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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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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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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

3月初的一天,中国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前一天,一个阴天的下午,五汊镇××村声名良善的藕塘老板汤喜安坐在自己家的堂屋中想着心事。他病了一个月有余了。他决定后天正式开工做事,同挖藕的工友们一起挖藕挣钱。今天下午他去地里做了小半天事,觉得身体已没什么大碍了,气力虽然还没大恢复过来,但对于大病初愈的这种情况也属正常吧。明天是二月二龙抬头,一个蕴含吉兆的日子,他一大早就去镇上理发。他既激动又高兴。妻子去隔壁哪家闲坐去了,他在等她回。

他是上个月也即旧年的腊月二十六病的。也就是说,他已经玩过整个正月了,耽误了正月里挖藕的黄金挣钱时期。这个二月他是怎么也不能再玩下去了。他是个长年累月辛勤做事挣钱的人,哪里闲得住呢。再说了,现在可不同以往,谁不是拼了命的挣钱。有些人开始在镇上买房或买小轿车了。在家闲着叫他那样不安。而且,他也感到怪不自在的,在纷纷都去上班的孩子们面前,闲着的他仿佛是有罪的。他有时还会自卑;他情绪的敏感和波动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总感到儿子们对他似乎不像从前那样那么重视了。家庭中似乎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的非和洽的氛围。

汤喜安还不老,今年五十六七,瘦瘦高高的身材,背微驼,但身体却很精壮,多少年从不见生什么感冒或任何小毛病;他的一双手十分粗大,手掌又宽又厚如一块四方砖头,五指几乎一样长短。农村庄稼人一望便知这是一双常年挖藕者的手。城里人见了会大为吃惊,不明白这双手究竟做何种工作会至如此。他在农业之余从事挖藕已一二十年了;他的田地也种得不少。他的勤劳苦做是远近闻名的。他是典型的靠勤劳致富的庄稼人。他的三间两层的楼房是2001年盖的,属于村子里最早盖起来的那一拨,人们纷纷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他。去年他看准机会果断承包下了一小片无人租种的藕塘,赚了两三万。他打算明年有承包转让机会的话就承包更多些。

他养育有三个孩子,个个都勤劳纯良,继承了这个家庭的优良家风和传统。大儿子是个勤劳的手艺精熟的泥工,近五六年来国家大兴住房和基建建设,国家经济迅猛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他的收入也更加可观了。他曾在2011年这一年赚到八万块钱。前年他在本市市郊花20万买了套房(一次性付清)。老二是个姑娘,五年前出嫁省内××市的一个县城里,丈夫是个小学教师。小儿子是个大学生,学的土木工程专业,目前已参加工作三年了。他一向秉性敦厚,对于有时能够做些力所能及的利人的事情他感到尤为高兴;他整天似乎都乐呵呵的,是个老好人。这几年他脸上挂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笑容;他微驮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不少。他一直就没生过任何病,连小感冒都不患的。他只在2006年因患胆结石做过胆切除手术。家人说这是因为他常年喝酒的原因;他喜欢喝酒,胆切除了后也照样喝,量当然比以前少许多。他早已经忘记了生病是什么滋味,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生病。但是在这一年年末的最后几天,他生病了,患了重感冒,高热和头晕以及浑身酸痛让他甚至一度起不了床。病得重好起来自然就慢。他连续打了三天点滴他热症状才完全消失;服用了一个礼拜的阿莫西林等消炎药品才见明显好转。新年的整个正月他都呆在家中养病,没有走任何一家亲戚,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有任何劳累。他似乎一下子变得那么虚弱。他深刻认识到这回是真正大病了一场。

上面已经说过,汤喜安是个靠勤劳发家的人;他的自尊也来自于此。他作为一家之长的那种尊崇地位是不容置疑的。一直以来,他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至今他也还是这个大家庭里的一根顶梁柱,他每年在经济上的收入并不比他的大儿子少;在早些年泥工收入不稳定的年头他的收入更多些。他一直担负着这个六口之家的大家庭的生活费用,儿子们是不用出一分钱的。可是现在,他却成了一个家里唯一闲着不能赚钱的人。他是一个向来要强的人,这回的病却让他成为了一个弱者。他深刻感受到了当一个人在失去了劳动和赚钱能力的时候是多么痛苦。正月十五过后,大儿子最后一个投入工作,家里没工作的就他一个了,他的这种痛苦就更加萌发和显著起来。他常常觉得孩子们现在跟他说话的声音大了。大儿子在看他的眼神中出现了轻视。小儿子也是。大儿媳妇有两次还冲他嚷过——但是他不记得以前有嚷过他。大儿子现在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您现在就什么事也不要做,只安心把病养好就是了!”或者说,“您现在就一边去坐着,还管这些做什么,你连走路都还在摇晃。”他这时在把一棵斜在路旁的枯树干往里再顺顺,或者做着一些其他的闲杂事情,——他只是想活动活动一下筋骨。有时小儿子在一旁看到了,也会杵头杵脑添上一句:“也是的呀!我看您就是不知道自己爱护自己——您这回病了八成都是自己把自己累的!……”其实这些也都是些很平常的关怀他的话,但是他就是分明感到不对味了。他从语气中反正能听到苛责,怪他自己把自己搞病了。

他于是不禁老要想起从前儿子们在他面前多么毕恭毕敬的情态和事情。他每天傍晚收工回来,脚上拖着双泥巴连天的破旧黄球鞋(解放鞋)登两级台阶进到家里,还没进门,儿媳妇华英在屋里瞧见了,就必扯着嗓子朝里大喊一声“明明,你爹爹回了,快把他的脏鞋子拿门口晾着去!”或者见他手中提着几条泥水淋淋的鱼或一只乌黑的甲鱼,儿媳妇也必朝屋里唤一声:“明明,快出来看看,你爹爹又从藕塘里捉回了两条大鱼!”儿媳妇是个人人夸赞的俊俏贤惠媳妇,她的笑容和声音是那样富于感染力,公公每回听了这声喊没有不喜滋滋的。有时儿媳妇会先嘘寒问暖问一句:“您今天怎么这么晚回呀?”饭菜端上桌了大儿子就给他倒酒;然后大儿子把自己也倒上半杯,陪着一起喝。有时这倒酒的工作儿媳妇也乐得抢上一把,发出银铃般的格格的笑声,仿佛给公公倒酒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有一回,是初冬一个寒冷的下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从藕塘下工回来,骑着电动三轮车行至半路,见儿媳妇华英骑着电动单车冒雨从远处迎来。他没有带雨伞和雨衣,儿媳妇是来给他送雨衣的。还给他带来了一件灰色干净的袄子。儿媳妇关切而干练地叫他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帮他撑着伞让他换衣服,把他的湿衣服接过顺手麻利地撂进座椅箱里。他这时浑身被雨水淋湿,正冻得瑟瑟发抖,但他的身体却顿时那么暖和起来。刚回到家,大儿子也下班回来了,随后小儿子也下班回来了;一家人围着他一通七嘴八舌的絮叨关问,其乐融融。大儿子说,“您就把里面也都换了,里面的肯定也沾了湿气。”小儿子说,“您那个雨衣就应该随时放在车子的座椅箱里面,也不碍什么事。”大儿媳妇说,“……我瞧爸爸的雨衣放家里呢,就赶紧拿了给他送去,还好我送得及时,里头的毛衣还没湿……不要紧,晚上多喝一杯两杯酒驱驱寒就没事了,爸爸喝酒的人也不容易感冒生病的!”说完她莞尔一笑,发出银铃般悦耳的格格笑声。

现在这一切都将过去;现在他将像从前一样重新挺起胸膛站立在孩子们面前。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威严的一家之长。他想象他在今天晚饭饭间突然宣布他后天就正式开工做事了,大儿子和小儿子必然会感到颇为惊奇,相继问他他的身体是否已好,劝他最好不要勉强等话;而他会自信满满拍着胸脯跟儿子们打包票说,他的身体已经全好了,他们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他想象着从今天起他将重新粗门大嗓地和孩子们说话,他心中的兴奋和欢喜是不可形容的。

他还想象在后天,他上了一天工从藕塘回来,他拖着充实而疲惫的满身是泥的身躯进门,儿媳妇华英见了连忙大喊孙子明明来迎接他的爷爷,给爷爷把脏鞋子拿到门外晾着。孙子驯顺的跑出来,脸上喜气洋洋,他也为爷爷的身体终于康复再次开工做事而开心。他的脸蛋多俊俏啊。这样的情景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体验了,他多么怀念啊。“为了孙子们的喜悦,”他对自己说,“我就是受大点累也是值得的。”

他沉浸在这样喜悦的家庭生活的想象中,以至于妻子从大门走进屋来了,他也一点不知道。她脸上的喜色叫妻子感到那样疑惑不解。

“你今天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脸上这般笑样儿,我走到屋里来了你也不知道?”

“你猜猜看哪!”他兴致高涨的要妻子猜。

“这我哪里猜得到……莫非给超超绊了个闲事,怕没那么巧……”

“算了,我也不卖关子了——我决定了,我后天就去做事,我刚才电话都联系好了……”

妻子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现在觉得自己身体全好了?前两天你去地里栽种了那七八棵桃树回来还说不行的,还得休息几天的呢!”

“现在全好了!没事;病去如抽丝。好了就要劳动锻炼,不劳动人总清玩着好人都要生病!”

“那你要跟兵兵和超超商量一下,他们同意你后天去做事你就去,不同意你去你就不要去。我是觉得你还要多休息几天,养就把身体养好,不急着去做事赚钱,等大好了再出去做事。”

妻子的关切与忧虑无疑和丈夫现在踌躇满志的心境那样不合。他用他那一贯自负的语气说道:“我和兵兵他们商量什么?身体是我自己的我还不清楚,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我说能做得就能做得。我晚上只跟他们说一下就行了。”

此后便是等待了。生平第一次,仿佛等待孩子们回家来是件很重大的事情似的,他的心情那么激动,心砰砰直跳。这是那样出乎他的意料。一个月的病闲和即将开工做事在他是这样意义非凡。他时常坐也坐不住起身踱到屋外;他的脸上有时不自禁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有时他下意识的会把双手攥在一起摩挲着——这是人在投入紧张的思维活动时才做出的动作;他瘦削的多皱纹的额头上的皱纹仿佛一刻不停的在张动。他的妻子如果这时细心观察他的面容,她会发现这是一张那么生动而欢喜的脸,是以前所罕见的。这样的表情恐怕只在他以前等待他的孩子降生时才有的吧。

六点钟时,大儿子回了。他坐在堂屋里,突然听见老远有辆电动单车自屋后路上驶近的声音,便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但走到大门口他停住脚步了。作为一个父亲的矜持使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儿子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前者像往常那样把电动单车停好在一边,然后迎着大门进来。他还是没忍住往前迈出了两步,走到了大门口外。他跟儿子打招呼的声音是那么高亢响亮。父亲异于平常的神色和他的这个显得仓急的步伐引起了儿子的注意。儿子性格腼腆,甚至脸现窘涩;他可能意识到父亲有什么事要跟他说。屋侧厨房里做饭的喜安妻子听到大儿子下班回了,照例常常要从厨房走出来一下,慈祥地跟儿子照个面或寒暄一句。不过今天除了照面和寒暄,她自然还把喜安决定后天开工做事的事跟儿子说了。

大儿子注意到老头子瘦削的脸庞依然苍白得很。

“怎么,他决定后天去做事?”大儿子怪吃惊地回应说。“他能做得吗?前几天他不试过还不能的吗?要休养就修养好,不能勉强的!”

“是呀,你们待会儿都快劝劝他,我说的他也不听,死喜欢逞强!”

“我说呢,我看今天爸爸表情怎么有点不同寻常呢,原来是为这个事情……”

晚饭时,一家之长喜安决定后天正式开工做事的事情就被郑重提上了桌面。家里出现了久违的热闹,和那种最自然的温馨;那是人们往往庆祝家里再没有病人、一个家庭终于又进入正常运转的生活轨道中才有的。

孩子们都围坐在桌边:大儿子和儿媳妇在对面一方并排坐着;二儿子和他妈坐在喜安右手的一方;刚满九岁的孙子一个人坐在桌子的下方,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关怀而好奇的望着他的爷爷,他显然也知道爷爷后天要开工做事了。他看到他们个个表情中有了这一个多月来没有的喜色,心里的快慰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曾经的一家之长的那种尊崇的感觉瞬间又找回了。他的腰板挺得老直,脸上笑容洋溢。他清了清嗓子,正式开腔说:

“我已经决定了,后天就正式开工做事。明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我一大早去镇上理个发,也换个运气!”

孩子们在下班回来后就纷纷得知了爸爸决定后天开工做事的事,并且还跟爸爸拉扯过几句。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们固然都很欢喜,也都表示出应有的忧虑。可是他们的爸爸却是一个固执自信的老头,他只要认定了的事,他们谁说都不管用的。孩子们都知道老头子就是这么个个性。他们还看出在这件事情上这老头子似乎格外固执己见;他们的规劝和关怀引起他那么大的反应。

“您感觉确实大好了?”大儿子兵兵关切地问。“我看还没怎么大好,气色还是差。我认为您还休息几天最好,左右是耽误了的,养大好了再做事不迟,莫到时没休息好又搞病了还去了多的。”

“是呀,”二儿子超超说,“您就不听我们的,叫您再多休息几天就多休息几天,家里又不缺您一个挣钱,您就是再休息一个月也没事哈。”

“前几天您去田畈里栽几颗桃树,”儿媳妇华英说,“您都觉得吃不消,栽完了您就坐在田埂上直喘气,自己都说还是没大好呢。怎么,就过了这几天就全好了,什么事也没有?您可别逞强,挖藕可是更大的体力活!”

“您们这些孩子们怎么就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呢!”喜安大声说,他多皱纹的脸上大瞪着圆眼,差不多要恼起来。“我说好了就是好了,我去骗你们干什么,我不能做我不会勉强做,——我大人大事的去说孩子话!你们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好好好哦,”儿媳妇嗔笑说,“我们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反正你打定主意了的事情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你做一天看看,行就行,不行就还是在家休息。”

“我看他是逞强,”老伴责斥说,“我不信能好得那么快!你爸爸他从没这么病过的,这回的病也算是一个大病,凡是大病好起来就都要慢些,所以我还是建议多休息几天。”

“你就别在孩子们面前这样说了,”喜安不满地说,“说得他们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这又不是去战场上打仗,搞得那么紧张,我能做得我就做,不能做得就再休息几天嘛。”

“今天您去地里做了什么事?”大儿子问。

“我挖了两块油菜田的沟!……我把井沟和横沟都起(深)了一遍,把厢沟也撮了一遍土。我感觉力气足得很!”

“您总喜欢吹自己身体好,”小儿子说,“这回怎么病了的,还不是自己不知道注意劳累病了的!您现在都是快六十的人了,身体肯定一年差比一年,您自己还是要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

“好吧,您决定后天开工就后天开工吧,”大儿子说。“不过您不要和别人比,您是生病刚好的,别人挖两百斤,您挖一百斤就可以了,千万不逞强!”

“这我还不知道,我生病刚好的我会和他们去比,你们也把你老子给看扁了吧!这我知道的,你们放心。”

“现在天气凉,您记得把保温杯带上,”儿媳妇关怀地说,“多喝开水,免得久病刚愈又着水受凉了。”

“这样吧,明天我正好休息,”小儿子说,“我就和您一起去剪个头吧,我就坐您的车去。”

“那好啊,我们爷俩个一起去理发……”

喜安和家人宣布后天去做事的事在这里完满打上句号,并走向高峰。在女主人看来,小儿子随性大样的性格像极了他的父亲,这让她不禁嗔责了小儿子几句,堂屋里爆发出那么欢惬和洽的笑声。

这天的晚饭比平时吃的时间更久些;喜安也多喝了一杯酒。晚饭在幸福和睦的欢乐气氛中结束。我们不得不说,这样的夜晚是这一个月来所没有的。

第二天,是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虽然出着大太阳,但田地里却下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人们说话都呼出白汽。八点钟刚过,喜安便驾驶他的电动三轮车,载着他的小儿子超超从家里出发前往镇上了。他今天穿一身黑色涤纶面中长羽绒服,下身穿一条黑色的裤子,显得格外精神气派。

2021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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