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天,大伙在麻将室老板李兆东家打牌。到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二楼还有两场在热闹地打着。他们一场在南面的房间里,一场在外面的大厅里。在房间里打牌的是村里略有头面的人,他们经济状况不错,牌打得大些;在外面大厅里打牌的是村里那些无头无面的人,他们经济状况一般,牌打得也小些。在他们的牌桌旁,还各坐了一位看牌的中年人。打了一会儿,外面大厅的牌场上糊牌了,他们顿时吵吵嚷嚷起来。他们一边嬉笑怒骂,一边并不耽误熟练的操作电桌。打过的牌都推入桌下,码好的牌又升起在桌面。他们又重新起牌,新的一局又开始了。不过经过上一局紧张的脑力活动,大家习惯性的在开局都保持放松状态,有的就刚打过的那局牌又议论两句,有的则讲着一些不相干的闲话。
“你们瞧瞧,荣华这家伙宁可在那里看得直打哈欠,也不愿意刚才和我们凑一桌打牌。我真服了他!”大厅里的那个看牌的矮瘦个子指指房门洞开的房间里,说。
“他呀,现在可是有三栋房子的人了,当然不愿意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搅在一起了。他要找像他们那些上了些档次的人打牌。”
“什么东西,不还是和我们一样都是个臭泥工吗,这靠出力气挣的几个辛苦钱我不稀罕!”
“他好像正学着摆起富人的架子来了呢!”
“你们说,建强新屋上梁他会不会去?我觉得他很有可能会去,”矮瘦个子很有兴趣地问。“上回建林新屋上梁,他不是也去了。他现在已热衷于走这些能抬自己脸面的场子了。”
“他恐怕还不够这个格吧,建强是多大的老板!况且最主要的是,他和建强素来也少有来往和交情啊。”
“我看这可不一定,他现在可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
“那么要不待会儿散场时我找机会试探试探?”看牌者自告奋勇地说。
“好,这主意再好不过了!”
大家又专心地打起牌来,不过心里却存了一份默契的隐秘的欢乐。他们安闲地打牌,谁也没想要散场。快到十二点了。终于,房间里散场了。他们纷纷散座出来,经过大厅的牌场,走下楼去。荣华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在经过牌场时,他停了下来,饶有兴致而又略带嘲讽之意地把牌场上的人逐个打量了一遭,然后说道:
“看来你们还要再打一会儿呢,一个个真是骚瘾不小啊!”
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矮瘦个子甚至激动得颤栗起来。
“是呀,你再看一会儿,我们热烈欢迎!”他邀请说。
“我们不会记仇的,来嘛,坐下来再看会儿!”另一个也挽留道。
“你们接着打,我可要回去了!”
他显然一点观看的热情也没有。他准备离开了。
“对了,下个月初八建强新屋上梁,你去不去?”矮瘦个子急忙问他。“我知道像建林建清鱼老板还有你光华哥他们都会去呢。建强新屋上梁可是本村这几年来最盛大的一件事情。”
荣华站住了,他是那样惊奇。强烈的好奇心和相当的热情已将他攫住。
“怎么,建强新屋下个月初八上梁吗,我一点也不知道啊!建清和鱼老板也会去吗?我从没听哪个说起过这件事啊!”他既吃惊又失落地说。
他很快陷入到强烈的沉思中,自己没有发觉。矮瘦个子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认为好机会来了。
“可能还远远不止这些人,”他接着说道。“村里凡有些头面的人可能都会去,有些人可能还没露头,毕竟现在离上梁那天还有半个月呢。”
“荣华,你现在可也真正是个角儿了,你如果不去面子可就失得大了!”一个秃顶的胖子也伺机插嘴说。
“他们都是受到邀请的么,况且他们和建强素来也都有些交往,”他终于说。他的机警与狡猾救了他。
“没有几个是受到邀请的,大多数都是自愿前去恭贺。这种事,还需要人家邀请吗?”
他不再问下去了。他辞别了他们回到家里去。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他的眼神已告诉了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答案。
二
建筑包工老板李光华家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又聚集了一些常客在聊天。他们都是村里小有名头的人,都好面子,也照例都热衷于和他们同等次的人互相往来,因此,有身份而为人又素以亲和热情著称的李光华家,就自然成了他们常常光临的去所。他们从晚饭后就来了,一直闲聊到现在的八点半钟,谈兴依然很高。他们现在正聊着的,是三天后村里的建筑包工大老板李建强新屋上梁这件事。冬月的夜寒已很重了,但他们似乎谁也没感到,也更没有谁要先散去的意思。主人的兴致似乎也格外好,他又热情欢快地给他们发过一圈香烟,劝他们各自随意添了一遍茶,以煽起他们将谈话继续下去的更高的热情。宽敞明亮的堂屋里飘荡着新的浓郁的烟草味和清香的茶叶味,大伙个个热情高涨,面色欢快,谈话确实又将进入一个新的高潮。
“明哥,你说建强家到底会办多少桌酒席?你和他家住得近,你应该最清楚,”一个衣着时髦的青年人很起劲地问。
“估计怎么也不会少于十二三桌,”明哥回答说,“去年他女儿出嫁就办了十二桌。这回很可能要多出三五桌不成问题,因为更外圈的人也有要来的。”
“是啊,光本村的恐怕就有一两桌多的人,”主人说,“如果再加上他同行的有来往的老板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朋友,估计起码真不少于三五桌。”
“怎么,光本村的就有一桌多的人前去贺礼吗?”一个中年人盯着明哥问。“我们上湾的应该全在这里了,总共也不过四个人吧。那么你们下湾的都有谁呢?”
“我们下湾的据我所知目前已有建辉、建彪、建新、建桥四个人,再加我,总共五个人。”
“可是据我观察,我们上湾可能还有个把人,”青年人神秘地说。
“还有个把人?那他会是谁呢?”
这时,从半开的大门外走进来一个瘦高个子中年人。他穿一身新的很体面的黑色衣服,脚穿一双新的黑色皮鞋,从头到脚都很光洁。他好像是在门外沉吟已久才决定进来的,可能有什么事;他的挂在脸上的笑容以及从容悠缓踱进来的步子,没能很好的完全掩饰这一点。他不是别人,正是本村有名的泥工手艺人李荣华。他虽然是李光华的房弟,但是却很少步入他家。他的到来先是引起大家一些突兀的情绪,接着便很快对他表示最亲昵最热情的欢迎。
“荣华,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现在来你哥哥家可是有什么事吧?”那个活跃的青年人首先打趣他道。
“怎么啦,小叔子,我就不能来随便坐坐吗,你就这样不欢迎我,我可是没在什么地方得罪你吧!”荣华笑呵呵地回答说。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哪个不欢迎你,你可是我们的稀客呀!”
荣华找把椅子大方落座了。主人来给荣华敬烟,他虽然知道他的这个房弟并不抽烟,可是依照礼节的惯例还是给他发了。荣华这回似乎是为了凑兴,也不拒绝地接过烟来抽。他的生涩的抽烟姿态把大家逗乐了。主人却看出他此来可能确实有事。
谈话又像先前一样继续下去,丝毫没有因为荣华的到来显出一些滞涩。大伙已经不再去注意他了。只有主人仍对他表现出一定的注意。他已经看出,他对他们的话题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和一种极想积极投入进去的热情,虽然直到此时他还没有参与一句谈话。他的激动不安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他已经隐约预感到他前来所为何事,可是他一时还不能确定。他只静静等待他开口。他终于开口了。
“你们几个人是都去建强家的吧,那你们到时坐一桌可能够多喝几杯啊!”李荣华说。
“怎么啦,你是羡慕呀?”青年人怂恿说,“要不到那天和我们一起去喝两杯,你也是有半斤酒量的。”
“我去,恐怕别人瞧不起我这样的角儿,”李荣华谦虚地说,“我哪能上得了你们那样的台面呢?”
“你这是瞎说嘛,你现在在我们村也的确算是一个角儿了,”明哥俨然说,“我们在座的有哪一个真正比得上你,恐怕除了我们的李总,你的这个堂哥,在这里你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二个角儿了。我们都是空架子,徒有虚名,这个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嗐,我在这里哪能算什么角儿,你兄弟太抬高我了。不过说真格的,除了你们几个还有没有其他人参加?我听说还有建辉建桥几个人也要去呢,他们也都有货得很呢!”
“荣华,你可是摸索得很清楚呀,”青年人插嘴说,“我看你对这件事也挺感兴趣。怎么样,到那天和我们一起去,你去了他倒更加敬重你,你可是本村真正通过勤劳致富的第一人啊!”
“凭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就叫致富了吗,那村子里已致富的人不知有几多。我顶多也就算混得有个住所,达到了一个温饱罢了。”
“瞧瞧,我们的富老板说话就是财大气粗,像他那样还仅只是算有个住所,看来我们离他的境界还实在太远啊,我们甘拜下风!”
大家都开心地哄笑起来。
气氛已趋向肃静些了,大伙仿佛把刚刚谈过的话题已全忘了。只有主人的精神还密切地注视着全场。他看得很清楚,他的房弟荣华还有很强的交谈的欲望,心中还有某个重要的想法没有表白出来;他甚至都有些躁动难耐了。他已能确定他此来何事了,于是对他房弟说道:
“过两天建强家上梁,你就和我们一起去么,他一定很欢迎的!不要考虑太多,你这是去给他捧场么,他哪有不欢迎不高兴的!”
“我就怕他不欢迎呢,”荣华马上接口说,他显得那样激动。“我毕竟和他很少来往,不像你们和他常有来往。”
“没事的,“房哥说。”他这新屋上梁是件开放性的喜事,和他没来往而去恭贺他的人大有人在!”
“那我到那天就真的和你们一起去了?”荣华还是谦逊地说。
“去么!”
谈话又继续了大约一个小时才结束。大伙知道李荣华要去,谈话的兴致又高涨了几倍,自然又相互开了不少的玩笑。他等他们走后,一个人留了下来。
“光华哥,那这事就这样定了,到时我们一起去!”他格外郑重地嘱咐他的这位房哥道。
“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房哥会心地微笑说。
“我怕到时忘了,你一定要记得叫我一声啊!”他再次嘱咐说。
“知道的,我一定叫你就是!”
李荣华告辞出来了。外面夜色很明,月亮很大,这让他心情十分欢快,一路上几乎是哼着歌曲回的。他一想到三天后他将出现在显贵的李建强的上梁宴席上,和那些有头面的人站在同一个层面上说话,他就激动得发起颤来。他走到了家门前,房间的灯还亮彤彤的,电视机也静静开着,他知道妻子还在等他。他敲响了大门,呼唤他的妻子。大门很快打开了,妻子站在面前。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想热烈拥抱一下妻子,但男人特有的沉稳的自尊心使他没有这样做。他走进房间,没有关门,也没有坐下,似乎已忘了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只对妻子这样说道:
“事情已搞定了!太顺利了!”他是如此激动,甚至让妻子感到那么不可理解。
“那怎么到现在才回,现在可快到十点了!”妻子故作不在意地说,语气中还带些不耐烦。
“我现在也确实是个角儿了,”他野心勃勃地对妻子嚷道。“我也是该开始沿着这条道路大步向前进,它将给我带来更大的体面和好处!”
“你说的这些都是虚的,你可别太沉迷于这些了!真正有钱才是硬道理,”妻子驳斥说。
“对,你说的太对了,”丈夫说,“真正有钱才是硬道理!可是我们现在可以说算有些钱了,那么我们就得运用它来给自己造势,这也是同样重要的!”
“那么你们打算送多少呢?”妻子问。
“还没有谈到这个。不过光华哥送多少我就送多少!”
“他可是老板级别的人,我们怎么能和他比。我们就和建清鱼老板他们一样送就满可以了。”
“你知道什么,他们还能算角儿吗,只是徒有虚名。我肯定要胜过他们;我已不屑于和他们为伍!”
“那光华哥若是送五百或一千呢,我们岂不也要跟着送五百或一千,我可觉得这有点不合适!”
“他若送五百或一千,我就送五百或一千。我的实力不弱于他。既然和他一起去,既然要和他一起去亮这个相,那在送礼上就不能不和他一样,日后若说出去了岂不丢人?我李荣华有这个资本。再说了,这也就是个礼尚往来的事,开年后我新屋上梁他能不给我回过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三
三天后,上午十点,李荣华随房哥李光华等三人一同来到包工大老板李建强的家,参加他新屋上梁的酒宴。
新屋宽阔的门前挤满了人;有一辆黑色的奔驰豪华轿车很扎眼地也停在了门前,因为四周各家门前已停满了车。来客之多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的,尤其是来了这么多衣着阔气的外客。村里也来了不少人,他们多是阿谀逢迎之徒,也有单纯是看来热闹的,他们也都衣着一新欢快喜庆地挤在人堆里,大大方方地接受主人家慷慨的不断奉上的好烟好茶。专门负责接待宾客的共有两男两女四个人,他们是建强的亲弟媳夫妇和叔伯弟媳夫妇,分别负责奉烟和倒茶,他们一刻不停地在往来穿行于屋里屋外的人群中,有时都快忙不过来。他们在远处就被望见了,负责接待的建强的两个兄弟连忙穿出人丛迎接他们,把他们延请到堂屋里喝茶小坐。可是建强不在屋里,一时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而屋里客人又太多,简直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因此他们在站着喝过半杯茶后就出来了,决定在外面等他。他们在人群中一处较开阔的地方站定,很默契地组成了一个热闹谈话的小圈子。他们认为这样是最合乎礼节的,既不会给主人在招待上造成叨扰,又能很好的为主人的场面增添热闹。他们刚刚交谈几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本村中年人就晃荡了过来, 跟他们热切寒暄。不过他显然是奔李荣华来的,他对他今天的这身崭新而气派的衣着由衷的大大夸赞了一番。少顷,一个稍年长的本村同行也踱了过来,在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后,又特别恭维了李荣华几句,他对他的敬重那样明显地流露在言语和神色间。李荣华立刻很高兴很振奋起来,他认为这是今天参加上梁酒宴的一个最好不过的开头。他意识到,他的衣着以及他今天来参加这个上梁酒宴的行动已发挥了预期的效果,他的社会形象因之已显著提高。他暗自得意于半月前下决心不惜重金装备自己的策略是十分英明睿智的。先前在心底还存有的一丝两丝自卑的心理彻底消失了,他现在只感到不可言表的自信和惬意。他现在只等待主人的出现。
约十分钟后,高贵的主人终于出现了。他站在大门口的富丽堂皇的门廊下,身边簇拥着两位关系近密的客人。他们一起刚从屋里出来,先前热情而私密的谈话仍在低声的有节制的继续着,看情形并没有要马上结束的意思。不过主人已不时现出四顾观望的情态,以随时准备迎接新到来的客人。李荣华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他。他的心突然咚咚狂跳了两下,像是又紧张又兴奋。他尽量显出一副全神贯注于谈话的样子,以等待李建强的到来。一分钟不到,李建强在人丛中看到了他们。他立刻终止了谈话,大步走到他们跟前来。他和他们一一握手,拍打他们的肩膀,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最诚挚的欢喜和感激。他似乎直到最后才发现李荣华也在一旁,于是忙不迭地也和他热情握手,对他的到来也同样说着欢喜和感激的话语,不过却显得太生分了。李荣华的自尊心分明受到了伤害。但是,他想他可能在开始的确没看见他,并且也许还把他当成了一个只是口头来道贺的客人了。他决定和他再寒暄两句,但才开口说完一句话,他却扭头走了。在那里,一辆黑色的奥迪正沿着狭窄的小道缓缓驶来,建强快步跑向它,弯下腰来和车里的人打找呼。他极其恭敬地指挥着豪华轿车停靠在一边。从车里走下来一个身材胖大的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肥头大耳,有些秃顶,相貌甚至有些丑陋,但态度却相当傲慢自负。他挺着个大肚子,跟建强微微颔首道了贺,就昂首阔步走在前面。李荣华看到这一幕,突然感到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觉得他白来了这一趟,并且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不过他究竟还抱有一丝希望。在稍后,他们一起去送红包给建强;他希望自己这回能受到体面而热情的接待。但他想错了,他受到的接待就和刚才一样:建强对他仍旧生分,甚至还有些冷淡了。他在接过荣华手中的红包时,并没有表现出那种合乎礼节的欢喜。他终于看出来了,建强并不在乎他的前来送礼,他显然不在他要欢迎和接纳的宾客之列。他的心彻底凉透了,甚至那么悲伤。他决定吃完饭就走,在酒宴上一滴酒也不喝。他原本打算着要在这酒宴上畅快喝一番的,其间酒酣耳热,高谈阔论,在他想来是再体面再愉快不过的事情。
酒宴完毕后,他借故有事,辞了李光华他们,就一个人先回了。他甚至都忘了要跟主人客气叫辞。他一刻也不愿在那里多呆,一种从没有过的屈辱占满他的心田,使他痛苦得什么也不能思想。他回到家,脸上阴沉的气色让妻子那么吃惊。
“呀,你这是怎么啦,出什么大事了吗?”妻子禁不住惊叫起来。
他一些也不理她,径直往房间里走。
“这到底是怎么啦,你和人发生争吵了吗?”妻子跟进来问;她很不放心。
“你真像你妈个傻子!滚到外面去!”他对着妻子咆哮道。
妻子惊呆了。她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刚才的这一幕。但她心里积着一股无名火,她不想再管他了。她也狠狠回骂了他一句,就气冲冲出来。
他现在安静下来。他比之前已经冷静许多了。他还是不很明白,他怎么会受到这样的接待。他在村中已然成角儿的事实是如此引人注目,尽人皆知,他比起他当包工老板的房哥李光华的实力也并不见得逊色多少,他李建强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痛恨极了,甚至固执的认为这是李建强对他的有意轻侮。他再也找不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了。他一想到今天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切实的受到了李建强的公然轻侮,以后在人们面前将如何窘愧难当,心中就感到特别不可忍受。他想到了报复;纾解心中怨恨的最直接方式莫过于报复施怨者了。况且他认为,勇敢地给予其回报也是挽回他声誉的一个有效之举。复仇和重建声誉的双重快感攫住他的心灵。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复仇方式,几乎没费多大心思。他认为用这种方式回报他是再好也没有了。他又变得有意志有力量起来。他不自觉地站起来在房间中来回踱步,精神振奋,就像一个将军确信他已将打一场必胜无疑的出色战役。然后,他就急不可待地投入到了那件复仇计划的具体事情的筹划与想象中,把一切都忘了。
一个小时后,荣华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在屋子中寻找他的妻子,准备告诉她即将要实行的举动。但妻子并不在家中,他耐心等待起来,甚至心情相当愉快。妻子终于回来了。她刚迈进大门,迎面就见丈夫大声嚷道:
“我已经决定了,我们新屋上梁的日子就定在今年的腊月!”
妻子那么惊骇,她知道一定出什么大事了。丈夫如此激动和坚决的神色她从来都没见到。
“你这是怎么了,”妻子关切地问,“为什么要把在正月上梁的日子改过来?这怎么来得及呢?”
“我已经想好了,”荣华说,“我们可以再请两个泥工师傅,争取在这个月底把全部粉刷干完。我不在乎多花那三五千块钱的工钱!”
“你为什么要这么急于在今年腊月上梁,你不说出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来,我不同意!”
“我的主意已定,雷打不动!老子也要当一回皇帝!我要尽快把他给我的轻侮用同样的方式回敬给他!”
“我怕你是疯了!什么当一回皇帝?”
于是,他跟妻子说出了一切。
四
直到深夜十点钟,李建强的新屋里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在特别宽大的堂屋里,还有两桌内客热闹不减地在打麻将,另外还有村里的那几个常客仍然稳坐在偏厅里抽烟喝茶,聊着闲天。李建强也不再在外面照应了,他跟亲戚们打过招呼,就走进房间里去休息。他的妻子侧坐在宽大的床边,艳红的红包几乎铺了半张床。她还在做着登记客人们送礼的工作,但是已快接近尾声了:没打开的红包摆在面前已没有几个。她刚刚亲点过了李光华的钱包,他送了一千。她接着拿起下一个钱包,上面署名是李荣华。可是她立刻吃惊了,它的分量竟和李光华钱包的分量如此相同。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很清楚的知道,丈夫和荣华基本上没什么交往,也更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往来。她急切的心情使她无暇考虑更多,她打开了钱包,取出里面的钱,那是颇厚的一沓。她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十张百元钞票。她立刻将这一情况告诉给丈夫;她不相信这是荣华送的。丈夫的惊愕不下于妻子: 妻子手中亮给他看的那一沓红色钞票他甚至认为那是虚幻的,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多少?”他问,同时从半躺着的姿势坐起来。
“一千啊,难道你看不见!”
“它是谁送的?该死的,我忘了!”
“荣华啊!他和光华送的一样多!”
“光华送的是一千吗?”
“是一千。”
“那建林建清两个人送了多少?”
“他们都是三百。”
“这不可能!你确定你没搞错?”
妻子再次拿起那个刚刚拆开过的钱包审慎地看了一眼,然后给了丈夫一个极肯定的答复。
建强终于相信了,不过却忍不住抓过那个钱包来疑惑地看了一看。他陷入了沉思,似乎还在回忆些什么,但他很快大叫起来:
“哎呀,我的天,我刚才对荣华多冷淡啊,我甚至都没好好正眼瞧过他!”
“那你为什么这样冷淡对他,他可一样是客呀!”妻子很不解地问。
丈夫被问住了,脸上闪现出一丝良心发现的不安神色。但他又立刻申辩说:
“我也不知道他是来送礼的,我在开始还真没敢肯定他是来送礼的!我压根就没想过他会来送礼,也当然更不会想到他会送这样一个大礼。我甚至都没有做好接待他来送礼的心理准备,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愿意接待他。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过什么交往么。这太突然啦!”
“是呀,这事是有些蹊跷!那么他为什么会给你送礼呢,而且是这么大的礼?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有求于你吧!”
建强很快否定了妻子的这个说法。略作沉吟后,他把握十足地对妻子说:
“他这是在显富,在往上爬,他在向我们靠拢!”
“我的天,就为这个?我真搞不懂!”
“这是现代人的生存之道,他似乎已经懂得了。”
妻子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她马上问到别的。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还他的这个情呢?”她问。
“你忘了,他新房子不是盖起来了吗,以后上梁时就回给他。”
“那你到那天一定得去呢,别人可是有礼在先,况且你又那样冷淡慢待了人家!”
“到时再说吧!”建强心不在焉地说。“说实在的,我还真不乐意和他这种人有所来往;他还不够这个格!他这是给我添了一件麻烦事!”
五
李荣华是个很好强的人。两天后,他的房子装修的事就正式开工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这件事就告全部完工,而且就连门前屋后的地坪也急急做了出来,其实这在来年下半季做更合适。他为了让门前更美观更气派些,还在门前那新砌的两个长方形大花坛里各种了一棵茁壮苍翠的松柏。他为了让新房子有更多陈设,除了给堂屋里配置了一副桌子板凳,还给空荡荡的厨房先添置了一套精美豪华的餐桌椅。他把新屋上梁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八,也就是一个礼拜之后。过了四天,到了腊月初四,他开始通信请客。他请了所有该请的客人,甚至连不该请的两个多年未来往的姨表亲戚,因为他们有钱有车的缘故,他也请了。他想要有更多的客人,他想要门前停放有更多的车辆。在置办酒席上,他也要求必须是高规格的,在村里要属拔尖的那类,每桌酒席的费用起码不少于xx百元的标准。酒要目前最有档次的酒,烟也要目前最有档次的烟。他生怕自己上梁酒宴的那天的风光和李建强的相距过大;他的强烈的虚荣心以及可怕的报复心已将他吞噬。
但他没有请李建强。他故意不请他,但他确信他不会不来。
腊月初八到了。这天天气异常晴朗,天空湛蓝如洗。从早上八点半钟起,就有客人们陆续来到,到十点半钟左右,客人们便基本到齐。不大宽的门前摆起了入席的圆形桌子凳子,新屋的堂屋里和房间里也摆了好几桌。负责布席的两个中青年妇女给一张张桌面铺一次性桌布,并分放一应餐具和酒水。在门前一侧的厨工们的大帐篷里,厨工们快做好了正式烹饪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备好的各样菜品密密挤挤地摆放在了两个宽大的案板上,穿着蓝色大褂的青年大厨悠然自得地跷着脚坐在油锅旁炸着一种食品,两个帮工的中青年妇女也不大赶忙地在洗着一大盆小白菜,一边欢快地聊天。一部分客人已先随意落座了,在桌旁更热闹地谈话。之后,又有一些客人也相继落座。就餐的气氛更近了,客人们的热情似乎也更高涨起来。现在就等两位客人了。一位是荣华的大舅父,一位是本村的李建强。一会儿,大舅父终于来了。一辆破旧的载客机动三轮摩托车径直开到了门前。李荣华连忙迎上前去,搀扶着年纪高大的大舅父从车上下来。他给大舅父发烟,执着舅父的手引他到堂屋里坐下,又亲自给舅父泡了茶,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送到他跟前。到十一点钟了。门前两边已摆放好了不一会要燃放的各式各样的烟花,三楼上负责出梁的老木工师傅问他要梁上系红绸的线,半个小时后上梁的仪式就要开始了。然后酒宴也将开始。可是李建强竟然还没来,这真是太失礼了。荣华在心中发怒了,他认为这一定是李建强对他的又一次有意的公然蔑视。他实在没有想到情况是这样,他的邪恶令他极为吃惊。他心中要报复他的心理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甚至想到一会儿的见面他将会忍不住破口辱骂他。他内心剧烈的心理活动使他的脸色不再挂有笑容,而是不时泄漏着一股阴沉严峻的气色。他正要上到三楼去,突然瞥见东边大路上正大步走来一个衣装笔挺的中年人,他中等微壮个子,肚子微挺着,像极了李建强。复仇的快感像迅速腾飞的火焰一样蹿上心头,使他快要晕眩。他凶狠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就像等待一个终于到手的仇人一样,开始耐心等待他的到来。可是他的脸色很快变了:他发现那不是建强!他是建强的弟弟建国 !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他几乎是颤栗着等待建强的弟弟走到跟前来。
“荣华哥,恭喜你大厦落成啊!”建国双手打拱恭贺道。
“恭喜……同喜同喜!……”荣华快不能答上话来,他完全懵了。他不能辨清他是来干什么的。他傻傻站着,也忘了要马上发烟给客人。
“真是对不住,我来晚了!”建国极恳挚地说。“我是代我哥哥来的,他昨天下午有急事和我嫂子一起出去了!”
“什么?他出去了?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荣华惊呼起来,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建国如实回答说。“他只说有件急事要出去处理,得一两天才能回!他是昨天下午出去的。”
荣华简直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到最后竟是这样的。他的吃惊和愤怒淹漫了他的理智。
“我的天,”他脱口嚷道,完全忘了面前还有个客人存在。“你狗日的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失常的情态一下吓坏了面前的那个客人;同时他也让所有来客都大吃了一惊。
2015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