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即将驶出驼门江,年轻水手们兴奋地远望鲸海。海面粼粼闪光,朝阳刚从海的尽头出来,终于带来丝温暖。
他们天未亮就出发,隆冬的风吹裂了脸庞。
黎响靠船壁坐着。这是一位哑巴船长,左胳膊仅有上半截。他头发长乱,满面的胡须,和密密麻麻的裂隙,霞光像要透过它们似的。
入海后,黎响站起来,开始指挥水手定点撒网。他们之间十分有默契,黎响用手杖轻轻指,他们便一点点将网下放。渔网在海下慢慢扩散,等待鱼儿的到来。这段等待时间是他们一天中最悠闲的光阴,海鸟传来回响声,他们会坐下来漫不经心地闲谈关于娶妻和战争。
黎响走近船沿,远望海的尽头。一头海鲸后仰着跃出远方海面,露出雪白肚皮,腾起浪花,又迅速下潜。大家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才不相信长安人口中流传的海鲸传说,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它们只是世代相传的朋友。
黎响却总是在这个悠闲时刻眺望海鲸。它们巨大身体上闪烁着的灿烂晨光,使他想起童年随父亲出海捕鱼的岁月。
黎响七岁时第一次站上甲板,双眼直勾勾盯住跃出的海鲸,父亲只是淡淡说:“海鲸也。”
说着把手中的大酒壶一口闷光,随后站直身子,开始教给他一些知识要领。黎响学得很快,这天下午,父亲在一旁响亮地打呼噜,他正操控船舵和桨杆飞快航行着。
大多数时候,父亲是带着一身疲惫和酒味,还有一大兜鱼回家。母亲会温柔地责怪,但在下次出海前还是帮父亲备满烈酒和瓜子。
出海时间不长,一月仅有八天。更多的日子,黎响是和同村伙伴小牛四处浪迹。
炎夏午后,他们脱干净衣服跳入驼门江,抓住了肥鱼,在岸边搭好石头就烤,当鱼散发出熟味,大概已经到了太阳刚落山的傍晚,天空深蓝色,繁星点点,火架噼里啪啦地轻响,在河岸草丛边照亮一块小地方。
吃完鱼,小牛一脚把灰烬和石头踢进江里。
夏天是麦子成熟的时候,大人和孩子们会在广阔的黄金原野里忙碌。黎响和小牛却背靠山坡上的麦丛,眼前是鲸海。小牛有次问黎响:“海之尽头为何?”
黎响想了想,说,“不知。”
夜晚总会刮大风,有风的洗涤仿佛星空更明澈了,起伏的海浪声,清脆窸窣的麦浪声,都划过他们心间。
冬天最漫长,在荒寂又无聊的季节,他们喜欢爬山。驼门村背后有一座大山,春秋夏都是一片葱绿,靠近山脚还能听见百鸟齐鸣。但一入冬,大山飞快颓败下来,万物凋零,覆盖起茫茫白雪,速度令人吃惊。登上山,他们还会寻找一些冬季特有的草药,黎响一种草药都不认得,而小牛遇见就能叫出名字。小牛解释道:“家中存有医书。”
小牛是有文化的人,从他胸前挂的小玉佩就能看出来,晶莹剔透的玉佩上刻着“人学始知道”几个字。
和小牛浪迹的日子,黎响从不回家,去小牛家和他盖同一床麻被。黎响的父亲母亲也都知道,只是在需要出海的时候,母亲会到小牛家里提醒一下小牛父母帮忙转告。
黎响家在驼门村的最东边,最靠近海洋,所以从祖上起家族都是以捕鱼为主业。鲸海很平静,鱼儿们会十分顺从地来到渔船上,如果父亲和黎响在天亮之前将网撒下,便面对面或依偎地坐着,等待第一缕阳光揉开它们的眼睛。
父亲每次出海都会将母亲准备的酒喝光,并说些黎响难以理解的话,例如“人生忽然而已”或“朝生而暮死”等等。黎响有次问:“为何朝生而暮死?”
父亲猛地一巴掌,他最后一颗将要脱落的乳牙掉进海中,溅起点小水花。
黎响捂住脸,默默看着自己的光脚。父亲皱裂的脸上通红,双眼失神,像个孩子蜷缩起来。
一次冬天出海后,黎响发了高烧。那天风冷得刺骨,他在船上就觉得乏力,回家后直接晕倒了。再次睁开眼时,父母和一位老头站在床前,他感到口渴,向父亲长长地伸出手,但只能“呃呃”发出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语言,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在他耳朵听来却是一塌糊涂。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黎响成哑巴后,他发现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和往常一样出海,和往常一样与小牛浪迹。只是父亲喝的酒更多了,每次出海要带两大壶。
以后船上的无聊时刻,黎响常常发呆望着海鲸,他不知道它们生活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它们潜入水底后,又要去往何方。
大概三年后,有个自称是渤海都督府专任巡察使的人来到这里,身后跟着一大堆人,然后又走掉了。没过多久,学校被建立起来,一些长袍秀气的老者总是站在门口,被大人们团团围住。
黎响和小牛频频听见“科举”“官员”和“县试”等词。
然后有天,小牛对黎响说:“圣上招贤纳士,阿爷让我进入修学。”
这时小牛父亲来了,领着他走近老者。两人跪下,小牛手中捧一大袋米,小牛父亲手中举一篮蔬菜,老者欣喜地接纳了他们。
次日,黎响去到小牛家,小牛并不在,这是从未有过的。小牛母亲看见他后说:“小儿在学校,一月五日休。”
他手足无措地站着,很久后才离去。
黎响回到家,父亲正在维修破烂的白色船帆,他用长刀把一根坏掉的桅杆砍碎,脸上却狰狞。黎响不知所以,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出海。
“近日修顿。”
黎响在他身边站了很长时间。父亲瞟向他,“有何事?”
他表示,自己想上学。
“我带两筐鱼已求过先生,不收哑巴。”
他又站了一会儿,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他还是来到学校,不过只站在门口,望向里面。学校被低矮又粗糙的木栅栏围着,里面只有个小茅屋,一众老者带着一众生徒露天站在大桌子旁边,书声朗朗。
黎响一眼看见小牛。他全神贯注,念念有词,胸口精致的玉佩将他与周围人和环境分开。
黎响来到此处只是为了等待。他不一会儿就靠在栅栏旁睡着了,直到被小牛摇醒。此时夕阳西下,天边云朵沉默地燃烧着,赶牛回家的牧童歌声悠悠。
“我会一直陪你的。”小牛拥抱了他。
父亲明明说“近日修顿”,但两天后就早早叫醒了黎响。他这天醒来却头痛得很,走路都极为艰难,他只好表示无法出海。
父亲拿好酒和瓜子和修好的船帆,独自去了。
夜晚回来时,父亲第一次像这样神智不清,嘴里的话完全听不懂,走路一扭一扭,手中环抱一大兜鱼。母亲给他喝了杯水,便走出屋子做饭去。
父亲用力把鱼兜甩向一旁,把自己甩倒在床上,结果鱼大部分跑出来,在屋子里乱蹦,发出混乱的“啪嗒”声。黎响赶紧一只只抓回去。
“今日为何不出海?”黎响只听清了这一句。他现在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埋头捡鱼。
“嗝。”父亲打了个响嗝,黎响看向他,他正慢悠悠起身,握住桌上的刀,突然眼睛朝黎响看来,吼道,“别捡了!”
黎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窗外,母亲像无数个往日一样做着晚饭。
父亲向他劈去,他下意识用左手护住脑袋。“叮”的一声,利刀干脆而响亮地剁在骨头上,刀却只没入了一半,黎响“呃呃”拼命挤着嗓子,左手无力悬挂着,眼睛不停看向做菜的母亲。父亲用力往下一摁,半截小胳膊便软软地落在地上,只发出轻微的一声“呲”。母亲此时正端着刚做好的饭菜走进屋里。
黎响疼昏了过去。他再次醒来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短小奇特的胳膊被粗麻布包着,隐隐作痛。他看向屋内一角,清晨阳光照亮上面的干血迹。
他不禁感到困惑,那些记忆自己是否真正经历过呢。
据人目击说是父亲开船走了,向北而去,但谁都不知道北方有什么。
父亲走后,母亲病倒了,虽然有乡邻的帮助,但黎响没有船无法出海,况且他也成为了废疾人,生活一下子跌落到很困难的地步。黎响只能整日坐在家门口,听着屋里母亲的咳嗽声,从日出到繁星。
小牛告诉他:“令尊整日拈酒,量如此大,怕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黎响抱住他。小牛每周都会来送一些食物,并教会他种田,这是母亲以前管理的田地,在屋子不远的一处小平原,母亲病倒后,黎响对此毫无经验,旱地慢慢成了荒地。
地种的很好,第二年就有了收成。
但这一年,母亲去世了。那时黎响正倒在门口睡午觉,母亲急促地呼唤他。他赶紧走进去,母亲竟神采奕奕地坐在床沿,望向自己。
母亲像自顾自说话似地谈起父亲来。她从与父亲的相识谈起,一直说到他砍断黎响胳膊,抛下一切离开,说完后,泪水滚滚而下。
“我知道,我从来都很清楚,他极不喜欢捕鱼,甚至不太喜欢我们。”这是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话。她很快睡着了,呼吸声均匀,黎响抱住她到了深夜,直到星河灿烂的时候,一切都慢慢平静了。
这一年黎响十六岁,而未来还有孤独又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生。
小牛比黎响更早成年,村长为他简单地举行了加冠礼。就在他成年不久前,学校一起带领所有生徒前往城里参加了县试和府试,只有他都通过了。为了明年的院试,现在他在学校的时间更长了,与黎响一月都难见一次。
突然有天,一位身披铠甲的士兵来到村子,暂居在学校旁,他说他是右领军中郎将薛将军的部下,驻扎在此等候命令,先暂停村中所有活动。
顿时村中风声四起,人们都变了脸色。
就在第二天,一大堆士兵涌进村子,宣布在海边修建船校和造船厂,由水部统筹。
黎响早上醒来时,海边已经站满了人。小牛向他说明缘由后,对他身边的一个军官说,“此人家族毗邻海岸,以捕鱼为主业,但因家中变故,现已成哀儿,哑且废疾,不过水性极好,且对航船了解透彻。”
军官看了黎响一眼,点点头,“可到船校或船厂任工?”小牛也向他点点头。
黎响同意了。军官说安排他到船校,主要负责训练新水手们在海上的问题。
黎响听到小牛问军官:“大人,为何如此突然?”
军官只是回答:“军情不便透露。”
不过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两个月后,那些士兵又来到村子,都显露出一副肃杀的面孔,挨家挨户包围过去。“高句丽军情紧急,以圣上之名义征召!”领头将士大喊,不管男丁成年与否都被捉了去。
他们来到小牛家屋外,小牛父母两人用身体把门堵住,“我儿已是童生,明年参加院试后就是秀才了!”
将士唰一声抽出长刀,毫不客气,“抗军令者格杀勿论,按唐律到秀才可免兵役,童生不可免!”
小牛从两人中间挤了出来,“为国而战,有何可论。”随即跟在了男丁队伍后面。走了一段路,他还是回头看向父母,“等我归家。”
黎响此时跟了上来,绕过围住男丁们的士兵,拉住小牛。身边的一位士兵抽出刀直挺地指着黎响脑袋喊,“何人!”
领头将士注意到了他们,说,“废疾者免役,可休要扰乱征兵事务!”黎响被那名士兵一脚踹走。
队伍越走越远,响亮的哭泣声不断传来。黎响在原地站了许久,离开了。
在船校的日子很忙碌,不断有各地的士兵被送过来,大多数人对航船一窍不通,需要好几年才能勉强毕业。不过让黎响安心的是,他又回到海上了。
造船厂的工人在士兵的监督下很卖力,船只产量越来越大,但大部分都被调走,只有几艘次品搁置在此,即使是次品,也是黎响从未见过的雄伟庞大。
黎响带领水手们试航时,除了必要的训练外,往往会教他们打捞一大网鱼回来,供给海边的大家或者村里的百姓。水手们也很高兴,他们渐渐忘记了他们将要奔赴的战场,只想过上渔民般的生活。
但那天总会到来,一批又一批的水手们被送往前线,他们说敌人不仅有诡计多端的高句丽人,还有矮小而凶残的倭人。高句丽人连监狱都没有,下跪只跪一个膝盖,而且不走路,只跑。而倭人喜欢戴个斗笠,大鼻子小眼睛,特别丑陋。
黎响此前从不知道除了大唐,竟还有其他千奇百怪的国度。
“大唐所向无敌,等着胜利的消息就好了!”黎响送别他们时,他们自信地高呼道。
他始终在等胜利的消息。
黎响没想到胜利如此之快。船校里有士兵兴奋地奔走相告,“白江口大胜倭人!大唐万岁!圣上万岁!”
士兵们都激烈地讨论着。
“我军仅百艘战船,大败倭人千艘战船!刘将军青史留名啊......”
“刘将军必定使用了我们的战船。”
“灭国高句丽也快了,快了!”
黎响浑身颤抖着。
白江口之战后仅五年,高句丽就被灭国,薛仁贵留守平壤,唐军大获全胜。
当年被紧急征召的士兵,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家乡。某天,十几个疲惫不堪的士兵来到了驼门村,带头的人神情坚毅,手中拿着一册军书。村民合围住他们。
军书上却写着:驼门村籍贯将士已全部为国战死疆场,朝廷感激不尽,为体恤天下父母心,官府决定给予援助。
他高声念了出来,又是一片哭泣声。黎响站在一旁,盯着另一位士兵手中的大箱子。
“这里有驼门村士兵的遗物。”这名士兵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摆在最上面的是块黯淡的玉佩,黎响悄无声息拿走后,人们才一拥而上。
战争胜利后,船校和造船厂合并成了水管所,主要是为了鲸海夏冬季的捕鱼,将捕捞成果上交官府和朝廷,来促进百姓生活改善,也依然由水部统筹。
黎响在这里待了有三十多年,是时间待的最长的人,且经验最为丰富,自然成为了水管所的所长。而这些新水手们,都是驼门村的年轻一代,最小才刚满九岁。
海鲸的身影越来越遥远了。收回回忆后,也到了收网的时间。黎响下达命令,水手们纷纷起身,拉起渔网。
今天收获不算丰盛,水手们唉声叹气着,准备返航了。
黎响突然用手杖猛烈敲击船沿,发出砰砰砰的巨响,水手都向他看去,他指着远处。那是一艘小香蕉船,颜色华丽又怪诞,船颠颠簸簸,向他们驶来。
水手们立刻停住船,拿起船上的刀剑。
船慢悠悠靠近,站在船头的是位俊美挺拔的男子,一身白袍,腰边挂着闪亮的佩剑,但脸上却满是愁容和疲惫。其余人穿棕色长袍,还有几个光头,他们身后都背个大木箱,脸上乱糟糟的。
“来者何人?”一名水手大喊。
“你们好,我们来自东方之倭国,由天皇大人派遣我们到大唐长安研习,但因海上风云难测,迷失方向,请问此处为何地?”长袍男子说,他的口音与中原人差别很大。
“此地为安东都护府,驼门村。”水手们依然紧握手中的刀。
长袍男子随即和他身后的人们七嘴八舌谈论起来,黎响一句也听不懂。
长袍男子转过身,他们一齐跪下了。
“请求大人带领我们去长安!”
两艘船一前一后,停在了岸边。
水手们从未去过长安,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往长安。他们看着他们的船长,黎响因为公事会经常去到县城,和官府打交道,他应该有去往长安的办法。
倭国人仍跪着,长袍男子殷切地望向黎响。
他迟钝半天,还是点头了,决定将他们送到县城,由官府接手。黎响将重要事务交给一位老水手后,便与他们出发,路上长袍男子说自己叫苏我虎乃,两年前从难波津出发,途中遇上地震和海啸,死去了很多人,还丢失了罗盘,最终沦落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今日却仍然活着来到了大唐疆土,实属幸运中的幸运。
驼门村去到县城只能步行,而且全是泥路。黎响和苏我虎乃走在前面,他们身后光头棕袍的年轻人们箱子哐哐作响,苏我虎乃的佩剑也响个不停,黎响发现那是剑柄上挂的金色铃铛。
“此乃礼剑也,赠予大唐皇室之礼物。”苏我虎乃慢吞吞地说着,抽出了这柄剑,剑身纹路华丽极了,还刻有几个字,黎响不认得。
“宇宙中心的意思,不论西域之蛮人,高句丽及倭国之夷民,均无大唐文明昌盛,均要向大唐俯首,故刻此字。”
黎响怔怔地看着他,示意西域是何处。
苏我虎乃收起剑,神色敬仰,“西域在大唐以西,日落之地,辽阔难以想象。人民与国度蒙昧,有奇人异物,例有金桃,核桃,石榴等食物,还有威武凛然之圣兽狻猊。”
黎响问他,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大唐于宇宙中心,大唐以西即为西域,以北为大荒无人之地,以东即为高句丽一族,越过鲸海便是倭国了,以南有安南暹罗等神奇国度。
“大唐百姓称呼我们为倭国,倭人,我们自己却称为日本国,大和人,因为我们位于日出之地。”
黎响继续问,倭国的北南东是什么。
“没有尽头的海洋。大陆与岛屿,也许都是漂浮在这没有尽头的海洋上。”
这时他们身后一位年轻人自信地说,“海洋总会有尽头的。越往北去越冷,而冷到一定程度后会结冰,或许极北之地就是一块大冰呢。”
苏我虎乃拍拍这位年轻人肩膀,“他是大和皇室最杰出的物理学家之一。”
路上一天一夜,黎响将他们送到了知县衙门,知县大人很热情,马上派人备好了马车,准备了晚饭。在这里吃过一顿饭后,他们在衙门住下。
夜晚,黎响和苏我虎乃住在一个房间里,苏我虎乃挑灯看着书。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黎响盯着他。
“从飞鸟准备前往大唐伊始,吾之青春已匆匆而过,如今在大唐研习修学又是不知多少年,待到回归故土,或许亲人早已相继离世,自己也白发苍苍。
“人之一世,只够做一件事啊。船长大人,您今年高寿?”
黎响迟钝了一会儿,举起手,看着自己慢慢张开的手掌,他才回想起来,他已经活了五十年了。
这次回村知县大人为他安排了马车,并送了他一些财物。回到水管所,每天依然像昨天一样平静。
就是这样一天,最后一名水手向黎响汇报完工作后,兴奋地离开。明天是冬至,官府下令放假七天和家人团聚,为的是庆祝告别长夜,迎接新阳。据说长安还会举行热闹非凡的大朝会,犹如庆祝新春来临。
这时太阳刚刚落下去,天空和海洋蓝得发黑。海风吹起来了,除了连绵的海浪声,还有呼呼作响的大帆。黎响把战时生产的一艘战舰从仓库中驶出鲸海,甲板有层厚积灰,但很快随风吹向身后的海洋,船身变得如玻璃般清新。
眼前广阔无边,他握紧罗盘,辨认出方向后,马上调转船头。巨浪涌上船壁,猛烈地颠簸起来,伴随着哗哗浪声。而此时此刻,远在万里的长安城,大唐皇帝李隆基刚刚沐浴更衣完毕,挽着杨贵妃出席冬至大朝会。群臣举杯欢饮,人群中还有才会见皇帝不久的苏我虎乃一行人,他们将会从明天开始在太学与大唐学士共同学习。李白刚写完一首诗,便沉沉地醉倒在了宴桌上,轻歌曼舞的婢女从他身旁掠过。城内万家灯火,百姓们都涌上了街,抬头望着,忽然间烟花绽放,一盏盏孔明灯布满天空。
黎响拉紧帆绳,朝北方驶去。
每当阳光洒落在甲板上,黎响的一天就开始了。他清晨散布渔网,一个时辰便收网,这足够他享用一个星期。随后将鱼儿们分门别类,储存在仓库里,舀出自己喜爱的一条,靠坐船壁,生火,慢慢烤熟。
每当傍晚黄昏,世界一片暗淡,他注视着面前与天边燃烧的火焰,余烬随黑夜一起到来。
星星布满夜空,他赤裸着身体跃入鲸海,抬头仰望,银河像海面似的波澜起伏。宇宙仅剩天空,只有刺骨冰凉的海水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如果下雨,他便在船舱里躺上一天,甲板会渗下雨水,滴入他的身体。有时雨声淅淅沥沥,像田园诗般静穆悠远,有时铺天盖海,有如狂想曲的不朽咆哮。
某天晴日,他睡醒从甲板上爬起,第一次看到海平线上陆地的轮廓,他猜测这是倭国,或许可能仍是大唐疆土。
第二次遇见陆地,就直直拦在北方,黎响只好沿着海岸向东驶去。几周后,北方的海洋便再次敞开。
一路上小岛无数,也越来越冷,还好他提前准备了许多裘衣和柴火,而且冬天就快过去了。
到了次年夏天,却无法再前进,因为他被陆地包围了,仅有回去的路。
这是北方的尽头吗?黎响思索两天两夜后,驾驶着船向后退去。他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海湾。
这一退就退了两个月,东方才重新显露出海平线。他踏上正路后,一路沿着海岸行驶,这段向北方航行的路线极其漫长,也极其受阻,大雾弥漫,洋流逆流而下,冲刷着他的船头。
这年冬天冷得让人难以生存。黎响在船舱里升起烈火,把所有带来的裘衣全部套在身上,仍然止不住颤抖。船外有“叮叮”的响声,他知道,这是船在缓缓撞开浮冰。
船上的柴火最终燃烧殆尽,他发怔看着最后的一堆灰尘,随即走出船舱。
这是夜,雾早散了,头顶的星空亮得刺眼。黎响看到东西方出现两片大陆,它们中间,豁然是一片旷阔的海峡,对面是另一片海洋。
船越来越慢,冰冻让它举步维艰。黎响望向远端的天空,银河之下竟隐隐出现一抹绿色。
突然,船停止了航行,留在了这片冰雪大陆前。
黎响毫不犹豫跳下,结结实实踩在冰海上,便向那海峡奔去。冰很滑,但并没有让他摔倒,而是跑得更快。他跑过了海峡,继续向前跑,他不知道,他奔跑时的某一步,让他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踏进北极圈的人。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他回头望去,东西大陆已经远得只剩一抹影子,船早已不能看见。他的汗水浸湿全身,他太累了,只好慢慢走了。这时,面对冰海无尽,他想起父亲带他第一次出海,那时候,父亲的眼睛也远远凝望着,海的远方。
忽然间,天空那远端的绿色倾泻而下,像海浪怒潮翻涌,刹那遍布整个天空!
黎响睁大了眼睛,又奔跑起来。
“我,这一生啊!”他张开嘴,用这一生的力气声嘶呐喊,这次,声音在世界的尽头响彻。
杜舟
地址四川省广安市武胜县一江山水
就读高校:九江学院,专业:汉语国际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