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霭漫过石阶时,我总看见青砖缝里渗出的苔痕正往台阶两侧洇染。这条唤作飞云巷的山城步道,自石牌楼斑驳的牌坊向下蜿蜒,穿过七道青瓦参差的弯,落定在融媒体中心的台阶前。
台阶上凿着的防滑纹早被岁月磨成细浪,倒像是谁把三十年的光阴都刻成了唱片纹路。
1983年春,广播站的老唐总爱在老城歪脖子树下歇脚,从乡镇调出到巫山老城那日,他正用蓝布包裹手摇发电机,蓑衣上的雨水在台阶上滴出串省略号。
"小同志,"他指着台阶下蒸腾的雾,"咱们的广播声得比这山雾升得还高。"
后来才知道,那年山洪冲垮老县城城墙,他摇着发电机在山道上往返月余,硬是让《巫山之声》的旋律每日准时漫过青瓦。
槐花落尽的时节,我在龙溪镇撞见一个佝偻的背影。这位《巫峡潮》创刊人年轻时总在老城广场石阶上校稿。而今,老花镜滑到鼻尖,钢笔尖在蜡纸上刻出沙沙的雨声。1992年,有次暴雨突至,他慌忙脱下衣服裹住蜡纸,自己淋得透湿却笑说:"字迹要是糊了,巫山山民就看不见春耕通知了。"他右手中指至今留着铁笔磨出的茧,倒像是枚褪色的勋章。
千禧年的晨雾里,台阶上开始飘着油墨香与电磁波。那日正午,我见潘叔扛着摄像机往石牌楼跑,运动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后来在编辑室看他拍的素材:百岁老人对着镜头唱山歌,皱纹里漾着八十年代广播里教过的调子。年轻人忽然指着监视器惊呼:"快看!老人身后的砖墙,还留着当年黑板报的粉笔印呢。"
新竹冒尖的四月,我在第七道弯遇见陈师傅的女儿。她挎着印有"融媒体"字样的帆布袋,鬓角沾着无人机螺旋桨卷起的柳絮。"您看这取景框,"她将屏幕转向我,神女峰云海间浮动着老槐树的新芽,"父亲总说宣传工作者是缝补时光的人。"她帆布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笔记本,那上面有陈师傅用红笔批注的"民生版面须增补柑橘滞销报道"。
最难忘某个深秋傍晚,暮色将石阶染作旧磁带颜色。老唐的儿子抱着父亲留下的富士牌相机,在广播塔弯教孩子们拍星空。"当年父亲在这里拍过移民的队伍"他调整三脚架的手势与老唐摇发电机的姿势惊人相似,"现在要拍满山红叶。"孩子们嬉笑着跑过青石板,惊起栖在广播站旧址窗棂上的麻雀。
去年夏日,山雨来得急。我抱着资料往单位赶,忽见台阶中段聚着人群。挤进去才看见九十岁的老师傅蹲在积水旁,他抬头时,雨珠顺着皱纹汇入脖颈,几个举着直播设备的年轻人忙俯身帮他挡雨,老人雪白的鬓角,像给旧时光打了个柔光。
暮春槐花香最浓时,石阶两侧的墙根冒出新绿。融媒体中心的老少围坐在老槐树下,听潘叔讲5G直播车进山的故事。陈师傅的女儿忽然指着砖墙:"看!苔藓长成了心电图的形状。"众人细看,那青苔的纹路竟与老式收音机电波图惊人相似。不知谁家的孩童追着光影奔跑,运动鞋踩过青石板上深浅不一的凹痕——那分明是几十年间无数布鞋、胶鞋、皮鞋留下的年轮。
下晚班时,我常驻足电视塔下。山下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恍若当年广播站窗口漏出的暖黄。无人机的指示灯在夜空中划出弧线,与三十年前手电筒在山道上的光路悄然重叠。山风掠过石阶两侧的野菊,把陈师傅的钢笔沙沙声、老唐的发电机嗡嗡声、潘叔的键盘敲击声,都酿成了绵长的春醪。
昨夜有月,青石板上的露水映着碎银般的光。恍惚见历代宣传人的影子在台阶上叠印:握铁笔的手与触控屏的指尖交错,蜡纸筒与云存储擦肩,巫山山歌的颤音混着短视频的配乐。飞云巷的雾霭里,老唐说的"党的声音"正化作满山遍野的春笋,在新时代的雨水里剥剥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