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做了个梦,他梦到了繁华的汴京,梦到了自己和妻子共同生活过的那户房子,梦到沧州的漫天大雪,那真美啊,天地间一切污秽都被大雪盖了,仿佛还能看到落在自己掌心正在融化的那朵雪花,他还梦到了自己杀死陆谦的那间破庙,自己一枪捅穿了他的身子,枪尖挑着还在跳动的心脏指向褪色的佛像,这时候好像天地又都变成了血红色,喷薄的血水变成了雪花缓缓飘落,在雪地上溅成一摊红。
像是一片落叶终于落进了无风的水面,激起了一片涟漪,水波装到岸边,又变成了更小的涟漪,两个不同方向的涟漪就那么交错着略过彼此,走向各自的方向,最后隐匿于无声无息,湖面又重归平静。
林冲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这个县城不大,一条不宽不窄的河将小城分成南北,太阳从下游升起,又从上游降下,每天如此。他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则在县城里的店铺当店员,带着孩子过着有些清贫的生活。但在林冲眼里,一切都还充满着活力。
他已经小学五年级了,现在正坐在教室里上着美术课。窗外的春雨如期地飘洒着,微风让林冲觉得有点凉,但是他很喜欢这样的天气,他喜欢凉风吹过面庞的感觉。
“同学们,大家都带了油画棒和水粉纸来吗?”美术老师姓李,是个有些胖的女老师,总是笑眯眯地带着孩子们一起画画,林冲觉得她就是最温柔的那种老师。“没带的同学举手,让老师看看是谁记性这么差。”
几只小手举了起来,林冲看到李老师拖着有些圆润的身材缓缓走到那几个同学的桌边,发了几张水彩纸给他们,然后乐呵呵地扭过头跟同学们说:“大家以后可不要学他们哦。”
林冲看着同桌手里的水粉纸,想起来自己以前有一次忘了带纸,老师给了自己一张。那张纸摸起来真舒服,厚厚的,还不会像自己买的那样,拿手一搓就搓出一层纸屑。
“可是妈妈只给我买这样的纸。”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林冲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他感觉有点嫉妒,嫉妒自己的同桌。
同桌得意地向林冲炫耀了一番,然后悄悄地跟林冲说:“我告诉你哦,其实你可以故意忘记带纸的,这样老师就也会给你一张啦。”
林冲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混乱了,同桌好像在做一件坏事,但是为什么做坏事却得到了好处呢?他感觉有点委屈,觉得这很不公平,于是他扭过头去,不太愿意搭理向自己搭话的同桌。
下课时间,他想到了好朋友陆谦,陆谦是班里最优秀的孩子,总被老师表扬,家里很有钱,也是他的好朋友,两个人经常放学了一起回家。
“什么嘛,你也可以这样的呀,好几个同学都是这样的,老师不会介意的啦,她有好多好多这样的水彩纸的。”听完林冲的话,陆谦没有抬头,还在画着自己的画,他在厚实的水粉纸上画了一栋好高的大楼,下面是他和爸爸妈妈拉着手,三张简笔画的脸笑得灿烂天真,在身边还有几只蝴蝶飞来飞去。
“但是不应该这样子吧,他这样做是不对的对不对?老师为什么不会说他呢?”林冲觉得脑子更乱了,李老师的身影在脑子里有些变形,连平时笑眯眯的模样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了。
陆谦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好像是这样,不过没事,你喜欢那种水粉纸吗,我给你!”说着就抽出了一张新的递给林冲。
那张纸也是那么厚、那么扎实,从不会有那种弄得他鼻子痒痒的纸屑,他接过纸,却不觉得开心,他感到这一整天的天气阴沉得让他有些不舒服了。
那真是一场席卷了天地的大火,火焰窜到了两三层房子那么高,黑烟在寒风里旋转成一张张扭曲的脸,又被风雪吹散,草料的灰烬随着漫天纷飞的雪片飘落,林冲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火焰从耳旁略过时才能听到轻微的噼啪声,仿佛是有什么极其脆弱的东西正在被燃烧着。他转过身,看到白茫茫一片,仿佛火焰不曾存在,天地之间一片死寂,仿佛只有自己伫立在这空无一人的白原上,再回过身,却发现赤红色的火场早已变成残存着些许朱红色的破庙,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物事,却看到了自己被鲜血浸透的双手——那双他误以为是被火焰映红的双手,此时正握着一杆锈迹斑斑的花枪。
夏天来了,高中的晚自习下课了,黑漆漆的教室里还残留着散不开的汗臭味,校园里的风正吹过零散走在黑暗校道的学生身上,人影被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轮廓,照得人没了面目,没了区别,学生们像是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在黑暗里行走着。
一个灯光几乎照不到的角落里,林冲正被人堵住,他是被半拖半拽地带到这里来的,几个人搂住他的脖子,假装亲密地同他聊天,渐渐就带着他偏离了原本回宿舍的路线,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挤到了这个角落里。几个学生时不时推搡他几下,踢他两脚,还有嬉笑着揪着他的头发把它弄乱的,周围的黑暗让他更感觉到有些不安心。
林冲认出来了,带头的是前几天下了自习还赖着不走的混混,那天他是值日生,负责关灯和锁门,混子叼着烟,摆摆手叫他先走,别闲着没事找不自在。林冲多劝了他几句,他一拍桌子,上来推搡着他,过程中叫骂不停。声响引来了还没离开的老师,他才得以脱身。
又是几个耳光打过来,他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让自己没法躲闪,然后肚子和大腿就结结实实地被踹了几脚,肺里的空气都被踹得吐了出来,他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感觉自己的胃似乎被人踢裂了似的,汗水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一股咸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林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究竟过了多久?十分钟?半个小时?林冲不知道,他只感受到拳头和脚依旧不断地落在自己背上、后腰、大腿,自己只能缩在地上抱着脑袋一言不发,等待着混混们发泄完怒气。
突然,他感觉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随即是一声惨叫,而后身上没了拳脚。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站在自己前面——是刘达。他也是班里让老师头疼不已的人物,接近两米的高个,体重也接近二百斤,成绩吊车尾,平时看着木木的,但只要有人惹到了他,一生气起来就让人头破血流。但他也是林冲在高中为数不多的朋友,虽然同学们总是避着刘达,但林冲知道,刘达从不主动招惹别人,他有些智力障碍,因此情绪容易不稳定,但是对人却像孩子一样简单,那些被他打破头的,都是主动跑来逗他,因此才被打了。
此时的刘达正把带头的混混按在身下揍着,周围几个小弟在他身形的对比之下像是几只幼年期的小猴子在吱哇乱叫。拳脚打在他身上几乎没让他有别的反应,他只是专心地殴打着身下的那只带头的猴子。带头的混混起先还发出求饶似的惨叫,到后来就几乎没声了。
过了一阵,漆黑的长空终于被手电筒的光芒和老师的呼喝声划破了。
刘达被劝退了,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被他打的那个混混被打成了脑震荡,压断了两根肋骨,门牙也掉了。第二天,林冲再次被叫到了办公室,警察和老师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他感觉办公室里的气氛几乎凝结,手心脚心不自主的沁满了汗水,大腿也有些发抖,泪水几乎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是你让刘达那样做的吗?”老师有些无奈地询问着,林冲则因为紧张而低头不语。
“被人欺负了该找老师,你知道吗?你觉得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正确吗?”教导主任声色俱厉,像是对学生的痛心疾首,又像是恼怒两人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你跟他们之间是有什么事情吗,为什么不早点找老师说?”警察公事公办的口吻,让身为学生的林冲觉得焦躁不安,以至于有些手足无措了。
林冲感到那言语似乎变成了小时候大头电视闪着雪花屏时候的沙沙声,老师、教导主任、警察的神情严肃而死板,所有的声音搅成了一团,团成了分辨不出信息的黑色物质,正缓缓流淌着刺进自己的耳膜,扎得神经因为疼痛而控制不住地发抖。以至于办公室里的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开始变得软绵绵的,逐渐虚化模糊,最后变成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间,雪花冲破了屏幕,正跟着寒风刮在自己脸上,自己仿佛还能嗅到被殴打时的血的腥甜味,那又像是铁锈的味道,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突然想起了已经回家了的刘达,想起了高一的暑假,林冲和刘达走在河堤边,炎热的天气让路上看不见行人,水面上飘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正随着蒸腾着热气的地面一起散发出腐烂的恶臭;两个人百无聊赖地走着,任由汗水把衣服浸透。走的累了,就把身子靠在烤的发热的围栏上,大口地喘着气。突然,林冲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急忙拽着刘达往水里看。
水里正飘着一头死猪,又圆又大的肚子浮在水面上,撞到堤坝上暂时停了下来。刘达掀开上衣,漏出了同样又大又圆的肚子,得意地拍了拍,两个人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林冲好奇地去工地上捡了几颗石子,丢在死猪的身上,但死猪一动不动,一回头,发现刘达正举着一块比他头还大的石头,向着死猪砸了过去。河水被溅起了巨大的水花,还有一些飞上了河堤,溅到了两人的身上,当他俩再伸头看时,死猪已经没了踪影。
他很羡慕刘达,可以那么自在地活着,哪怕是被劝退的时候,还对他露出了一个憨憨的笑容,像是宣告着自己的胜利,又像是告诉林冲,别害怕,没人能欺负你。
林冲突然不怎么害怕了,抬起头,直视着警察和老师,一字一句地说。
“那不是我的错。”
仰头看着天地,依旧是辽阔无边,却炙得人喘不上气。
他梦到娘子了,他们少年夫妻,他年少成名,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林家枪,打得整个汴京城的武师教头心服口服。一次踏春归来,遇到了携伴赏花的张家娘子,便用手里长枪搅动满树春梅,化作一汪春雨落向树底的姑娘们,引得她们欢笑连连,只有她杏眼圆睁地瞪着自己,像是责怪他弄伤了这满树的春色。那一刻,林冲心中慌乱,竟感到骨酥手软,将枪也落在了地上。他记得很清楚,娘子那时拧成一股的眉毛,在看到自己失手丢枪之后,却突然笑出了声,而后拍了拍落在秀发上的几抹桃红,拉着女伴蹦着走远了。
秋天到了,听说今年的枫叶落得很好看,林冲陪着女朋友张贞到公园里拍视频。凉风簌簌吹过,长长的古装裙摆随风卷起地面的枫叶,一具曼妙的躯体正随着流水般的音乐袅娜地绽放着;他透过道具玻璃缸看着在枫树底下翩翩起舞的女孩,温暖的光线透过水缸折射过来,将那道身影锁在了缸里,于是镜头里的她便像是站在了舞台中央,尽情恣意地舞着,享受着四面八方的欢呼和掌声。看着往期视频不断增加的点赞数,林冲感觉自己更像是女朋友的摄影助理。
她很美,只是似乎美得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每当一个视频的热度被推到新的高峰,看着张贞兴奋地给自己分享成果的模样,他都觉得一种焦虑正在自己心中燃烧。就像他赶赴大学时,第一次离开那座小县城,第一次踏上这座一线城市,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几百米的大楼;他感觉那栋楼似乎正朝着自己倒下来,又像是自己正不由自主地被它吸上去,这让他几乎立足不稳地摔在地上,考上同一所大学的陆谦以为他晕了车,匆忙把他扶稳。自那以后,他便被这种似有若无的焦虑包围了。
这里的一切都与县城不同,写字高楼林立的同时也酒吧遍地,在凝固的白天过去之后,夜晚便陷入了沉默的喧嚣之中。这让林冲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一直跟不上身体的变化,上课下课,然后跟同学去网吧通宵,或者一起凌晨跑到马路上排成一排,模仿着最近拍爆火的短视频;而灵魂则被一根丝线牵着立在一旁,有些发冷地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陆谦适应得很快,他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大二就当上了干部,每天忙于参加各种活动,取得各种奖项、证书,临近毕业,他似乎连未来的发展方向也规划好了。而林冲与陆谦的疏远,也发生在这四年之间。
那时正处大三开学,踏下列车,扑面而来的秋风吹得林冲浑身舒爽,吹走了县城的暑气,让他感觉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枯死的泉水似乎缓缓淌出了些许清澈的水流,将身体洗的清凉。身旁的陆谦伸了伸懒腰,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学校的那个全国比赛你参不参加?”陆谦突然的发问让林冲有些措手不及。
“我?你想找我组队啊?你确定吗,这几年我也没怎么参加活动吧,怎么突然想到我了。”
“都哥们,你能力又不差,上次你做的那个作品老师都拿去给学弟他们当例子了,可不得找你。我说真的,你也该找点事做了吧,毕业没多久了,拿个奖,不考研,找个靠谱的工作不也行么。”
工作啊……林冲没有回答,只是有些发呆,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这座城市工作的话会是什么样的。自己?在那种几十层的写字楼里?他脑子里想了想自己在灯光下敲打着键盘的样子,身边的同事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什么,然后自己也一起和同事讨论哪个组员又走后门当上领导了,最后笑着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打字。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很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后对着陆谦点点头。
“嗯,行啊,我参加呗。”
日子就那么匆忙地开始了,这让林冲没了太多精力去思考别的事情,比赛小组里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和需要协调的内容,而他只是埋头完成自己的那一份工作,协调和交流陆谦总能完美地替他解决掉,林冲感觉陆谦似乎成了自己与这个城市沟通的器官,而他也终于隐约明白到了这座城市是如何运转的。每个人都像是一颗构件,利用榫卯结构将自己融入了巨大的楼阁内,而后在那个位置上完成自己的工作,让楼阁变得更精致、更美丽,直到被其他构件认可,这才真正成为了这座楼阁的一份子。
工作完成得很顺利,但在检查报告书的时候,林冲却发现成员名单上的分工有些纰漏,本该是学弟那一组完成的数据,陆谦的名字却刺目地出现在那里。他感到有些迷惑,而内向的学弟露出尴尬和有些窘迫的神情,他心中又隐隐有些明白了,于是带着这份不安敲响了陆谦的宿舍门。
“陆谦,这部分内容不是你负责的吧,怎么填的是你的名字?”林冲有些不解地看着陆谦,署名关系到后续的奖项排名分配问题,这部分内容的全过程都是学弟在负责,他认为陆谦陆谦不该这样。
“哦,没事,学弟他们也同意了,就填我的名字。”陆谦敲打着键盘,坐在椅子上,转椅微微的转着,似乎正在回复另一个项目的工作,头也没回地对林冲说。
“不是,该是别人做的就填别人名字好了,你干嘛非要抢这点功劳?”
转椅停了一下,随后慢慢转过来,打量着林冲的神色,一直到林冲被他盯得有些不安了,他才露出有些奇怪的笑脸,说了一句话。
“项目的主要成员都是我找的,他只要完成我分配的工作就够了,他还有很多机会,不急这一时;但我们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冲感觉有些莫名的愤怒和压抑,拍了一下桌子,语气有些愤懑地说:“你奖项也不少了,干什么非要钻这个空子?人家辛辛苦苦做的东西,就应该得到应有的回报,搞这种东西你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正直的人,受不了这些潜规则……其实,我做的并没有什么问题,你看看参赛规则里说的,统筹者有权利对分工进行最终解释。”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他的手指在桌面轮流地敲击着,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铅块般掷向林冲。
随后,陆谦的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在身前,神色中有些无奈地盯着有些愤怒地林冲,然后似乎是十分诚恳地张了口。
“其实我一直很想和你谈谈,毕竟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明白吗?你是个好人,是个单纯的人,但你这样下去,真的会吃亏的。很多规则它就是这样,总会有人想利用潜规则获利的,那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去先适应呢,哪怕你真的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底线,至少学会保护自己了,不是吗?”
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后,林冲终于无奈而愤懑地摔门离去。
庆功宴上,面对着坐在角落的学弟,林冲感觉自己抬不起头来,他感觉一双双炙热的目光如同一杆杆长枪一般,将自己的身体洞穿。所有人都在推杯换盏,却并没有人在意正在一个人沉默地吃着面前食物的林冲,仿佛他被刻意地忽略了一般。这时候,他又能看到那个飘荡在自己身边的影子了,他飘在自己身旁,久久地注视着自己,身体散发着微微的凉意,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却依旧面无表情。自那以后,身边能同他接触的人也越发的少了,似乎林冲周围形成一个真空带,他感到有些疲惫了,于是便几乎隔绝了自己与别人的交往,连同与陆谦的交往也几乎没有了。
林冲脑海里又闪过那间教室,老旧的木门被风吹得发出吱呀的声响,教室角落的垃圾篓正散发出一股发酵的恶臭,劣质水彩笔划出一条条断断续续的线条,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像是融化的蜡在喉头又凝固住,令人无法呼吸;水粉纸的碎屑被风吹起,填满了教室,像是漫天白雪一般洒落,却钻进他的鼻孔里让他忍不住地想打喷嚏。小小的林冲正躲在角落,看着张老师摸着几个同学的头,笑眯眯地教大家画自己理想中的房子,而教室的灯泡突然松脱掉落,砸在陆谦的那张画纸上,摔得粉碎。
由此,他与这座城市的联系,便只剩下张贞了。林冲静静地看着她享受着来自网络的赞美,尽情地舞动着纤细的肢体,将长裙舞成了花团,绽放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林冲想起了初遇那天的春色,春日的暖阳聚成一束光线,像是舞台的聚光灯,集中在她的身上,春风吹动了她散落下来的刘海,她沐浴在阳光下,浑身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隐约还能看到她面庞上稚嫩青涩的绒毛也在阳光下散发着光芒,她似乎永远都这么迷人,她拥有自己不曾拥有的,对这座城市青春气息的感知力,于是便沟通了县城与都市,让林冲能在某个瞬间也感受到这座城市散发的生机。
“娘子……汴京的雪该化了。”
一轮圆盘高悬天穹,今夜又是万里无云。林冲正躺倒在病榻上,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花豹,眼珠深深凹陷进眼眶之中,双手干枯得像是两截朽木,正伴随着颤抖窸窸窣窣地落下碎屑,若是一阵风吹来,就要被折断了;但他却固执地将手伸向天空,想要触摸那轮白玉,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怀念。残雪未销,但他却再见不到春天了。
窗外鹅毛大雪正飘着,小区里昏暗的路灯照进了漆黑的卧室,映出了林冲漆黑的轮廓。听到了客厅传来的低语声,那是女友刚刚下播,他们毕业之后,林冲在一家公司当文员,而张贞则进入了直播行业,每天都要直播到凌晨。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连日的大雪几乎将城市封冻了,暖气闷得林冲浑身燥热,便起身到客厅接了一杯水,一口喝干。喝完水后就失去了睡意,看着疲惫张贞,两个人无言地沉默着。生活的压力让他们没法再像校园时期一样分享各自的生活,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沉默。张贞的眼珠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反射着窗外的灯光,显得格外地明亮,她盯着窗外的大雪默默发着呆,因剧烈活动导致胸口起伏不定,汗水在她头顶蒸腾,冒出缕缕热气,刘海凌乱地散落在脸颊上,在寂静之中,挪去卫生间卸了妆,洗了澡,然后又慢慢坐回了床上。
林冲感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打破这黑暗房间里凝结的气氛。
“今天累么。”
“你这不是废话嘛……直播哪里有不累的,今天讲得嗓子都要冒烟了。”因疲惫而无神的眼睛映出手机里的五光十色。
张贞像是想起了什么,张口问:“你那个……在工地上跟人家起冲突的朋友怎么样了?”
“刘达吗……他跟人吵架,结果被一伙人把腿打骨折了……真是可恨……真是可恨……唉,我给他打了两千块钱,希望他没事吧。”
“哎,自己都过青黄不接,还这么关心别人的事情,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房间里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良久,林冲有些犹豫地说:“要不,你别干这个了。”
“不干这个?我俩一起工作每个月都剩不下来多少钱,现在就业这么紧张,我上哪找更合适的去嘛。”张贞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我工资也不是不够花,你先找着工作……”
“哎呀好了,你烦不烦呀,明天不上班啦,抓紧时间休息吧。”张贞不想讨论这些,她希望自己睡前能有些时间为自己捏一个甜美的梦,而不是被坏情绪左右。
“你真的觉得这样每天讨好别人去挣钱,心里不难受吗”
“什么难受不难受的……又不是小孩子了,这叫工作技巧。”张贞的语气顿了顿。
林冲背过身,刷起了手机:“我今天,看到一个女孩子直播,有个男人说只要她叫一声老公,就给她刷礼物来着。”
张贞爱答不理地看着自己的屏幕:“她叫了?”
“嗯”
“也正常,没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嘛。”声音有些冰冷,像是窗外的冰雪渗进了她的身体里。
林冲回过头,盯着张贞:“你直播的时候……也有人这样跟你说吗?”
张贞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推了一把他的脸:“怎么了,我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呗。”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半夜来看你直播的图的都是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着靠直播挣大钱吗,你难道想继续这样下去吗,为什么非要干这个呢。”林冲觉得自己有些生气,却没什么底气。
林冲感觉一束茅草在空气中被火星子点燃了,张贞心里的怒气也被逐渐撩了起来。
“不是,林冲,咱俩要是能挣到钱我能一直干这个吗?你又不是没机会,你自己想想,前几次你跟我吐槽的升职机会是怎么丢的,我说让你送点东西送点东西,你不是推三阻四就是充耳不闻,现在攒不起钱那能怎么办?怪我吗?我不干这个,我俩还得缩回刚毕业那十几平的小单间,我不干这个,难道靠你吗?”
林冲感觉像是有一根刺扎进了心里,正逼着他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
“又不说话了是吧?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你就像个死狗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林冲,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很累了,我很累了!你告诉我,你刚刚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们看我直播图什么?我不知道吗?林冲,你说话!”张贞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像是憋了无尽的酸楚,被林冲的一句话给点燃了,她的情绪突然崩溃了,一只手摇晃着男友的肩膀,另一只手抓紧了手机,直播让手机发热的余温还没消散。
“林冲,你以为我不想像大学那样吗,每天跟你一起跳跳舞,然后按时上课下课就好了?我年纪不小了,你明白吗!”
“你坚持原则,别人跟你坚持吗?跟你一样坚持,工作了三年还在底层领那点工资!你带的新人都升上去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林冲,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能不能好好看看我,看看我这几年憔悴成什么样了。”
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林冲的手上,他感觉自己正在颤抖,不敢直视面前的张贞。童年到现在的一幕幕场景从面前闪过,李老师和蔼的笑容,陆谦递给自己的那张水粉纸,老师把刘达拉开时他给自己比的胜利手势,自己第一次见到张贞时她的一颦一笑,庆功宴时和自己一起被选择性无视的学弟,职场上点头哈腰取悦着领导的徒弟,以及领导在会上指向自己的那些不阴不阳的话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是自己没能适应职场吗,是自己没能学会讨好周围的人吗,是因为自己不遵守潜规则吗……还是说,是因为那张水粉纸呢。
一股怒火几乎将他吞噬,他不知道这股怒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只是感觉自己几乎被这股火焰吞噬了,额头的青筋一一凸起。
“你他妈说够了没有!”房间被这一声怒吼震得微微颤动,他从没有对女友如此大声地怒吼过,但此刻,他感觉过去的一切都像是一柄巨锤向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地猛击,喉头和血管里像是有几百只蚂蚁正在噬咬,麻痒无比。“对,我是没用,我是适应不了这些潜规则,我就是不会讨好领导,我是废物,行了吗?你满意了吗?”
他感觉呼吸困难,整个房间似乎开始不停的旋转,血液一股脑地涌上了大脑,眼睛被鲜血填满,将头拼命地砸向墙面,试图缓解大脑几乎炸开的痛苦。一道道血印子像是桃花般绽放在墙面上,林冲感觉有液体顺着眼角就开始往下流,他不知道那是血还是泪,整个大脑被一场大火给点燃了,喉头偶尔漏出的气体穿过紧绷的声带发出野兽一般的喝喝声。张贞被眼前的男人吓得愣住了,想要伸手去拉住林冲,啜泣声逐渐变大,最终变成嚎啕大哭。任由林冲发了狂一般用脑袋撞击着墙面,撞得咚咚作响,一缕缕鲜血顺着额头流下,却丝毫没有让他感受变得轻松。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家门,留下张贞依旧在卧室嚎啕大哭。
他看到世界变成了一片赤红色,白茫茫的雪地将一切都掩埋住了,自己仿佛身处在一片由血红色的冰雪组成的荒原上,被绊倒、翻滚着爬起来,然后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杆铁锈的长枪,他便一边怒吼着一边胡乱地挥舞着长枪,仿佛看到要致自己于死地的陆谦和捕快出现在眼前,他愤怒地一枪戳了过去,却因不受力而再次跌倒在雪地上。寒冷正不断地侵入他的每一寸肌肤,而后渗入骨髓,要将他凝固成一座冰雕,而他依旧觉得浑身燥热不已,爬起身发了狂地舞着长枪,戳向破庙,戳向汴京,戳向漫天纷飞的雪花。止不住的咳嗽将他击倒在地,他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扫着漫天的雪花,怒吼着,像是一位搏杀一切的英雄般,向着天空和大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和悲哀。
最后,林冲倒在了雪地里,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天旋地转,但耳畔似乎仍然传来那些炫耀、嘲笑、问责的声音,盘绕着,嗡嗡作响。
“真美啊,春天,就快到了吧。”声若蚊吟,气若游丝。林冲看到梦里的他向着自己走来,不言不语地伫立在自己身边。木炭燃尽了,只余下星星火焰,躺在地上的林冲从牙缝里对着那身前的人呢喃着,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恨意。
“你真是他妈的混蛋,就不能放过我么……”
他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举起拳头,向着天空挥出了最后一拳。
真实姓名:刘明深
联系地址: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容县容州镇河南开发区锦绣江南小区
就读高校:广西民族大学
专业:播音与主持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