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说这是一部地理小说,小说家和魔术师只有在特殊的地理坐标和时空布景中才能彼此相遇;你也可以说这是一场特定场域的表演,表演以双重性的方式成倍地增长着,在水与火之间,在文本和身体之间,在语言和舞台之间……
——题记
1、地表坍塌之后的环形剧场
芜是一个小说家,从五年前开始写小说起,某处看不见的水流就不断地从她的内心中喷涌而出,凭借着水流的灌溉,她不间断地写出一篇篇流溢着意象和修辞的小说;为了激发更多的灵感,她将心底全部的创伤和情感都倾倒入湖水中,以期一条条象征着奇迹的鱼灵从泉中游出,衔着一滴滴晶莹透亮的词语。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条鱼灵身上辨认出了和曾经某条相似的特征,这件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了,鱼灵的总数并不是在无限地增加,而是在疲倦和忧郁中复刻着曾经某个地方的文本,而那些词语也不再如初次诞生一般闪烁着,而是如同一只因为曾被佩戴过而泛着厌倦色泽的珍珠链;她知道她陷入了一个她必须经历的阶段,她陷入了自我重复和自我怀疑的沼泽。
当她呼唤着湖水和鱼灵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她同时是在呼唤着某种同样看不见的火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无法再点燃新的灵感,也无法再点亮新的心灵意象。她失去了燃火的能力,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闷热而干枯的,要么就是暗淡而又潮湿的。当心灵之水不再灼热、不再受力,便只有沉入夜雾笼罩的阴郁停滞的沼泽地中,在自恋的漫溢的镜像中沉溺沦陷。如同圣杯被倒置,无力再承接灵魂之中的被动之水。
某个多风的下午,芜像往常一样向图书馆走去,路上她想和一些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却感觉到仿佛和他们隔了一层,处于不同的时间流中。从芜的住处到她所工作的图书馆有一段分岔曲折的路,有七个拐弯处和五个分岔口。然而在经过最后一个分岔口时,她遵循着惯性眼看就要到达大学门口,却感到脚下产生了轻微的滑动,地表产生了不为人知的坍塌和倾斜,重力和摩擦力的失衡让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向另一个方向的被迫运动;一股激流从顶部冲击下来,她闭起双眼,如同童年时玩的漂流项目,在失控中任由水流的运动席卷着自己。
当芜重新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水流声已渐渐平和;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的人同她一起被水流席卷,在地表倾斜和重心引力的作用下,从四周一同滑向前方一个看不见的方向。他们是否同她一样,是在一种强迫力之下产生了被迫和失控的滑行运动,还是因为早已经历过这样的事件而选择主动前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她身边的人们在滑行运动中表现得轻车熟路而镇定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带着惊恐和困惑,然而这并没有让她更加安心。
不知道又滑行了多久,她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阵越来越大的掌声和欢呼声,眼前闪起一片越来越清晰的彩色的聚集的人群;她滑动的速度也终于减慢下来,摩擦力越来越大,她和她周围的人们慢慢停下。她终于可以仔细观察眼前的地理现象,原来这是一个从四周向中心塌陷的环形剧场,而她和她周围的人们刚刚是从东边的一端滑行下来;她已经来迟了,前排早已坐满了观众,她们穿着明亮闪烁的衣服,像是在庆祝一个难以遇到的节日;刚刚冲击他们的水流从剧场四个方向的渠道上流下,在环形剧场的舞台四周汇聚成一个水池。
因为一场异常的地理事件,他们被重力和引力卷入进这个环形剧场中,聚集在这里,等待着一幕不知道剧名的戏剧。这是一种怎样的剧场,进入它你并不需要出示门票,你也无法选择你想看的剧目;你只需要一种特殊的能力,一种无法承受、无法抵御住吸引力的能力,一种能够被异常事件袭击的能力,一种被人们称为敏感性或是脆弱性的能力。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新的朋友们来到这座奇异的环形剧场。”终于,一个魔术师装扮的人走到了舞台中间,声音像是传自于这个魔术师,又像是传自于其他更遥远的地方。“我已经在这里等待很长时间了,下面将要进行的第一个表演叫做‘无中生有’。”魔术师挥了挥手中笔一般的魔杖,“现在是清晨”,一丝阳光洒进剧场中,舞台上传来歌队模拟的鸟叫声和动物奔跑的声音。“下雪了”,舞台上立刻飘起了雪花,观众席上袭来一阵寒风,歌队模仿着雪落枝头的声音。“时间倒流了一个小时”,剧场里的光线渐渐增强,芜看了看旁边的时钟,指针果然往前转了一个小时。所有唱出的话语都是真的,一切都从空无中诞生,从空无中开启创造;一切又都只发生在那一瞬间,之后舞台恢复如初。
第一个表演结束之后,一个性别模糊的白衣人缓慢地走到舞台的右侧,背着几本厚厚的书,看上去十分费力和用劲。“第二个表演叫做书籍的‘舞台调度’”,魔术师向观众宣布完之后,便望向舞台旁边的白衣人,仿佛在示意开始。白衣人打开了第一本书,是《圣经》,当白衣人开始读起其中的一个段落时,魔术师便在舞台上开始了导演: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在被上帝抛弃的舞台上,进行一场对自己向自己复仇、灵魂向肉体复仇的表演。随后,白衣人又依次读出但丁、歌德、卡夫卡、博尔赫斯的作品;与其说白衣人是在读出一个个语词,不如说他是在宣示和实行某种权力:一切都必须在当下被表演、被执行出来;于是,没有人再去关注白衣人读到的是书中的哪部分句子、那些句子是忠于原文还是重新虚构出来的;一切的关注只存在于那一刻的表演是否真实地发生了。
白衣人念及鲁迅的《野草》,魔术师点起了一支蜡烛,一只长蛇在台上不断地自我啃食、在焦虑中自戕;许久之后,天暗下来,在广漠的荒野布景上,两个持着利刃的演员在赤裸中跳着执着到死的极地舞蹈。当白衣人打开残雪的《水乡》并准备开始吟唱时,舞台上每一个演员都沾着湿漉漉的水,用自己的身体做着某种实验,随时准备着逃跑或是演习。一位杂技演员突然从阳台上跳了下去,窗口飞出了一只大鸟。整个剧场停电了……
“我阅读了几个世纪,我只阅读这些真正属于反映出自我本质的书,我反复地读,每一本都读了上千遍;每一次阅读完之后,书便会加重好几公斤;而我的灵魂也只有随之成倍地增重,我才能背负起它们。”直到后来,当芜和魔术师在白昼和夜晚的边界处再次相遇的时候,魔术师才这样对她说。“我从来不像你们那样‘阅读’书籍;你知道吗,在文字的下面,向着地下生长的,是作者的灵魂和精神结构;我在深夜潜入文字的地下学习每一个作家的精神结构,在白日,我就用我的魔术将它们表演出来。我不信奉语言,我只信奉属于本质的艺术。每当白衣人开口向我说话,我就知道我必须将我听到的话语表演出来,我在听到每一句文字的同时使得这一切发生,而这种同时性的发生只属于奇迹。”那一天,当魔术师说完这段话的时候,夜就沉了下去,魔术师也消失了。
“第三个表演叫做垂直的‘重复’,接下来你们将要看到两场一模一样的戏剧,只是它们不再是在同一水平的舞台上上演,而是分布在垂直方向的两个楼层上。”魔术师此时已经开始了对第三个表演的报幕,而环形剧场的舞台也分为了两个楼层。就这样,在第一层上,第一幕戏剧首先开始了演出,“不过是老生常谈”,芜小声地叹气道,不过是一场庸常琐碎的、已经在平日的剧院里上演过无数类似题材的戏剧,关于男女之爱,关于人与人之间最为频繁的纠葛。在带着忍耐的等待中,第一幕戏剧终于结束了,芜难以想象这一幕经验而又平常的戏剧还要再上演一次。然而第二幕已然在舞台的第二层上拉开了序幕,在这第二场剧中,每一个演员重复着相同的对话,没有一个字不同,然而芜却分明看到每一个演员面颊上的泪水,每一句话语都充盈着激情而又伤感的语调,她们为什么都要哭呢?
不知道为什么,芜感到第二场和第一场相比,虽然是相同的故事情节、相同的语言台词,但是一切和外界的冲突都只是转换成了自我的内在的冲突,这一简单的转换却带来了精神上的奇观和重复的奇迹。比如,在第一场中,一个女人和五个情人不断纠缠、博弈,并最后将所有的情人一个个放倒在地;而在第二幕中,芜感到这个女人与之搏斗的并不是她的情人,而是她自我的阴影部分和梦魇的碎片,它们在每个晚上找上她来,而她则在每一个房间里与之进行纠缠和肉搏。而在戏的最后,当一个女演员在空中缎带里挣扎着、不断往上攀爬、又不断往下坠落时,女演员表现的不再是怀孕时的痛苦和危险,而只是某种精神的孕育和自我蜕变的极致的具身化。在第二幕戏剧快要结束的时候,舞台后面的歌队开始了越来越响的吟唱,其中每一个演员都戴着一个面具,每唱完一句,便摘下一层面具,或是脱下一层戏服,面具的下面还是面具,戏服的下面还是戏服。
歌队结束了歌唱之后,魔术师从舞台走向环形的观众席中,一边环绕一边宣布着:“最后一个表演,也是我自己最爱的、每一次最为期待的,叫做‘读心术’的装置表演。”魔术师带着挑衅而又神秘的微笑继续说道:“接下来,我会邀请每一个观众走到舞台上,你们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闭上眼睛内心想着一个问题,一个最让你困扰的、你最想寻求答案的问题;你们不用告诉我,我只会用舞台的装置表演回答你们。”观众席上响起了小声的讨论声音,大家半信半疑,而又跃跃欲试。许久之后,终于第一个观众走了上去,灯光暗下来,她站在舞台中央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与此同时,魔术师也在一旁闭上眼睛,一副做梦中才有的神态,看上去既像是在集中注意力,又像是在全然地休憩。当灯光重又渐渐亮起的时候,观众看到在舞台上出现了一个高约一米,宽约五米的大型跷跷板装置,两个舞者站在跷跷板的两端上演着竞技体育的击剑表演,看上去像是在做着安全的舞蹈游戏,却又有种不易察觉的杀伤力从内里暗自袭来。第一个观众下来之后,不断地又有更多的观众愿意上去,芜还记得其中有一个女孩站在上面的时候,她看上去好像很犹豫而又不安,不敢占据过于大的舞台空间;魔术师站到她的身边,闭上眼睛挥着魔杖;当女孩睁开眼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的身边环绕着三个跳舞的女孩,每一个女孩都穿着一件膨胀的、散发着一只只蒲公英的衣服,整个舞台上晃动着毛茸茸的可爱的蒲公英絮。
观众在自己的私人表演结束之后便陆陆续续离开了剧场。每一个观众的内心症结和谜题就像一种有着特定材料和受力的动态装置,等待着以它为道具进行表演的演员。等到终于排到芜的时候,观众席上已经不剩下多少人了。
“你早就在找我了,是吗?”
芜被魔术师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急忙摇头,假装说他认错人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今天这种奇幻事件,“观众席上那么多人,我们不过是因为一个偶然聚集在这里看表演的,不是吗?我甚至还没有弄明白今天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要否认了,事实上,只有你自己,每一个观众都只是你的自我折射出来的一部分。”
芜在惊讶中回头看,果然刚刚坐的观众席上并没有一个人,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想努力给自己的今日发生的事情增强一点叙事的可靠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会给我内心里想的问题进行表演吗?再说了,你给大家表演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魔术不应该帮助大家解决问题吗?”
“我所做的工作从不寻求解决,这并不是属于我的职业,我的工作只要求我去将之表现出来,事实上,我只想将人心中那些深之又深的症结和风景表演出来。”魔术师笑着看着芜,他的笑容意味深长而又让人难以理解,“我早就知道你的问题了,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这一次,你是被重力和引力带入这里的,下一次,你可要自己主动去寻找了。”
“寻找什么?”
魔术师并没有再回答,只是在舞台上点起了一把火,环形剧场四周的水池突然间被点燃,沸水连同空气一同振颤,水池顿时波涛汹涌,亮起点点火光。在魔法之火的燃烧下,水的颜色愈渐透明,一些干枯的、灰色的水流被烧干了,只剩下纯度最纯粹的水,在火光下变化着最极致的色泽。
2、火山湖边的词语炼金术
从环形剧场回来之后的几天,芜像做了一场萦绕在心魂间的梦,四处在现实中寻找梦的痕迹。每一天,芜到图书馆寻找着只言片语,只为了和那场环形剧场里最后的魔法之火再次建立关联。在第一天下午五点的时候,她翻出了赫拉克利特的著作残篇;在第二天晚上九点的时候,她找到了翻译过来的赫尔墨斯神秘哲学的残篇;直到第三天正午的时候,她的目光终于久久地停留在阿尔托诗集的一段话上:“一种奇怪的精神运动诱使我寻找一个本原,用炼金术复原它,火就是复原之道。”(《撒旦火的生与死》,1935)芜感到大受震撼,就在她为这句话激动不已的时候,窗外突然雷声轰鸣,几道闪电闪过她手中泛黄的纸页。她仿佛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出来的火山喷发的声音。
芜从小就听说,在她家乡的遥远西部,有一座火山和一片火山湖。六千年前,这里的火山喷发,流出的岩浆不断喷出赤红色的火焰,这些大量的岩浆堆积在喷火口周围,使得火山口附近出现一个漏斗状的洼地,长年的积水让这片洼地成了今天的火山湖,湖水的颜色因火山活动产生的气体与湖中矿物质发生化学反应而频繁变化着。更神奇的是,在那片火山湖中,只生存着一种极地的微生物,它们的体内含着荧光酵素,每当水珠飞溅时,这些微生物体内的荧光酵素就会发生氧化作用,形成万点火光。
然而在那个区域生活的居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威胁:即山体似乎仍在不断发生着一些小的喷发,若是往那燃烧的火焰上浇水,火反而会烧得更旺;因此每逢降雨频繁的季节,火势便更加凶猛。有一次山体喷发的时候,那个区域的所有居民都跑开了,据说只有一个披着紫色长袍的男子不但没有跑开,反而前往了火山深处;后来,有一个好事之徒在这个区域里秘密地泄露道,火势燃烧的时候,这个男子正挥动着手中的权杖和圣杯,跳着某种令人惊惧的舞蹈。
当芜终于踏上了通往火山的山路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傍晚。这半个月以来,她不断地为各种琐事所缠身,每当她就要踏上旅途的时候,她都会突然为家中的某件事情担忧起来而重又折返回去,或是一个还未回复的电话,或是某项还未做完的研究工作。总是这样,她仿佛总在寻找着一个最好的时刻,一个不会再有任何干扰和分心的时刻,从而可以完全投入到她这场意义重大而又秘密私人的旅行中。然而直到在最后一次折返中,她才隐隐意识到,并不会有一个最好的纯粹时刻,只有某一种彻底的行动和完全的弃绝。于是,在那个飞鸟迁徙、天空被染上玫瑰色的傍晚,她将图书馆办公室的门锁上之后,便将手里的钥匙丢出了窗外。她开始了那场只属于必然性的旅行,随身只携带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而她除了内心隐隐约约的方向感之外并没有任何地图和导航。
走了大概好几日的山路之后,芜感到又累又渴,她不得不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来。跨过这座山之后,她就不再确信下面的路线和方向了。就在她开始为后面的旅途焦虑之时,远处恍惚间闪过一团火苗,有人在远处用燃火的木棒划着线,这条线立刻形成一束闪着光的泉水,她奋力向看到的这束泉水跑去,可是就在她好不容易跑到跟前的时候,泉水却消逝了,而她也再找不到刚刚挥动着燃烧木棒的人影。又接连好几次,她看到几个人影在欢笑中拍着手掌,从手掌中掉落出来的荧光色的火苗在刹那间变成一缕水线,可是每一次她看准闪烁的方向狂奔过去,都只是再一次验证那里的空虚和幻影。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星图在空中铺展开来。芜不得不在这座山上的石洞中过夜了。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睡梦中的芜被一团炽热的光所惊醒,芜半遮着双眼,整个黑暗的石洞里这团光显得尤为耀眼。是一火灰蛇!芜之前只在魔法书上见过这种火灰蛇,这来自火焰灰烬的神奇动物,有着细瘦的灰白色的身体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此刻,它正在洞穴中产卵,而那耀眼的炽热的火光便是来自这些卵,随着产下的卵越来越多,火光越来越强烈动人,几乎要刺穿人的双眼。芜看着火灰蛇在热烈激情中的产卵,不觉暗自紧张担忧起来,她知道,火灰蛇的寿命并不到一个小时,当它们产下最后一个卵的同时,它们的身体也将支离破碎、化作灰烬,它们来自灰烬之中,又在唯一一次的产卵之后重新归于灰烬。火灰蛇通过成为灰烬重新返回到那座火山了吗,或许它本就来自那座火山的灰烬,芜猜想到。然而眼下,她不得不赶忙将这些卵冻结起来,洞穴里找不到水源,她只好使用自己的泪水,按照她记忆中的魔法书上所写的冻结步骤。冻结的蛇卵顿时变形成一颗颗滴着水的、咒语般的文字,仿佛就要震颤着开口说话,芜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将它们放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中。
当火灰蛇化为灰烬的时候,芜知道她自己必须继续上路了,虽然她仍然不知道具体的方向,但她确信那来自火山的魔法之火一定就在这附近,而之前她所见到的燃火的木棒、荧光的火苗,以及火灰蛇的炽热的卵,都是那魔法之火的征兆。芜突然悟出,重要的并不是再去追逐和寻找魔法之火的征兆,继续追逐只会永远徘徊在那座火山的附近而无法真正到达,重要的是自己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征兆,去和那座火山和那片火山湖建立真实的现实的连接。一切真实的连接都必然成为现实性,不是吗。
然而芜既找不到一根可以燃火的木棒,也无法像火灰蛇那样产出火焰的卵,芜四下环顾,却只是陷入茫然,直到她再一次看见手中的笔记本,刚刚由冻结的蛇卵变形而成的咒语般的文字仍然在纸页中轻轻颤动着,仿佛在等待着被第一次读出。就像每一个耶稣基督的代理人在施行圣事时,被授命通过规定的符号动作来实现圣事的事效性,执行出与话语力量同等完满性的现实。芜在此刻,将自己任命为一个文字话语的施行者和表演者,通过说出每一个咒语般的文字来施行着某种具有力量的行为,因为在这里,文字的魔法力量和现实性完满地等同起来,一切只是在文字的能力世界中能够被创造出来的,都可以在现实的必然世界中被实际地创造出来。
一道紫色的闪电从空中划过,伴随着从西边传来一阵雷鸣,整个大地在一种痉挛般的力量中颤动着,从文字中涌出的力量和来自雷电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共同点燃起了大地之火和天空之水。天空中,狂暴的雨水在紫色闪电的光照下流泻而下;大地上,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男子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奔跑着。芜第一次肉眼看见了这个紫色长袍的男子,在家乡的传说中,他属于一个古老的民族,相传这个民族拥有不被火焰灼烧的能力,然而这个民族的后代很少能够检验出自己的血统,因为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敢于毫不恐惧地走向火焰中。
当芜终于念完了蛇卵变形而成的文字咒语,天地间才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雷雨过后的天空渐渐形成了一片火红的火烧云。而原先蛇卵产下的洞穴,竟积水而成了一片越来越清晰的火山湖,那片曾反复萦绕在芜的梦中的火山湖,来自天空之水和大地之火交媾而成的火山湖。此刻,大地上的湖水和天空中的火烧云互相照应,彼此点燃着彼此的镜像。“你是谁?”芜望着闪烁在湖水对岸火焰中的男子,隔着湖水大声喊着。
“我从最西边走来,正如你从最东边走来,我们只是正好相遇在这里。在火山湖的西边,你曾是我的剧场观众;而在火山湖的东边,我一直是你的小说读者。我们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和各自和火山湖建立了连接。”男子的话语顺着水波传递到了芜这一岸,话音消散之后,男子便脱去了紫色长袍,芜终于在这个男子上认出了她曾见过的面庞——那个曾在环形剧场里为她表演过的魔术师的面庞。
“是你,魔术师!我终于按照自己的方式主动找到这里了。家乡的居民总是在相传关于你的秘密,他们说你会在每次火山喷发的时候从事一种炼金术的实验,你想要创造出什么还不存在的事物呢?”芜按照同样的方式将话语洒向水波传递到魔术师的岸边。
“这是一种关于受孕的炼金术,它在每一个见证者的身上振动,诞生出一种最为渴求的、无比隐秘,而又根深蒂固的受孕。”火山湖的水面上泛起了片片磷光,芜早已听不清魔术师的语句,只见魔术师神情郑重而又严肃,在胸口前画出一个十字,像是在迎接某个盛大的仪式,又像是在示意芜做好准备。
魔术师从火山湖取出十勺水,将其倒入一个圆形的球状容器中,一边在口中念着什么一边搅拌着容器里的水珠。而在火山湖的另一边,芜的身体像是受到了召唤,开始不断吐露出一些词语,每一个词语都像是从芜的身体里不受控制而掉出来的珠子,还没有经过思想便被外部的某种磁力吸了出去:扰动,玫瑰,褶皱,混沌,犹豫,孤寂,水晶……当容器里的水珠开始在底部沉淀时,湖水的底部开始骚动,芜开始吐出一个个词组或句子:“我在移动”,“去寻找”,“我在这里”,“你看见了我”……紧接着,魔术师从紫色长袍中取出红酒瓶,将其滴入球状容器的水中,一团浓厚的黑色雾气漂浮在火山湖上,整个火山湖波涛汹涌,狂乱而又激烈地涌动着;伴随着火山湖在黑色雾气下的运动,芜开始越来越具有操控性地喊出新的词语:时间、理念、本原、上帝、虚无、存在、绝对、自我……然而这些词语一经喊出便从空中折断下来、互相撞击又互相消灭、直到整片地掉落消失在火山湖中。黑色雾气从火山湖上不断上升,弥漫消散在空中。魔术师继续向球状容器中滴入红酒,滴到第七滴的时候,一道光从容器中闪现,整座火山湖瞬时笼罩在一片火光下。
在火山湖的火光中,芜在空中阅读到了一行字:“存在的东西,我确信地看到了。不存在的东西,如有必要,将由我创造。”(阿尔托,《存在的新启示》)芜刚想要将这段文字对着魔术师读出,却只见魔术师再一次向着幻化流变的火焰中跑去,直到芜再一次看不见他。芜想要追随魔术师跑进幻化流变的火焰中,却感到肚子里一阵阵痛,芜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内里涌起的水流的声音。
3、内在性的海水与永恒的化石
火山湖底的最深处连接着东边的深海,也可以说,湖水早已被海水浸透。火山湖既是地底不可见的海洋的源头,也是火山表面盛开的有形之海。相传,从你所看到的火山湖出发,沿着其水源一直寻找过去,就可以走到那源头之处的深海,那诞生出一切创造物的深海。在那里,你可以孕育出还不存在的事物。
魔术师为什么总是不断扑向火焰之中,跟随着那火焰一同幻化、流变着呢?仿佛对于魔术师来说,没有毁灭,也没有灰烬,只有永恒的当下和变化之流。芜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有真正的勇气踏入那幻变的火焰中,是因为害怕灼烧吗,还是害怕成为灰烬。和魔术师相比,芜常常厌恶自己身上的焦虑、恐惧和伴随着一切事情的犹豫不决。此刻,芜被肚子的阵痛折磨着,内里的翻腾像是一只在暴风雨的海面上行驶的船只,是这剧烈的痛苦使她必须前往寻找水源,寻找大海,寻找可以孕育的地方。
芜追随着从火山湖流出的水流,在火山岩石中不断攀爬行走,水流断断续续,看上去是如此脆弱,却又总能在新的地方以新的方式重新接上,芜惊叹于水流必定流向大海的坚定力量。在这空无一人的火山岩地带中,芜真正体验到了孤独,或许因为这一次,芜感到魔术师也不会再在另一处平行的时空场域中真正陪伴她,她要独自前往属于她的归宿,虽然此刻她还没有找到词语命名那个归宿之地。
水流经过山谷之间的缺口地带形成了一条狭窄的河流,芜不知道沿着河流又走了多久,只见一道蓝色的微光从远处照耀过来,芜被吸引着往蓝光走去,可是无论芜走了多远,那蓝光总是无法触及,每当芜感觉就要走到那闪烁的地方时,一阵狂风吹过来,那蓝光恍惚间又飘到了更远的地平线上。芜干脆闭上了双眼,不再相信自己的肉眼,只是感受着身体内部和蓝光形成连接的磁力,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又确信地向着磁力的中心地带走去。刹那间,芜的双手触碰到了滚烫的却又轻柔的蓝光,芜睁开眼睛,只见这蓝光竟是来自一块石头,那石上印刻着一条鱼的印记。芜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个地理老师曾这样解释火山灰形成的鱼化石:火山的喷发使得海水中的鱼类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大量的泥砂或火山灰包围,窒息而死;由于鱼体长期与空气隔绝并受到高温高压的作用,火山岩冷却石化成岩,随着地球板块的运动被抬出水面;经过亿万年的变动,火山灰里的鱼终于被风化裸露,因而形成了如今的鱼化石。
亿万年前,火山的火焰冲破海底深渊的界限,重塑地表纹理;亿万年后,曾在深海中的鱼被永久地刻印成永恒的标本,在现实的此岸见证灰烬后的世界。芜久久地凝视着这块鱼化石,从心灵深处喊出了“永恒”这个词语,那声音像是早已深埋在地底,只是在此刻突然被挖掘而出;词语的声音回荡在火山岩的地带上,每一块火山石似乎都在回应着“永恒”这个词语,在天地之间形成无穷无尽的美妙回音;此时此刻,芜突然感到不再孤独。就这样,芜带着这块鱼化石继续沿着河流赶路,每当芜疲倦疼痛到不想继续行走的时候,便晃一晃手中的化石,从石中传来的波涛汹涌的声音,让芜的心中重新充满了斗志。芜的手中紧紧握着化石,像是握着护身符,又像是握着信仰。
大约走了三千多米,在河流的尽头是一处七十米高的断崖,河流从山口喷豁而出,跌落直下,形成一条雪莹色的瀑布。芜面对这瀑布心生恐惧,久久地犹豫徘徊在瀑布的周围,四处张望寻求着解决办法,然而身边既没有船只,也看不到人烟。就在芜仍然进退不决的时候,却不觉之间突然踩滑了脚底的石头,跟着整片瀑布一同跌落了下去。芜紧闭着双眼惊叫着,在那瞬间里,她早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将全部的自己都交由给重力和水流。
水流渐渐平静了下来,芜终于不再有坠落感,她感到自己在很深的水渊里游动着,双臂在身体的左右划动着,水流渗透进她的身体,凉凉的,却多了些柔软的感觉。芜的手四处寻找着,直到摸到一条条滑溜溜的灵动的身体,像是触碰到了电流一般,芜睁开眼睛,踩到水面上,原来刚刚触碰到的身体是一条条鱼灵,这些鱼灵都是她曾见过的鱼灵,然而每一条却像是新生一般,一种无法形容的崭新的感觉。
河流经由瀑布之后河道就越来越宽,那一条条鱼灵像是天然便认识自己的主人一般,前后簇拥着芜的身体,引领着芜往大海的方向游去。它们就这样昼夜不停地游着,很多时候,芜直接闭上眼睛,仍由鱼灵和河水推动着她向前游去。对于芜来说,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信念,芜相信自己终将会抵达大海,孕育出肚中之物,而这就足够了。在一个夜晚,无数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星星闪耀在夜空中,彼此连接成一个个美丽而又令人眩晕的图案,芜顿时觉得这条河流仿佛不是通向大海,而是通向天上的银河,或许那片海水和银河早已交融在一起,根本就没有界限。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从海水的远处传来了一阵歌声,断断续续、若即若离、却又勾人心魂,到了那里就是入海口了。芜和鱼灵群在歌声中加快了速度,每一个音符都伴随着芜在水中划出的一道泳姿,每一段旋律的变奏都伴随着鱼灵的一次微小的方向调整,游泳者的呼吸和歌唱者的呼吸越来越同频,河流的盐度和大海的盐度也越来越接近。就在太阳的第一束光辉洒向海平面时,芜看见了那唱歌者——一只披着银色长发的人鱼,此刻正在朝霞下饮着海水。
芜游上前去,想要询问人鱼海水中可以孕育的地方,然而人鱼并没有回答芜,只是继续喝着海水,一口接着一口,看上去仿佛非常干渴。朝霞将天空染成了酒红色,人鱼在天空下喝醉了,摇晃着就要倒下,芜游过去想要扶住她,却在触摸到她的一瞬间,她的全身就融化成了海水,她将她全部的自己、连同她吸收进去的所有本质全都一起融化了,她从内在吞噬了自己。而她所化作的海水,并不会超出她所饮进去的海水。
芜对着融化成海水的人鱼,终于哭了出来,并不是因为哀悼融化的人鱼,而是因为芜终于读懂了人鱼的本质,也读懂了这片大海的本质连同自己的本质。在泪水中,芜终于奋不顾身地向大海的深处游去,将整个自己都投进大海中,不再有任何保留,也不再有任何犹豫。她越是向着深处游去,便越是触摸到越来越多的崭新的鱼灵,在触碰到鱼灵之时,她同时触碰到了一颗颗晶莹透亮的星星;她早已分不清是在大海中游泳还是在银河中游泳,就像她早已分不清是在上帝的心灵中还是在自己的本质中。上帝创造的一切造物,包括上帝的神性本身,都已内在于海水中,而这海水又内在于她的本质中;而她只需要永远游下去,直到将一切能够孕育出来的都孕育出来,直到她在内里的本质中成为海水和银河本身。
一切都内在于她的本质中,她所创造的一切并不会超出内在于她自身本质的一切。她将永远在词语中孕育着,直到成为那永恒的火山岩化石,在此岸或是彼岸永久地见证着。
结语
芜和魔术师再一次的相遇又会是什么时候呢?或许不仅可能在一个特殊的地理面貌中,也可能在一个特殊的时间地带中,在白昼和夜晚的交界之处,或是在梦与醒的交界之处。
芜一直知道,她和他生活在平行的世界中,彼此只有通过发出讯息,才能在隐喻中短暂地相遇。每当她开始用新的词语创造一篇小说时,他便在一个地方开始他的剧场表演,用不同的方式表演着那共同的本质艺术。她曾经想要变成他,追随他步入那幻化流变的火焰,追随他步入永恒当下的舞台,直到她领悟到,她无法在变成他的同时仍然保留着自我;在这太过短暂的一生中,她只有完全地成为自己的永恒本质,才能同时既是自己也同时是他。
有一天,芜在梦中来到了一个花园,花园里刚刚搭建好的舞台上,所有的水生动物和陆地动物,所有现实打扮的人和戴着假面的戏剧演员同时表演着,芜刚导演完第一幕演出,便发现自己只是在写作小说的第二段,刚刚的演出只是小说的内容,小说的纸页像刚被火灼烧过,残留着黑色的发烫的痕迹,可当芜从小说中再次抬起头时,一阵海水弥漫过来,芜已从梦中醒来。
真实姓名:张昭琦
联系地址:上海市闵行区吴泾镇虹梅南路5800号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公寓
就读高校专业: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 研究生二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