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

“哪里会有人愿意倾听我的心声呢？他们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罢了。”这是几年前一个男孩对我说的，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忘记。

那时的我在这家医院的儿科做医生，有一天，一个男孩在父母的搀扶之下走进了诊室之中，我问他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的父母对我说：“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十分困难，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拿出听诊器，放在了男孩左胸的位置上，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听到男孩的心跳。我误以为我的听诊器出了问题，所以就借用了其他医生的听诊器，结果也还是一样，没有听到心跳的声音。

怎么可能？我心里这样想。倘若用听诊器都听不到男孩的声音，那或许男孩的心跳都已经停止了，而奇怪的是，他依旧能够保持清醒。

我对男孩的父母说：“用听诊器听不出具体的原因，你们去拍一下胸部的影像吧。”

男孩的父母点了点头，随后带着他离开了。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拿着影像回到了诊室，而更令我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在男孩心脏的位置上有一个细长的阴影，像是一颗长钉。

我立刻问男孩的父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眨了眨眼睛，略带紧张的神情说到：“一定是他不小心，才将家里的长钉给扎到了心脏里。”

不小心？这么长的一根钉子完全进入了胸腔，怎么可能是不小心扎进去的？但我也没有来得及多问，立马上孩子的父母办理住院手续。

之后的几天，男孩就住在我们医院住院部的六楼，那里是专给十五岁及以下的孩子住的，我和其他几位医生每天都会研究男孩的影像，讨论该如何治疗，并且时不时就到男孩的病房中，去查看他的情况。

而更加奇怪的是，当我问起男孩这颗钉子是如何扎入他的心脏的，他也沉默不语，没有告诉我们原因，我相信男孩是清楚原因的，只是可能有些隐情，让他不能说出口而已，而经过我的观察，我觉得原因就出在他的父母身上，当我这样想时，他们紧张的神情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后面的几天，男孩在医院中输液治疗，由于每天都要输液，所以我们给男孩用了滞留针，这样就不需要再每日都扎针了，但是在长时间的输液之下，男孩的手开始肿胀，所以就必须将滞留针取出来，然后在另外一只手上再用滞留针。

在给男孩换针的时候，我与男孩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而在这时，我发现男孩的衣服上有许多破洞。我问男孩：“你这件衣服已经破了，为什么不换一件呢？”

男孩看着我，说到：“我没有别的衣服了。”

我惊讶地说：“不会吧，难道在这里住院一件衣服也没有带吗？”

男孩对我说：“我其他的衣服也都破了。”

我问到：“怎么会都破掉了呢？”

男孩对我说：“是因为钉子，那些衣服都是被钉子给刮破的。”

我问到：“钉子？哪里有钉子？”

他和我说：“在我的家里，到处都是钉子，而有些钉子已经被压弯了，每当我路过它们的时候，我的衣服就会被它们给刮破，在家中我的衣柜里有许多破了洞的衣服，那都是被钉子给刮破的。”

我还是有些不解，谁的家中会有这么多的钉子呢？这样不会妨碍到生活吗？

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男孩，我问他：“为什么你的家中会有这样多的钉子呢？”

他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都是我的父母放在那里的。”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男孩说：“因为他们觉得有一些东西会给我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担心我去触碰它们，就在房间里面装满了钉子。他们觉得这样就能让我不去触碰那些东西，就不会被那些东西所影响。”

我又说到：“这样的方法一定是错误的。”

男孩说到：“没有错，即使他们不放那些钉子在那里，我也不会去触碰那些东西的，而现在，这些东西反倒起了反作用，不仅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帮助，还把我弄得遍体鳞伤。”

说着，男孩将衣服给掀了起来，露出了自己的皮肤。他的皮肤与他的衣服一样，充满了伤痕，有的是最近才有的伤，还没有结痂，而有的则已经成了疤痕。

我感到十分震惊，问男孩：“你的父母看到你这个样子没有感到心痛吗？”

男孩对我说：“我相信是有的，可是他们就是固执地认为这样是对我的保护，所以即使心痛也还是没有做出改变。”

我问：“那你们家中的钉子还是一颗都没有少吗？”

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不仅没有少，反倒越来越多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的父母觉得能对我产生坏影响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所以他们在更多的地方放上了钉子，现在我的房间里面连生活的空间都没有了，我只能与这些钉子共存。”

“那扎在你心脏的这颗钉子是？”我小心翼翼地问到。

“是我自己扎进去的。”男孩干脆地回答到。

虽然我早就有了这样的猜想，这颗钉子的事情并不是意外，可是这样的猜想被男孩所证实之后，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呢？”我又一次发问。

“哪里会有人愿意倾听我的心声呢？他们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罢了。”　男孩说出了这句话，然后紧接着又说：“既然没有人愿意倾听，那我还要它有什么用呢？所以我就拔出了家中最长的一颗钉子，将它插入了自己的心脏之中。”

而现在，的确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心声了，可是这样的决定肯定是欠缺了一些考虑的，因为男孩现在感到了呼吸困难，对他的健康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我还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男孩依旧可以保持清醒。

我问男孩：“你现在还感觉呼吸困难吗？”

男孩回答到：“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在这里的几天，这颗钉子已经与我的心脏融为一体了，我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的感觉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我有些不敢相信，但是想到男孩已经与钉子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或许他们之间也有了些相通了吧。但是我还是想要尝试着将男孩心脏中的钉子给取出来，因为即使男孩现在已经没有了不舒服的感觉，但也不敢保证以后没有影响，这样考虑之后，我还是打算继续和几个医生研究一下该如何进行手术。

所以到这里，我就终止了与男孩的聊天，督促他好好休息之后，我回到了诊室之中，又一次拿起了男孩的胸部影像，开始研究起了该如何手术。首先，如果强行将钉子拔出来，肯定会对男孩的心脏造成很大的伤害，还有感染的风险，所以这个方案立马被我否决了。

但是后来我又找来了其他的专家医师，与他们进行了讨论，他们都一致表示这颗钉子目前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取出来，所以就无法进行手术。现在每天让男孩继续在医院中住院也没有意义了，我们就打算采取保守治疗，先让男孩回家静养，倘若哪一天我们有了好的方案再让他回来进行手术。

做完这个决定之后，我找到了男孩的父母，告诉他们可以去办理出院手续了。在办理完出院手续后，他们就带着男孩离开了，而此时的男孩果然看起来好了许多，已经不需要父母的搀扶了。

临走之前，我告诉男孩的父母：“我们的手术方案可能要研究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请你们每个月都带他回来复查一次，来确定他的身体状况有没有恶化。”男孩的父母点了点头，离开了。

第一个月过去了，我们果然还没有研究出合适的方案，所以男孩的父母带着他回到了医院进行检查，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再给男孩拍了一张胸部影像，以确定钉子进入心脏的部分是否更多了。

影响拍完之后有一个小时的等待时间，我就趁着这个时间将男孩带到了诊室之中，我让他的父母留在了门外，与男孩进行单独对话，诊室的门也是隔音的，所以他的父母听不到我们对话的内容。

我让男孩坐了下来，在开始与他的对话之前，我瞥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二人，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而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他们眼睛旁的皮肤拉扯着，看起来十分狰狞。而他们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就像要破裂了一样。

看到这个场景的我内心也有了些波澜，可我迅速调整好了自己，对男孩说到：“你这一个月里的感觉如何，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男孩摇了摇头，说：“没有，我现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钉子的存在了。”

我问到：“那你的家中还是那个样子吗？”

男孩说：“是的，钉子还在不停地增多，我的床上也被钉上了钉子，我现在只能保持固定的姿势睡觉，因为他们担心我的体态出问题。”随后男孩又一次将衣服给掀开了，他的身上又出现了新的伤口。

我又一次问到：“真的不需要我和你的父母说一下吗，万一奏效了呢？”

男孩又一次拒绝了，并且告诉我：“他们肯定是不会听的，我始终相信这一点，所以我已经打算离开了。”

我问男孩：“你现在这个年纪，能去哪里呢？”

男孩说：“我也不知道，可是待在哪里都比在家里要好上不少。”

我说：“也是，我支持你的决定，既然改变不了现状，那就选择逃离吧，这是明智而不是懦弱。”

聊完之后，我与男孩走出了诊室。当我打开诊室的门之后，我看到的不再是刚刚那两张狰狞的脸，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虚伪的笑容，向我问到：“医生，你都和他聊了些什么啊？”

虽然脸上是笑容，可是我没有从他们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友善，随后回答到：“我和他了解了一下最近的恢复情况，看状况恢复的还不错，你们可以离开了，下个月就不用再来复查了。”

此时他们的脸上也还是笑容，只不过少了一丝伪装，更像是真的开心。随后他们就带着男孩走了，我也去查看男孩的胸部影像，可是令我震惊的是，细长的阴影消失了，钉子真的与男孩的心脏融为了一体，但我在今天也给男孩做了听诊，依旧没有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男孩，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人在医院外徘徊，看他奇怪的举动，我想他或许是需要什么帮助，所以就走上前去询问。在靠近他之后，我立马认出了他就是当初的那个男孩，在看到我的时候，他也认出了我，开心地与我打招呼。

我问：“你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他告诉我：“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回来的，或许是命运的旨意吧。”

我又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刚才，我刚刚参加完一个聚会，出门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就只能到处走，想要寻找哪里有回去的车，可是走着走着就回到了这里。”

我问他：“你现在已经离开家了吗？”

他点了点头，说：“已经离开了。”

我又问：“那你的父母同意你离开吗？”

“他们起初是不同意的，可是我执意要离开，他们也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自己为什么选择在十几岁时背起行囊离开家，我也记得在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母，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好像我离开了家就会步入深渊之中。”

“那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呢？”我问到。

男孩笑了笑，对我说：“我现在过得很好，在离开家之后，我一边工作一边上学，还遇到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刚刚就是与他们一起聚会的。”

我说到：“那很好啊，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已经完全恢复了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让我把手放到他的左胸，在我放上去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阵强劲有力的心跳。

我感到十分惊喜，赶忙问他是怎么好起来的。

他告诉我：“在我离开家的那一天，我坐在车上，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我好像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了，当时我还以为那是我的错觉。可在遇到这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之后，我与他们坐在一起交谈，我们都能够理解彼此，所以聊的十分开心，他们也愿意倾听我的心声，所以在那时，我才真正再一次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我说：“很开心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也收获了好的结果。”紧接着又问：“那你现在找到了回去的车了吗？倘若没有，就到我的诊室等待一段时间，我马上就下班了，到时候可以将你送回去。”

男孩说他已经找到了，我问在哪里找到的，他说就在这里。我并没有看到这里有什么车子，可是他又告诉我，他当初离开这里后就离开了家，而现在收获了满意的结果后又回到了这里，就是找到了回去的路。

随后男孩就离开了，临走时他对我说：“我明白人生是一个修罗场，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走出一条道路的。”

我目送他离开了，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完全看不到，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