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影
青石阶上的苔痕漫过脚背时,我闻见光绪年的雨腥。半山腰的芭茅丛里斜插着半截朽犁,铁锈正往根须里渗——这是去岁山洪从废庙冲来的旧物。夫人绣花鞋陷在青苔里,忽然说:"城里的路是量给脚走的,山里的路是量给心走的。"
这话本该写在县志的夹缝里。
万斛峰顶的青云塔,原是块镇纸。道光年的刘县令把案牍上的狼毫一掷,便掷出这七层八角的风水局。塔砖缝里至今嵌着稻壳,当年掺在灰浆里的,为的是让文脉生根。而今稻壳发了黑,倒像无数干瘪的眼,望着山下新城如砚台中漫出的墨渍。
夫人抚过塔基的裂痕,指甲沾了层白硝。第三层"合邑公建"的碑文下,密密麻麻刻满香客名姓,最新一道划痕还泛着青灰——是上周二狗子用钥匙划的"到此一游"。二百年前的镇邪塔,终究镇不住人心里的魑魅。
塔内穹顶悬着蛛网,网上粘着经年的爆竹碎屑。夫人举着手机电筒照那熏黑的砖壁,光斑游走处,忽见"王秀兰高考顺利"的炭字,忽见"李建军还愿"的刻痕。这些字爬在砖上,像蜉蝣附在龟甲。最暗处竟有团朱砂画的送子符,颜料新鲜得可疑——定是某位妇人趁着晨露未晞,揣着热腾腾的贪念摸黑上来画的。
风钻进塔眼,吹出埙的呜咽。夫人说听见塔刹铁铃响,我侧耳细听,原是山脚高速路的货车在鸣笛。当年刘县令种下的柏树,如今被信号塔拦腰截断,年轮里缠满光纤。
下山的羊肠道上,遇见采药的老汉。他竹篓里的黄精沾着新泥,说是要给孙子治网瘾。"塔神都连上WiFi了",老汉啐口槟榔渣,"昨儿还托梦让我家装路由器。"夫人笑得扶住酸枣树,树皮簌簌落着,露出底下"某某爱某某"的刻字。
暮色漫过山梁时,青云塔的影子正正压住新城CBD的轮廓。塔影里浮动着无数光点——是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在反光。夫人忽然说:"这塔原是把锁,如今倒成了钥匙孔。"话没说完,夜风卷起她的丝巾,飘飘忽忽挂上塔尖,像给古塔系了条时髦的领带。
回程路过老城墙豁口,月光把碎瓷片照得雪亮。光绪年的瓦当与塑料瓶盖躺在一处,野猫在它们之间逡巡,分不清哪片更值得舔舐。夫人鞋跟卡进石缝,拔出来时带出半枚铜钱——"乾隆通宝"四字已被岁月磨成孕妇的肚脐。
远处塔铃又响。这次是真的铃,铸铁的哑嗓子里含着山涧水。二百岁的声波撞上新城霓虹,碎成满天星子,落进采药人的背篓,落进二狗子的涂鸦,落进县长新批的文旅规划书,最后凝在夫人鞋底的铜绿上。
夜露降了。我们终究没能登上塔顶。也好,留个念想给下个庚子年——那时塔砖上的名字该发新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