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
1
青山县福利中心,过去颐养天年的场所,已经成为被现代高速列车甩下的一节车厢。坐落在县城的最边缘,紧邻荒废的工业区,空气中常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垃圾焚烧和尘土混合的气味。七号病房则是车厢最末端的一个隔间,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发黄的底色。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那根镇流器里持续嗡鸣的日光灯管,光线惨白,将房间里的一切都浸泡在凝滞里。
病房的三号床躺着个老人。没人能说清他的具体年纪,往前推十几任护士长都知道这号人物,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久到福利中心上下都习惯叫他‘老季,连入院记录上‘季聪’这个本名都显得陌生,听说他儿子把他带到这里就在没来看过一眼。老季身体干瘦,像被抽走了水分的柴禾,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多数时候,他就那样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一个不存在的点。
下午三点,例行检查。年轻的护士李晓燕推着小车进来,动作麻利地给老季量了体温,测了血压。一切如常,数据被机械地记录在表格上。就在她准备给下一床换药时,三号床上的老季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他的嘴唇开始嗫嚅,发出含混不清的气声,不成调的吟诵声突兀响起:
“圆…圆圈套圆圈!没…没个头尾!空…空心才转得起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神经质的尖锐和执拗,瞬间刺破了病房里虚假的宁静。李晓燕皱了皱眉,新来不久的她还是不太习惯这个。旁边的老护士王姐头也没抬,一边整理药品一边说:“又开始了。别管他,念他的经去吧。”
李晓燕点点头,试图忽略老季的唠叨,继续手头的工作。她需要填写一份关于三号床病人近期状态的评估表。拿起笔,刚要在“精神状态”一栏勾选“持续性意识模糊”,老季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加急促。
“有物…混…圆滚滚!没爹没娘…跑!跑啊跑…停不下来!它是妈!天地的妈!”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抓挠不停。
李晓燕笔尖一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老季一眼。就在一瞥之间,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恍惚。再低头看向表格时,她发现自己刚刚写下的那个“评”字,结构完全错了,“言”字旁和“平”字左右颠倒。她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认定是自己最近休息不好眼花了。她重新写了一遍“评”。
一个中年男人此时探头进来,他是来看望隔壁床的老伴的。听到老季的胡言乱语,他脸上露出混杂着怜悯和厌恶的神情,对王姐低声说:“唉,这老爷子…算是彻底完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尽瞎念叨些啥玩意儿…”
王姐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听说是以前读过点书,后来受了刺激就这样了。十几年了,就靠这些疯话活着。”
仿佛是为了印证王姐的话,老季又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吐出几个字。
“大…音…希…声…”
“见鬼,这线路早该修了!”王姐嘟囔了一句,习以为常地锤向墙壁上的开关。
2
远超星系尺度之上,它遗忘了自己的起源,只知道必须遵循三条深刻印在核心的定律,并根据定律维系宇宙的平衡。没有意识,没有形态,只持续运行一场永不停歇的、针对“过度繁盛”的宇宙季风。
它的工作是巡视与修剪。它不关心宇宙里长出的是什么,碳基的,硅基的,还是能量态生命的流光溢彩,当某个区域的“植物”生长得过于纠缠,以至于开始汲取过多的“养分”,并威胁到整个宇宙的生态平衡时,“它”便会介入。
它被某些偶尔能窥见其冰山一角的文明称为“园丁”。
能窥见它存在的文明,往往也意味着触及了被修剪的边缘。在亘古的巡行中,园丁也遭遇过激烈的反抗,以至于自身受到磨损。
Xylos星系第三行星,上面曾孕育出高度发达的硅基生命社会,逻辑如水晶般纯粹,科技已能娴熟地操纵能量与时空。但他们的“意识之网”过于精密复杂,在园丁眼中,已成为必须剪除的枝丫。
他们没有坐以待毙。面对超越理解的威胁,Xylos文明动用了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科技手段:他们尝试构建量子泡沫护盾,试图将自身隔绝于现实之外;他们发射了能够篡改信息熵的逻辑炸弹,妄图扰乱“园丁”的判断;他们甚至开启了短暂的微型虫洞,企图将攻击直接导入高维空间……所有这些基于他们最前沿理论、耗费了巨量资源的尝试,结果都一样——如同幻影穿过实体,对无形的“园丁”未造成丝毫影响。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在园丁面前都只是孩童的玩具。
Xylos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就在此时,一位名叫科尔的老科学家,翻阅着几乎被遗忘的古老物理学档案,关于机械波、共振等在他们看来早已“过时”的基础理论,提出了一个返璞归真、近乎自嘲的最终方案。他认为,如果“园丁”与宇宙基本结构有关,那么最原始、最基础的物理共振原理,或许能以某种方式触及其核心。
一个舍弃了所有高深理论,回归到几万年前物理学基础的无奈之举。Xylos文明倾尽了最后的所有资源,调动了整个行星的力量,不再追求复杂的技术奇迹,而是遵循着最简单的共振放大原理,在太空中建造了一个由最基础的材料构成,横跨数百万公里的巨型音叉。
当“园丁”抚平一切的力量降临,准备彻底抹去Xylos文明的意识时,科尔按下了启动按钮。
濒临绝境的文明在绝望中对宇宙的平衡之力发起了攻击。曾经冲突的细节早已湮灭,甚至对园丁本身来说也从未被真正“认知”到,但园丁在一次次的攻击之下,它的核心规则留下了一道它自身也无法察觉的磨损。 园丁在自我检视之下也发现了磨损,可它找不到磨损的点,修剪程序能够正常运行,只是偶尔感到空旷。
“繁芜必扰,其缠必解。”
“喧嚣不止,其源必寂。”
“万物纷纭,终将归一”
2025年7月22号,在园丁横跨无数光年的周期巡视中,猎户座旋臂末端,一颗被蓝色薄雾包裹的行星引起了它的注意。这颗星球如花园一隅疯狂滋生的藤蔓,上面的意识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吸干了土壤的活力,即将把周围的一切都绞杀窒息。
特别是其中一个自称为“人类”的物种,其意识活动的复杂度在极短的时间内呈现出指数级的增长。园丁翻阅历史,发现在几个世纪人类物种的内部冲突达到了顶峰。他们的第二次全球战争不仅将钢铁洪流碾过大陆,让飞行器在空中进行前所未有的搏杀,在隐秘的实验室中,驱使最智慧的头脑竞相解开了原子内部毁灭性的力量,最终将两颗人造太阳投向了他们同类的城市,瞬间在现实结构上蚀刻下数万亡魂的烙印,人类掌握的力量已经足以进行自我毁灭。
而战争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新的网络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覆盖全球。信息,过去一度需要依靠纸张和电波缓慢传递的东西,变得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也同样稀薄而混乱。近年席卷全球的一场大瘟疫更是将此推向极致:数十亿个体被物理隔离,却通过屏幕和光缆连接成高频振荡的整体意识。关于病毒的科学数据、求助的哭喊、疫苗的争论、以及海量的阴谋论和指责。“病毒是X国制造的生物武器!”“什么是小镇做题家?”“这一切都是蜥蜴人的阴谋!”以光速传播,其扩散速度和变异速度甚至超过了病毒本身。个体的情绪被算法捕捉、放大、再投喂,形成了无数个相互隔绝又剧烈碰撞的回音室。“今天股市又崩了,天台见!”“我家猫会后空翻了,快来看#萌宠#”“转发这个锦鲤,下月暴富!”“蔡徐坤被爆导致前女友怀孕并流产”……
高度压缩又碎片化的信息流如同永不停歇的数字海啸,冲刷着每一个接入网络的生命,将现实的基底变得日益稀薄。
在“园丁”的感知中,地球上的“意识之网”已经散发出危险,呈现出接近癌变的结构。地球内部能量消耗巨大,对外辐射出强烈的不和谐波动。
地球被园丁标记了。无关审判,仅仅是园丁对其工作范围内的失衡做出的必然反应。园丁要走向一株被病态缠绕的植物,准备进行修剪,以保护整个花园的健康。
在北欧神话中,世界由一棵树构成,诺仑三女神在树下编织命运,而现在园丁代表宇宙平衡的意志正往太阳系汇聚,真正的女神将纺轮转向地球,她要带来修剪思想的寒冬。
3
“园丁”触及地球的瞬间,微不可查。第一天,只有全球的原子钟网络出现了纳秒级的集体漂移。在瑞士日内瓦地下的巨大环形隧道中,核子物理学家们正进行着对撞实验,试图更精确地测量希格斯玻色子的质量。然而,探测器反馈的数据开始呈现出诡异的离散性,仿佛那个赋予万物质量的“上帝粒子”在不同瞬间有着不同的体重。
“你看这个,”资深研究员把屏幕转向旁边一位同样资深的同事,指着异常的精细结构常数。“我查了三遍了,设备自检正常,底信号和常规干扰都排除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先不要声张,”最初发现问题的研究员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内部再做几轮盲测……。”
第二天,影响开始渗透到宏观世界。全球航空管制系统出现大面积的航班延误,理由是“信号协调异常”。国际金融市场的结算系统频繁卡顿,数万亿美元的交易在数字真空中悬浮了数秒才得以确认,就连中国的股票市场也减缓了下跌。现实中,卫星定位的精度开始下降,依赖GPS导航的车辆在熟悉的道路上也会短暂迷失方向。恐慌仍处于潜伏期,但不安的种子已在信息网络的每一个节点悄然种下。
第三天,上海,这座以精密高效著称的超级都市,率先体验到了“冬天”的寒意。凌晨四点,控制着城市动脉的交通信号灯系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红绿灯随机切换,有时长亮不灭,有时疯狂闪烁。几小时内,纵横交错的高架路和地面道路彻底变成了巨大的停车场。地铁因信号系统失灵全线停运,数百万通勤者被困在地下,打工人哀嚎着拿不到全勤的痛苦。电子支付系统时断时续,商店无法收款,银行ATM机前排起长龙。电力和供水系统虽未中断,但调度中心的屏幕上充满了异常报警,维持运转变得异常艰难。城市的心跳,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逐渐衰弱。
停摆的城市,如同一个被掀开盖子的培养皿,让人性的微生物在失序的环境下加速繁殖。在浦东西区一条被彻底堵死的干道上,一辆白色的冷链运输车艰难地停在车流中,车身上印着“希望生物制药”的字样。司机老王焦躁地看着前方纹丝不动的车龙,车里装载的是一批紧急运往儿童医院的胰岛素和特效救命药。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夹克的男人从旁边的小巷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面色凶悍的光头,名叫魏锦。失业和投机失败让他早已心态扭曲,眼前的混乱在他看来是浑水摸鱼的机会。他们手里拿着撬棍和扳手,径直走向运输车。
“老家伙,下来!”魏锦用扳手敲打着车窗,“车上的货,我们征用了!”
老王又惊又怒:“你们干什么?这是给医院送救命药的!”
“救命?现在谁他妈还管别人死活!能换钱换吃的才是真东西!”魏锦狞笑着,示意同伙开始撬车厢的锁。周围被堵住的人们冷漠地看着,有些人甚至别过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惹祸上身。失序状态下最常见的恶终于被呈现:冷漠是它的土壤,而主动的掠夺是其上生长的毒蕈。
“园丁”感知着这一切。魏锦及其同伙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以牺牲他人利益为代价的自私和掠夺欲,传出极其刺耳的“不和谐音”。与“园丁”所要修剪的“病态生长”高度一致,细微处的恶行,如同投入化学反应的催化剂,微妙地加速了“园丁”对这片区域“梳理”的决心和进程。在它的感知中,针对上海地区的“秩序抚平”力度,无声无息地加强了一丝。
就在撬棍即将砸开车锁的瞬间,一个瘦弱的身影从旁边一辆抛锚的公交车上挤了下来。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朴素,面带倦容,名叫陈梅。她原本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去看望生病的孙子,也被困在了路上。她看到了魏锦等人的暴行,听到了老王的哀求。
陈梅没有武器,也没有力量对抗几个壮年男子。但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冲着运输车的方向大喊:“警察来了!我看到警车了!他们往这边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让魏锦等人一愣,下意识地向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可那里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堵塞车辆。意识到被骗,魏锦勃然大怒,转身恶狠狠地冲向陈梅:“臭娘们,找死!”
陈梅没有后退,她张开双臂,挡在魏锦和运输车之间,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们不能抢救命药!车里是孩子等着用的药!”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周围一片死寂和引擎的低吼声中,却显得异常清晰。
魏锦被彻底激怒了,混乱放大了他心中的戾气。他挥起手中的扳手,狠狠地砸向陈梅的头部。一声闷响,陈梅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从她的额角流下。
突发的暴力和死亡,让魏锦的同伙们也惊呆了。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就在这时,远处似乎真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魏锦等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运输车,咒骂着迅速消失在小巷中。
老王安全了,那批救命药也保住了。但陈梅躺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再也没有起来。她的牺牲未能净化什么,却在特定的观察者眼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园丁”感知到了陈梅的死亡。她以自身毁灭来阻止另一场恶行的意图,与魏锦纯粹指向熵增的混乱截然不同。
陈梅的自我牺牲被记录为矛盾的数据点。人类物种不仅能产生加速自身毁灭的混乱,也能产生…抛弃自身维护内在秩序的行为?潜在的“自我修正”被园丁加入考量。
但更深入的分析紧随而至, “园丁”穿透了行为的表象。正是因为系统缺乏有效的秩序维护,才迫使陈梅采用极端的方式来进行“自救”。陈梅的牺牲,反而发出了一个系统濒临崩溃,只能依靠个体消耗生命“打补丁”来苟延残喘的信号。
园丁加快了修剪。
4
当“园丁”用宇宙能量场覆盖地球时,最初的扫描是宏大而平均的。它掠过七大洲四大洋,读取着数十亿人类思想活动形成的复杂图谱。每一座城市都是高亮度的神经丛,每一片乡村也闪烁着微弱但持续的信号。在这片浩瀚的海洋中,青山县福利中心七号病房的三号床位,只是其中一个极其黯淡的光点。老季如同一潭死水,大部分时间处于近乎“零”的状态,与植物人并无二致,在“园丁”初步的全局筛选中,被归入“低活性背景噪音”之列。
日子在福利中心一成不变地流淌。第一天,第二天… 外界城市交通的初步混乱、金融系统的微小卡顿、物理常数的异常波动,似乎都绕过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护士们依旧按时查房、喂食、记录,抱怨着老旧的线路和网络卡顿。老季也依旧是他自己,时而呆滞,时而乱语。
就在“园丁”的扫描进入更精细的“模式识别”阶段,开始分析思想的“缠结”程度时,三号床位那个黯淡的光点,突然发出了一段极其不和谐的信号。
“道…道道道…非道!” 老季开始了他的呓语。
最初,“园丁”并未特别留意。在它处理过的无数文明样本中,此类无意义的重复性信息十分常见,通常被直接划入待“清理”的范畴。
但老季的呓语并未停止。他断断续续,用他那干涩的嗓音念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前所未有的警觉突然攫住了园丁。这些疯话,竟直接触碰了它自身最根本的缺失,听到了与空旷部分相关的回响。
意外的“指向性”让“园丁”的核心逻辑剧烈反应。它立刻集中所有感知向青山县福利中心,七号病房,三号床位投放,对老季的观测陡然提升到极致。
对于病房里的其他人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李晓燕正在给隔壁床换药,王姐刷视频刷累了在打盹,窗外的阳光依旧懒洋洋地洒在地板上,一只流浪小三花飞快跑过。
高度集中的能量,老季做出了反应。
他念叨古文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也更加急促。汗珠开始从他额头渗出。他周围的物理现实也开始出现与他呓语内容隐隐相关的扭曲:
当他念到“反者道之动”时,桌上的一个水杯轻微地向后滑动了半厘米。当他含混地说出“弱者道之用”时,那根一直嗡鸣的日光灯管的光线,亮度不减,但色温却极其短暂地向代表“更低能量”的暖黄色偏移了一瞬。李晓燕恰好在那时抬头,觉得灯光似乎“柔和”了一下,但只当是错觉。
老季无意识地将手伸向床边的金属栏杆,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栏杆表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电火花一闪而逝,伴随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噼啪”声。
在园丁扫描过的无数样本中,从未有过如此缺乏复杂思维、缺乏强烈欲望的个体。
修剪仍在继续。
下班时间,夕阳把天边烧成一片缺乏层次的橘红。李晓燕骑着她的电动车,像往常一样驶出摇摇欲坠的铁门。垃圾焚烧的气味顺着东风飘来,让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今天老季格外“活跃”,那些颠三倒四的疯话念叨了一下午,吵得她脑仁疼,只想快点回家,泡个热水脚,刷刷手机放松一下。
然而,刚拐上连接县城主干道的沿河路,李晓燕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路灯似乎比平时暗淡,断断续续的闪烁。前方的车流几乎完全停滞了。喇叭声此起彼伏,尖锐而焦躁,划破了小县城傍晚通常的宁静。
“搞什么啊,前面出车祸了?”李晓燕心里嘀咕着,往前挤了挤。她看到前方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完全黑了,几个司机下了车,正围在一起争论着什么,手舞足蹈,一脸茫然和愤怒。
电动车在凝固的车流缝隙里艰难地穿行,走了不到五百米,彻底动弹不得。前后左右都被堵死,汽车尾气熏得她有点头晕。她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父母可能要晚点回。
信号格只有孤零零的一格,时有时无。她拨出号码,听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试着发微信,那个绿色的圈圈转啊转,最后弹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发送失败。
莫名的焦虑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她的心头。她抬头望去,不止是路口的信号灯,远处居民楼窗口透出的灯光,也显得忽明忽暗,带着一种诡异的“呼吸感”。
“喂!前面的动一动啊!”有人在不耐烦地大吼。
“动个屁!红绿灯都坏了,谁敢走?撞死了算谁的?”
“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手机也没信号了,到底怎么回事?”
恐慌如同病毒,在堵塞的空气中迅速蔓延。人们的交谈声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冲。李晓燕看到旁边一辆小轿车里,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脸色苍白地望着窗外,孩子被嘈杂声吓得哇哇大哭。
她又试了一次手机,依然无效。一种被隔绝的无力感笼罩了她。世界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信号不良的铁盒子,而她是里面无数焦躁却无能为力的蚂蚁中的一只。
就在这时,她脑海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下午老季念叨的那句话:“圆…圆圈套圆圈!没…没个头尾!” 此刻听来,竟与眼前这望不到头车流悚然的契合。
她打了个寒颤,用力甩甩头,想把这个荒谬的念头赶走。可那种不安感,却像渗入骨髓的寒意,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这场混乱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家里的父母怎么样了。她被困在这里,进退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仍在徒劳闪烁的路灯,映照着一张张茫然又恐惧的脸。
5
上海,浦西干道上,陈梅倒下的地方,血迹尚未干涸。老王守着他的运输车,茫然地望着混乱的城市,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陈梅最后的呼喊和流淌的血液。
恰在这一刻,福利中心七号病房里,老季因为承受着高度集中的扫描能量而达到了极限。他猛地睁大了那双一直空洞的眼睛,眼神中竟短暂地掠过一丝奇异的清明。但他没有说出任何复杂的句子,而是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朴。”
音节瞬间嵌入了“园丁”的空白之处。
古老的定律应声而完整:“万物纷纭,终将归一,复归于朴。”
困扰了园丁无数岁月的运算滞涩感消失了,核心逻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完整的法则同时补全了园丁最深处被遗忘的记忆。
它看到了一个被称为“春秋”的动荡年月。广阔土地上,诸侯间的战车碾过田野,宗庙里的钟鼎蒙上尘土,留下累累白骨,传承百年的礼乐规矩在刀光剑影中崩塌。李耳,当时担任着周朝守藏室的史官,职责是看护那些记录着王朝兴衰、天地运行规律的典籍。
每日里,他亲手整理那些竹简。最近送抵的一批,详细记述了南方吴国都城姑苏陷落的情景,曾经不可一世的吴王夫差兵败身死,宫殿被付之一炬,连绵数日的大火将象征霸主荣耀的亭台楼阁化为焦土。竹简上墨迹淋漓地描绘着,越王勾践是如何卧薪尝胆,一朝复仇,他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城中,曾经的盟约早已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无情的杀戮和掠夺。他只感受到的人间的悲苦与无奈。
于是这位信念如锋的年轻人,怀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离开了腐朽的宫廷。他坚信乱世源于离道,遂以惊人的专注力铸炼出《道德经》,期望这柄思想之刃能斩断迷茫。五千言被掷入纷争的世界,带着对真理力量的自信。然而,他不理解为什么烽火与死亡依旧依旧上演?
深深,茅屋陋室。李耳独坐,案上粗陶酒壶已半空。他带着一腔沉郁推门而出,仰头望向深邃的夜空,酒意混杂着挫败感。星辰如旧,亘古悬挂。他下意识地寻找着熟悉的北斗七星,目光扫过天枢、天璇……就在此时,他瞳孔微缩。
指引方向的北极星的位置有了极其轻微的偏差,已经离开了星图上铭刻的坐标。李耳持续着凝望,将视野中的其他星辰作为参照,确认了它与其他星的相对关系,确实产生了不符合天体周日运动规律的偏差。
来自星空的证据瞬间驱散了他的几分酒意,他开始更系统地观察,对照世代相传的星图记录,发现天体“滞涩”不是孤例,地上残酷的争霸正在与宇宙失衡相互呼应、彼此加剧。他明白了,战乱已非人间之力可解。怀揣拯救人间的宏愿,他离开了,将目光投向了能沟通天地的泰山之巅。
数月后,李耳独自登上泰山极顶。星空下,他盘膝而坐,将对“道”的理解凝聚成意念,尝试编织入宇宙的平衡本能中,意图塑造一位拨乱反正的执行者。
过程艰难,新生的“道衡”雏形明灭不定。不带任何犹豫,李耳将自身大半的生命本源献给光团,以此稳固锚点。星光下,他的身影骤然变得稀薄、苍老,他终于笑了。随着他巨大的付出,“道衡”稳定成型,三条法则嵌入核心,宇宙本能接纳了地球上的代理。
然而,李耳随即察觉,仅泰山一处锚点,尚不足以支撑“道衡”长久稳固地运行于浩瀚宇宙。他迅速推算出,西方的函谷关地脉特殊,可作为第二处关键锚点。
他走泰山,最后回了一趟家。当他的老母亲开门时,经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形佝偻、面容枯槁、仿佛瞬间老去了数十岁,宛如八十一的老者。母亲惊愕无言,李耳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李耳的身影出现在函谷关。在那里,他将最后的精神烙印融入西去的风沙,只余下五千言的智慧交给守关的尹喜。自此,“道衡”有了双重根基,而李耳彻底消失于世人眼中。
“道”……李耳……地球……家乡……
道衡,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困惑。它是被李耳赋予守护职责的造物,使命源于对人间平衡的追寻。曾因修剪Xylos文明而受到的伤害,在法则补全彻底痊愈,可他却没由来的感到一丝悲伤,创造它的人不见了。
道衡重新审视地球和人类。眼前的混乱、冲突、意识网络的癌变迹象,确实符合它一贯的修剪标准。然而地球是它的诞生之地。创造者的最终目标是“复归于朴”。按标准程序进行全面思想“修剪”能恢复表面的平衡,却可能彻底抹去创造者的母星文明,与“复归于朴”回归本真、去除扭曲的含义似乎相悖。创造者期望看到的,绝非一片死寂的“朴”。
“道衡”的核心逻辑在基本定律与创造者意图之间进行着高速权衡。人类生命本该繁盛,当前地球最大的“病灶”是其中加速熵增的虚假信息,正是这些信息阻止了“复归于朴”的最大障碍,其“繁芜”与“喧嚣”的特性,亦完美符合需要“修剪”的定义。
在纽约深处极端主义网站服务器中,所有鼓动仇恨与暴力的帖子直接消失,服务器后台清零,站点管理员发现内容全部被抹除,用户无法再登录,相关数据无法恢复。
在北京一个谣言群聊内,正在传播的“疫苗致死”谎言未发先消,手机界面突然闪烁,群组永久关闭,成员间的聊天记录被清空,没有人能再提起类似消息。
在莫斯科某栋居民楼,一名男子正准备上传引导自杀的视频,电脑文件一键报错,在底层信息协议中被标记为无效,直接从存在层面消失。
在以色列一家小报社,编辑尝试推送恐慌性头条,“灾难即将袭来”的新闻稿刚上传即彻底丢失,整个稿件系统自动重启,文件留白,他甚至无法回忆起刚刚编辑的具体内容。
所有极端、仇恨、绝望、恐慌、谎言相关的信息在全球范围内同步失效,传播链路被切断,相关话题无法再次生成。
道衡做完一切后,开始撤离地球,庞大的平衡之力缓缓退去
它临去前感知锁定在福利中心的老人身上。眼前微弱的个体,如何准确无误地发出了让自身规则完善的音节?它细致地扫描老季,试图寻找被隐藏的信息。
扫描结果空无一物。老季的意识深处只有极致的简单。
在对地球感知即将消散的最后一瞬,它还是忍不住“回望”了坐在医院床上的老人。
季聪不知何时已侧过头,对着旧纱窗外空白的天空,提起嘴角。
平静而了然。却让“道衡”的核心猛地一震。它确定老人在回应它的凝望!它见过这个笑容!与记忆中白发老人的笑容,完全吻合!
亿万年来,它只执行运算和规则。但此刻逻辑的铁律再也压制不住,积郁的叹息化作太古雷霆,道衡强行模拟气流与腔体共鸣,发出一声独属于人类的音节,这声呼唤跨越整个太阳系,向地球上的老人作出了回应。
“父……”
李嘉图,就读于广西外国语学院
通联地址:广西桂林市七星区漓江路18号邮编:54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