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低语
筱 满
我一人在窗前的走廊那儿,搬了个小凳子,从玩偶熊的身体里拆棉花。天气应该是有些凉了吧,我穿着一件薄外套。夕阳的余晖照在年久泛黄的墙壁上,我把被水浸湿的棉花,一片一片地摊上竹竿。小小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宛如一出皮影戏。我的生命就始于我三岁的这天下午,就像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提到的那个午后,那次门前的眺望。
那时我在想些什么呢?模糊的印象还能从脑海中搜刮出来:我激动而又害怕。激动的是我会自己给我的小熊洗澡了,想到这里我不禁还是感到有些自豪——可是我的心又忐忑着,不知道大人回来之后会将我怎么处置,毕竟我独自玩水,把玩偶打湿,还爬上凳子。大人回来之后怎样,我已经无法记起,只记得暖黄色的阳光透过樟树的叶片缝隙洒在墙壁上,以及独立完成一件事情后,那种快乐的感觉。这些构成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
这是一个有些年代的院子,曾经是这个村子的供销社。院子东北角种着一棵极为粗壮的樟树,和它并排的是两棵高大纤细、足有两层半楼高的广玉兰。天气热起来的时候,这两棵高大的树便会开很多盘子大小的大白花。我家便在院子东北那个角落的房间。这个房间被一块三合板隔开,西边是客厅,东边是卧室。卧室墙壁的下半截贴着彩色的报纸,东边墙壁的窗户临河,每天早上将醒未醒时,我总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我的幼年时期就是在这个已经废弃、可供出租的供销社里度过的。
那天萍手里拿了一条晶亮的项链来找我,她盘弄这条链子,长链子在手里变成了一团。放在桌面上,还可以摆成好多不同的形状。我马上就被吸引住了,它对当时的我来说有一种无法抵抗的魔力,回家之后我便问父母,我们家是不是也有这样一条亮晶晶的项链。父亲从卧房拿出一个红色的方盒子,里面是一条金色的平安锁。“看,这是你刚出生时医院送的,给你留作纪念。”母亲接过盒子,又拿出里面垫的一张纸,展开来指着上面的字对我说:“这上面还写着你的出生年月,刚出生时有多重……”或许是觉得不戴有些浪费,那天父母眼含微笑,将它小心地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吃完午饭之后的院子是寂静的,大人都在午睡,一些天生不爱午睡的孩子,在午后更是要抓紧时间玩耍。天上没有一点云,阳光照在地上低矮的草丛上,反射出明亮的白光,鸣蝉发出聒噪的叫声,让午后变得更加宁静。萍和我蹲在院里长着高高低低不同野草的地面上,采摘着野草开出来的小小的颜色各异的野花。就是在这时,萍注意到了我脖子上戴着的细细的金色项链。“你也有一条亮晶晶的项链了!”萍激动地拿出她的项链,开心地看着我说。我拿出脖子上的项链展示给她看,说:“是呢,我爸妈说这是我刚出生时医院送作留纪念的,现在我们都有一条项链了!”我们就这样采着野花,直到萍说口渴了,要回家喝水,我们才分开。
我拿着手里的野花回了家,父母也都已经醒了。父亲端着他的银色不锈钢水杯喝着水,母亲正削着苹果。我嚷嚷着要喝水,母亲在水池边帮我抹干净脸,擦干净手,突然发现我戴着的平安锁没了,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链子挂在脖子上。父母问我跑哪里玩去了,当时我过于害怕和担心了,结结巴巴地说,下午在屋前院子的草地上采野花玩。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我马上跑到刚刚采野花的草丛边找那个小小的金色吊坠。初夏的午后太阳强烈,叶片上反射出明亮的白光,草长得很茂密,我拨开那些野草,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它。直到太阳晒得背上冒出大片的汗,我才又跑回家和大人说,我找不到了。
那个下午那么漫长,我和父母在院子里找了好久,金色吊坠还是不知所踪。太阳照在身上没有火烧般的感觉了,母亲也开始准备晚饭了,我就这样久久地坐在客厅那张父亲做的木长椅上,听着窗外安静流淌的潺潺的流水声,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下来。那是我第一次丢失一件重要的东西。
后来弟弟出生了,我们从供销社搬到了街上。我还是会常常到院里去找小伙伴玩耍。院子搭起了塑料棚,父亲说是有人要在这里种香菇,老樟树和广玉兰的树干也与阳光隔绝了开来。等到棚子搭好之后,我们也失去了在院子里自由玩耍的权利。夏天的暴雨下了一场又一场,一年又一年,常常是在早上起来,人们就会看到院子的房子有一角又被雨水冲毁。于是房子越来越少,院子里的住户也陆陆续续地往外迁。
偶然的一次,我看到卧室桌子的抽屉里有两个红色的方盒子,午后叶片上反射出的明亮白光又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问母亲,另外一个红色方盒子是装什么的,母亲说,那是弟弟的平安锁。她把那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完整的有着金色平安锁的项链,拿出垫在底下的海绵,抽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这时我已经认得字了。上面写着弟弟的名字、出生年月还有具体的出生时间。我仔细端详着那个吊坠,上面是一只小老鼠。我想象着很久之前父母将我的平安锁交给我时的场景,想象着吊坠上的动物图案。我再一次打开那个红盒子,还有一条链子安静地躺着,轻轻的,像一片棉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塑料棚被拆掉了,但这个时候是否还能自由地在院子里玩耍好像已经不重要了。终于房子只剩下东边和北边那两排了,院子里也没有住户了,房子倒掉的两边被新建的红砖水泥墙所占据。供销社旧旧的大铁门也被拆掉换成了新的不锈钢门,用一只大锁锁住了。很少有人再到里面去。从围墙边经过的时候,能看见里面一大片长得很高的野草。
如果说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是否在现在的时间里,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小人儿还在日暮的阳光下往竹竿上晾着被水打湿的一片片棉花?阳光也一定是如我的记忆中那么温暖吧。想到家,我总是会想象那样的场景:院子里的广玉兰还在开着散发淡淡香味的大白花,阳光照在青色的瓦片上,木窗框铁窗杆,房间里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从窗子溜进来的阳光却让房间的一角散发出宁静的令人安心的味道。站在窗边,久远的潺潺水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是流水的生命的低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