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从中间断裂（组诗）

◆老屋

须仰望，方能与檐顶齐平

落日越压越低

几根茅草，在风中驻守

适合安放斑驳、昏黄，以及

陈旧的事物

岁月剥落窗花，山墙裂开的伤口

像一些记忆从中间断裂

夕阳中，父亲和老屋一起镀金

最后的光，如此浩荡

又如此苍茫

不知是老屋离不开父亲，还是

父亲离不开老屋

多少年了，父亲一个人靠在土墙根儿

旱烟一袋接着一袋

——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羡慕

◆月亮爬上村头

秋深如墨，落叶在风中颤栗

故乡啊

这是多么锋利的镰刀

老槐树弯着腰，托举

一把老骨头，老屋的骨质疏松

久治不愈

家的边缘坍塌，几堵墙围成一大片

残缺的阴影

这一些，对于背井离乡的人

比大山更沉重

月亮爬上村头，圆了又缺

像守望故乡的人

多少年了

只能在梦里重返出生地

用泪水一遍遍擦拭，含笑看着我的

——黑白相片

◆石磨

时光太硬，两扇转动的磨盘

紧咬牙关

喂养一家人扁平的日子

不知是母亲推着它

还是它牵着母亲，五谷从牙缝里

挤出来

从白天到黑夜，蹒跚的步履吱呀作响

岁月被镣铐桎梏

多少年了，我总是梦见石磨

也梦见母亲

岁月的磨盘越磨越薄，而我的棱角

始终不能磨平

——面对尖锐对峙，或许只有粉身碎骨

才能从生活中研磨出真相

◆芦花白

越来越轻，母亲头上的霜花

风吹的样子

像极了闪电的余光

越来越低，流水的轰鸣

一点一点，退回时间褶皱深处

暮色沉重

从光阴内部赎回属于自己的一点白

青春从花开始，又终结于花

你无所畏惧

那些轻得不能再轻的悲伤

唯有低处的风知道

来处与归途

——不必在意月光下雪花泛起的微光

静水流深，星星遥不可及

◆一灯如豆

母亲用针尖挑了挑煤油灯的

灯捻，顿时

固执的光亮饱满了起来

母亲在做针线，一丝不苟

我在做作业，如豆的光跳跃、舞动

灯影巨大

投射在墙壁上，像一个穷孩子

突然获得了某种施舍

母亲时不时挑一下灯捻

思念搓成的灯捻啊

这头一灯如豆，另一头浸在黑暗里

疯狂而贪婪地汲取光明

多年以后——

我依然对耀眼的事物保持警惕

◆老铁匠

炉火通红，坚硬如铁者

才有可塑性

大锤锻造肉身，小锤磨砺性格

日日夜夜不停锤打

为刀剑，为犁铧，光阴火花四溅

力量之美

瞬间冷却之后，释放的光茫随即收敛

如日常还入鞘中

比任何人更懂得千锤百炼

自己却成了一块废铁

炉火早已熄灭，折断的锤柄

遗弃在历史的角落

——晚风吹过，夕阳是一块烧红的铁

老铁匠佝偻的影子越拉越长

像一段虚无的时光

◆锈锁

柴门紧闭，一阵风从门缝里

挤进来

加持了小院的荒凉

钥匙与锁天各一方

我擦拭一边，如擦试另一边

发光的记忆

如今，故乡生锈了，时间的包浆

越积越厚

千里之外，我一次次聆听

锁孔里汹涌的涛声

它一动不动，在沉默中

愈加苍老，那些遗失的又一次

从睡梦里醒来

——推开夜的天空，断章一般的钥匙

突然打开星星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