “你家的大闺女年纪不小了,依我看不如让她下学出去打工,可以减轻你不少的负担。”黄一刀说。

  爹果真没有恼,他揉捏着手里的烟蒂,说:“你说的有点道理,但我不能那么做。我们村的老先生巩贤礼,你认识吧?他说凭着我家麦苗的头脑,将来考个名牌大学不成问题。”

  “可是女孩子再有出息,以后还不是要嫁人?你这是在给别人家培养人才呢!”猪倌儿强调说。

  “即便是这样,她也姓梁,是我梁满春的闺女!”他的倔脾气又犯了。

  不久后,爹成为了一名劁猪匠。为了多赚点儿,他又找到包工头二牛干起了小工。工地上没活或逢雨天不能出工,就背起工具带着干粮,到很远的地方去给人家劁猪。

  八

  大姑到我们家来了,这是非常稀有的事。说是寒衣节到了,给爷爷奶奶送点儿钱。那天,爹恰好待在家里没出门。看得出他很高兴,就吩咐娘多做几个菜。

  大姐和二姐都在住校,中午放学我见到了大姑。她站在残破的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堂屋早已坍塌,爹买来廉价的大砖和残次品的瓦片,三间东厢房就这样落成了。尽管这样地节省,还是欠下了一些债务。这使我忽然想到《红楼梦》里的两个成语——茅椽蓬牖瓦灶结绳,我们家实在穷到了极点。

  吃完午饭,大姑没有马上走。她是骑自行车来的,比起爹的两条腿方便多了。姐弟俩难得一见,于是开始拉起了家常。

  “满春,你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没能给你们什么帮助。”大姑说。

  “没关系,慢慢熬,等孩子们长大就好了。”爹笑了一下说。

  大姑端起面前的一碗水,抿了一口:“话是这么说,可是麦穗还在上小学,这还早着呢。”

  坐在一旁一直没吱声的娘,听得出大姑好像话里有话。就试探性地问:“姐,您是不是有话要说?”

  “既然桂蓉问起,我就直说了吧。”大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男孩子的照片,递过去给爹说,“这是我们邻居的孩子,知根知底忠厚老实,家庭条件也不错。我想帮麦苗撮合一下,如果成了,可以帮你们减轻不少负担。”

  “不行!麦苗正在准备高考,我不能毁了她的前程,不然死后我都没脸去见爹娘!”爹根本不用考虑就严词拒绝了。

  “你先别急,再听听桂蓉的意见。”大姑转过脸,问道,“桂蓉,你说呢?”

  “姐,你是来给爹娘上坟的?还是来给麦苗提亲的?我们还没到卖闺女的地步!”娘倏地站起身走开了。

  “你……你这叫什么话?真的是不识好歹!”大姑气呼呼地站起身,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

  过度劳累使爹的身体变差了,面容发黄身形消瘦,眼窝也深陷了下去。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的腰开始有点弯下去,夜里经常咳嗽不止。娘劝他多休息,不要那么拼命,可他总是说:“我没事,干得动!”

  生活是动态的,谁也不能确切地预知未来。所有的幸或不幸,都将在下一秒发生。因此人只要还活着,就不能轻言放弃。

  世纪之交的夏天,一件天大的喜事降临我们家。大姐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整个村子都沸腾了。这是一所全国性的重点大学,是千万个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狭窄的院子里涌满了人,爹笑得合不拢嘴,拿着烟见人就给。

  “满春,这么大的喜事,你得放点血,请大家喝酒。”有人笑着提议。

  “那当然,那当然!”爹大声地欣然应诺。

  这次来的客人非常齐全,不像我“送喜面”时那样门可罗雀。那些没请到的也主动来了,不过大姑和两个舅舅都没有来,因为爹娘决定不通知他们。

  高昂的学费,又像一座大山压来。但困难总是会解决的,爹卖了些粮食,又找巩爷爷凑了一些。大姐到了学校,老师得知她的困境后,把她列为了特困生。不仅免除了一些杂费,还为她提供了一份不影响学习的工作。

  第二年,二姐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另一所重本大学。太阳啊,终于打我们家的门前过了!一对身患残疾的夫妻,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培养出两个上大学的女儿。这样的一条新闻,像旋风一样传遍了十里八乡。县电视台特别派了记者,采访我的爹娘。

  十

  大姑老了,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视力也下降了很多。小表姐骑着三轮车,带着她到我们家。路过祖坟,也许是悲从中来,她伏在坟前哭了一场。

  大姐在打暑期工,没有回来。二姐搬过一张凳子,让给了大姑。

  “满春,做姐姐的对不起你和桂蓉,也对不起几个孩子!”坐下不久,大姑含着泪说。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娘接过说。

  “是啊,挺好!”大姑用手帕擦了下眼睛,叹息一声说,“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通知我。还是二丫头看电视知道的,要不我还蒙在鼓里呢。”

  “都过去了,姐,咱不说这个了。”爹打着圆场说。

  “可是姐的心里过不去啊!” 大姑的眼睛红红的,把我拉进了怀里,说,“麦穗,我的乖孩子!你长这么大,没吃过大姑的一颗糖。来,这钱你拿着!”

  “大姑,我不要!”我说。

  “你一定要拿着!”然后她站起身,拉过二姐的手说,“麦花,你和你姐从来没穿过大姑的一寸布,这钱是给你们姐妹俩的。女孩子家,给自己买几件好看的衣裳。”

  “大姑,我不要!”二姐跟着我说。

  没有爹娘的允许,谁的东西都不能要,尤其是钱。就这样我们和大姑推来让去,一个执意要给,两个坚决不收。这样僵持下去肯定有些尴尬,娘解围说道:“大姑的一片心意,你们俩就收下吧。不过将来有了出息,可要好好地孝敬大姑!”

  这种血缘至亲的关系,终究不能说断就断,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不久后,大舅和小舅也来了,他们说着和大姑同样的话。从人性的角度,他们的行为我都能理解。可是他们前倨后恭的态度,还是让我的感到难过和悲哀。

 十一

  四年的大学生涯终于结束了,幸运的大门再次向大姐敞开。她进入了上海的一家外资企业,工资福利都相当地优厚。这样一份十分体面的工作,村子里很快传开了,大姐成了家长们教育子女的榜样。由此,爹娘也挺直了腰杆,不再有人喊爹的外号了。

  人啊,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

  爹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成了村卫生所的常客。有时半夜里发病,娘就成了他的拐杖,起身陪他一起去打针拿药。他已不能远行给人家劁猪,碍于和老黄的关系,又不能在附近揽活儿。结果索性收手不干了,把工具都送给了“黄一刀”。但是工地上的活儿他不能不干,我和二姐还需要用钱啊。

  小年前后,我们姐弟三个都陆续回家了,准备陪着爹娘一起过年。大姐给全家人买来了新衣服,还带回一些稀罕的特产。

  按照风俗,除夕前要去坟前祭祖。那天下午,天空灰蒙蒙的,一层层铅灰色的云激烈地翻滚着,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雪。爹带着我一块儿去了祖坟,这事儿以往都是他一个人料理,今年让我感到意外。

  天儿真冷,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拎着一袋子冥币,紧跟着爹的脚步。到了祖坟的地头,他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了。我慌忙伸手去扶他,其实地上什么障碍物也没有。

  “爹,我来吧。”在坟前摊开了冥币,我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

  霎时,橘红色的火苗摇曳着。然后随风向四处蔓延,很快变成了熊熊大火。田野里十分寂静,只有寒风掠过的呼呼声。爹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无非是一些祈祷保佑的话。

  “穗儿,给爷爷奶奶磕个头吧!”说完,他自己先跪了下去。

  纸灰在我们的头顶飞舞着、盘旋着,最终飘向了遥远的天际。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三根点燃后,并排插在坟前的土里。

  “爹,娘,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带着麦穗来给你们送钱。”他用手背拭了下眼睛,接着说,“麦苗已经上班,麦花也快大学毕业了。穗儿在准备高考,这些都是我们家的喜事啊!”

  我的脖颈里突然一阵冰凉,原来是天空飘落的雪花。不远处的草垛旁,一群乌鸦徘徊着,好像在寻找温暖的地方。

  “穗儿,听爹说。你是个男孩儿,一定要把咱们家给撑起来!你的两个姐姐,毕竟是要嫁人的。”爹喑哑的声调,让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他又接着说,“有一天我不在了……”

  “爹,大过年的,别胡说!”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他的最后一句话,差点让我流下泪来。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仿佛无数只白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村子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望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灰烬,我和爹回家了。到了大门口,大姐说雅洁姑姑一家三口回来了,但是年初三必须赶回去。爹径直去了巩爷爷家,经过一致商定,确定除夕晚上在我们家团年。

  我们家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大年三十,天刚蒙蒙亮,全家人都开始忙活起来。除雪、贴春联、准备饭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吃晚饭的时候,我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震动了半个村子。大家入了座,简陋的房间里充满了欢笑声。爹不顾身体的不适,喝下了一杯又一杯。

  “满春哥,酒量不错嘛,记得小时候你是不喝酒的。”雅洁姑姑说。

  “那是老黄历了。”坐在上座的巩爷爷放下筷子,说,“不过满春,你还是少喝点,身子骨要紧。”

  “不碍事,今天太高兴了!”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

  “满春哥,你可真幸福!嫂子贤惠,孩子们有出息,我爸这么喜欢你。”雅洁姑姑睃了一圈,揶揄地说,“我都有些嫉妒了!”

  “你就好好嫉妒吧,婶子也喜欢我呢!”爹打了个酒嗝,笑着说,“他们都待我像亲儿子一样,这些年来没少为我操心。”

  “不说见外的话了,赶紧尝尝麦苗的手艺吧。”章奶奶笑着说。

  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不时有一阵风钻进我的脊背,可我一点儿也不感觉冷。这间狭小而简陋的屋子,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地方。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至亲至爱,我衷心地祝愿他们能够和我一起走完人生的旅程。

  快要吃完饭的时候,爹忽然低沉地说:“今天难得一聚,我想趁这个机会交代一点事。”

  “什么事儿?”娘问道。

  “等下就知道了。”爹对大姐、二姐和我说,“你们三个都过来,给爷爷奶奶跪下!”

  满桌子的人都疑惑地对望着,即便是磕头拜年,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啊。

  “满春,你这是干什么?”巩爷爷说。

  爹沉默了一会儿,喑哑地说:“你们姐弟三个一定要记住,从现在开始,坐在你们面前的就是你们的亲爷爷亲奶奶。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替我尽孝!”

  章奶奶红着眼圈,把我们挨个拉了起来。

  “大过年的,你在胡说些什么!”巩爷爷斥责道。

  章奶奶接过说:“就是啊,一点小病算得了什么?过了元宵节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娘坐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也许她已觉察到了什么。我很想把前几天祭祖时发生的情况,统统地说给大家听。可是我不知这么做对不对,只好选择了沉默。

  夜色渐渐地浓重起来,难得一遇的团年饭,在喜忧参半的氛围中结束了。

  “爸,满春哥得了什么病?弄得他如临大敌似的。”回到家,雅洁姑姑问道。

  巩爷爷叹息一声,说,“我估摸着是癌症。”

  章奶奶在打开炉门烧热水,直起腰后说:“这一家子苦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可是……老天爷不公平啊!”

  元宵节前,我们姐弟三个要回校了。爹把大姐和二姐送到了村口,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后,望着她们的背影偷偷地流泪。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家的。那天一早,爹坚持也要送我到村口。他佝偻着腰站在寒风里,两鬓的白发凌乱地飞舞着,一瞬间我发觉他老了许多。

  他拉着我的手说:“穗儿,记住爹给你说过的话,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有了出息,咱就不用活在人家的眼皮底下了!”我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

  “爹,等麦子成熟的时候,我就高考结束了。我一定会考出好成绩,像大姐和二姐那样!”不知为何我禁不住哭了,然后噗通一声跪在爹的面前。一次极其平常的别离,竟使我们父子俩肝肠寸断。

  这时赖彩云拖着肥胖的身躯,从她家的院墙旁过来了。她也已老了,花白的头发扎着一块蓝色的纱巾。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两家的矛盾早已化解。邻里之间本来也没有多大的仇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打老远她就大声说:“你爷儿俩在干吗呢?大过年的哭什么!”

  爹把我拉起来,又把我的衣领掖紧了,挥挥手说:“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麦穗,放心上学去吧。不用担心你爹,家里有你娘,有我们大家呢。”赖彩云说。

  我抹了把脸,扯开步子趱行而去。我不敢回头一望,生怕背后那道不舍的目光使我脆弱地停下。泪水沿着我的面颊不停地往下流,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十二

  正月二十三,牛毛般的细雨下个不停,给人平添了几分愁绪。下午三点多钟,娘在县人民医院等待爹的检查结果。她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安,仿佛她的世界要坍塌了。她不住地向全能的耶稣祷告,希望她所信奉的神能够保佑爹平安无事。

  “胰腺癌,晚期,最多还有半年时间。”杨医生低沉地说。他是雅洁姑姑介绍的,医术十分靠得住。

  极其简单的一句话,对娘来说却如同山崩地裂。她不懂胰腺的概念,但她明白癌症晚期的意思。她的世界真的坍塌了!怎么办?她踉跄着摸到楼梯拐角处,一个人无助地坐在那里呜咽。她不敢打电话给我们,也不敢跟爹说起。

  就在她伤心欲绝时,突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转过脸一看,原来是爹站在了身后。她急忙抹掉眼泪,挤出一丝笑容说:“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你出来干什么?”

  “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爹也坐了下来,笑着说,“该来的总是会来,谁也挡不住啊。只是这些年苦了你了,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满春……”娘索性一下子哭开了。

  当不幸真正地降临时,心里也许就不会感到恐惧了。因为恐惧改变不了现实,反而可能会使不幸加剧。对于生命来说,没有比活着更有意义。既然无法战胜死亡,那就多一份淡定与从容吧。

  其实在不能出远门给人家劁猪时,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悄悄地找二庆了解了病情,结合自己的身体状况,推断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娘哭了一会儿,情绪终于平息下来。

  望着眼前斑驳的墙壁,爹平静地说:“从现在起,你必须和我一起撑着。我的病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叫穗儿知道就麻烦了。眼下他正在准备高考,不能受半点儿影响。”

  在同一座小城里,近在咫尺的爹面对死神的威胁,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每次想来,我的心里都隐隐作痛。就在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晴朗的天空下,金黄的麦穗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爹的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他一个人走在前面,带着我们一起去割麦子。可是到了田里,却不见他的踪影。我们喊破了喉咙,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我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再也睡不着。

  办完了出院手续,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昏黄的路灯下,来去匆匆的脚步奔赴各自的方向,开往昌棠的中巴车早已下班。在杨医生的帮助下,一辆过路的车子把爹娘送回了家。

  院子里黑魆魆的,像是许久没人住了。冰冷的雨还在一直下着,天像是被谁捅了个窟窿。娘盛了两碗面条,把有鸡蛋的那碗给了爹。

  “桂蓉,你们回来了?给你们留了饭呢,赶紧过去趁热吃。”巩爷爷打着伞走进院子说。

  “叔,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娘问道。

  “先去吃饭,我慢慢地跟你们说。”巩爷爷说。

  饭菜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地香味扑鼻。墙边的火炉上正在烧着水,滋滋地响声像是要开了。章奶奶要爹娘多吃点,说锅里还有呢。

  巩爷爷喝了一口茶,说:“你们刚上车,杨医生就给雅洁打了电话。然后雅洁又给我打了电话,所以前前后后的情况我都清楚了。”

  “叔,那我的病情你也知道了?”爹放下碗问道。

  “嗯!”巩爷爷点了下头,说,“雅洁明天一早就去省城最好的医院,找医生详细了解你的病情。说不定是杨医生误诊了呢!”

  爹的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现在都是用仪器检查,误诊的可能几乎不存在。他笑着说:“叔,我的病我知道,不要麻烦雅洁了。眼下我最想做的事儿,就是怎样瞒住穗儿。不然,肯定会影响他高考。”

  “哦,对了。前天下午麦苗来电话,问你去医院看病没有,我实话给她说了。”巩爷爷给杯子里加了点开水,说,“估计这两天她还会打电话来,她就不用瞒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爹说:“尽量都瞒着吧!”

  “明天有人见到满春,问他得了什么病,怎么办?”章奶奶提醒说。

  娘惊恐地望着巩爷爷,期盼着解决的办法。村子里有很多我们的同学,他们难免要和家里人接触,辗转一番这就不再是秘密了。

  “就说是慢性胆囊炎,没多大的事。医生给开了药,吃完就好了。”巩爷爷站身起,说,“再说我们还要等雅洁的消息呢!”老人的心里充满着希望,只是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罢了。可事实终究是事实,谁能改变的了呢?

  雨终于停了下来,但乌云还没有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寒意。爹娘一夜未眠,昏昏沉沉地捱到了天亮。面对已成定局的生死离别,他们的痛苦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房间里挤满了乡亲们,凳子不够坐就站着或蹲下。他们都在关心爹的病情,甚至有人建议去找巫医看看。

  老支书刘本胜也来了,他坐在门槛旁没说话。赖彩云拿来五十个鸡蛋,放下后对大家说:“慢性胆囊炎是小事儿,我娘家村里有个人也得了这个病。比满春可严重多了,做了手术后身体比以前还壮实了!”

  “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两句。”老支书清了下嗓子,说,“满春既然确诊了,接下来咱就好好治病。他家的情况大伙儿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我以个人的名义提议,他看病的钱由全村按户头分摊。大家同意吗?”

  老支书的话音刚落,纷纷表示赞同。

  爹十分感动地说:”老支书,谢谢你这么照顾我们!我……我……”   “满春,以前是老哥对不住你。唉,提起来丢人啊!”老支书叹了口气,说,“那一年你去广东打工,多亏桂蓉宽宏大量,要不我家大小子他……”

  “老支书,都过去了,咱不提了。”娘打断了他。

  “五一”放了七天假,大姐回家来了。每次在电话里问起爹的身体情况,巩爷爷总是支支吾吾的,这令她放心不下。二姐的学习已结束,只待领取毕业证,所以也回来了。

  我也想回家,看看爹娘并和两个姐姐相聚。可是高考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非常紧张。同学们都在拼命地学习,我也不敢有丝毫懈怠。爹那双满怀期待的目光,时刻在鞭策着我,我只好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梁如意,大门口有两个女孩子找你,说是你的姐姐。”一位从外面回到教室的同学捎话给我。

  我立马放下书本跑了出去。远远地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传达室门口。

  “大姐,二姐,你们怎么来了?”走上前我惊喜地喊道。

  “听说你学习太辛苦了,我们专程来慰问你啊。”二姐揶揄地说。

  也许因为是家中老大的缘故,大姐的性格比较沉静老成。凡事她都让着我和二姐,有了好东西都先尽着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她经常充当我的家庭老师,帮我补习功课。我们穿破了的衣袜,都是她缝缝补补。

  大姐摸摸我的头,说:“又长高了!麦穗,学习怎么样?不要太紧张了,离高考还有段时间呢。”

  我读的“一中”大姐是熟悉的,她没有听从我的提议去学校食堂吃饭,而带着我和二姐来到了一家餐馆。接过服务员拿来的菜单,她简单地点了几个菜。

  二姐将一个臌胀的包袱放在桌子上,说:“麦穗,这里是娘给你做的好吃的。不过也有姐和我的一份功劳哦!”

  “爹娘的身体怎么样?爹的病没有复发吧?”我连声问道。

  大姐沉静的脸上带着笑说:“都很好。他们让我捎话给你,专心学习但要注意休息。”

  饭菜终于上来了,有我喜欢吃的红烧排骨。我知道,那是大姐专门为我点的。她夹起一块放进我的碗里,又夹起一块给了二姐。

  “大姐,爹真的没事?”我不放心地追问。她却假装没听到,眼睛望着窗外。

  “真的没事!看上去比过年时还好一些呢。”二姐接过说。

  “是的,赶紧吃饭吧。”大姐收回了目光拿起筷子说。

  那一段时间里,爹的精神确实不错,或许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再者见到了两个女儿,心里感到格外地高兴。这种客观的精神助推,只能是昙花一现罢了。

  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二姐去了同学家,爹坚持和娘一块儿下田了。大姐一个人在家打扫卫生,她给爹拆洗枕套时,发现了那份要命的病历。她翻开仔仔细细地看,脑袋“嗡”地一下懵了,然后忍不住呜咽起来。顾不上其他,她拿起病历找到了巩爷爷,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姐的眼圈有点红肿,娘就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而是哽咽着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瞒着你们什么了?”爹故作反问道。

  “我看到了您的病历了!”大姐哭了。

  娘也跟着一起流泪,一顿饭没能吃下去。

  “既然是这样,我就干脆交代清楚吧。”爹放下筷子,淡然地说,“麦苗,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的病千万不能让弟弟知道,最好麦花也不要说。我走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麦穗考上了大学会需要很多钱,你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念下去!爹知道,这么做让你为难了,可是……”

  “爹,您不要再说了!咱们去上海或者北京的医院看看吧!”大姐泪流满面地说。

  “不用浪费钱了,我的病我自己知道。”爹苦笑着说。

  送走了大姐和二姐,我拎起那袋吃食回到了教室。家里一切都好,我的心就踏实了。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高考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只有紧紧地抓住它才有机会改变命运。除了吃饭和睡觉,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布谷鸟清脆的叫声穿过了林梢,又在告诉人们麦子熟了。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我搭乘最早的一趟班车回家了。根据试卷的答题情况,我感到很满意。

  十三

  “麦穗回来了,麦穗回来了!”刚到了村口,就听到有人大声呼喊。我在心里暗想,不就是一场高考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麦穗,麦穗,咱爹走了!”二姐远远地跑过来,抱着我撕心裂肺地痛哭。

  我们家屋里屋外到处挤满了人,大姑、大舅和小舅他们都来了。爹直挺挺地躺在门厅的凉床上,一块白布将他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我匍匐着跪在床前,声音很快哭得嘶哑了。娘的手哆哆嗦嗦地揭开爹脸部的白布,声音颤抖地说:“满春,麦穗回来了!”

  爹微闭着双眼,像是安详地睡去。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因为就在前几天,爹还叫人给我捎零用钱呢。可是,娘的眼泪、大姐的眼泪、二姐的眼泪,太多人的眼泪向我证实了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的“五七”刚过,我收到了北京的一所”双一流“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黄昏,我满眼含泪来到爹的坟前。我把录取通知书放在爹的坟头,酹酒于地告慰爹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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