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箫声
我想再现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我想描绘一幅瑰丽雄奇的景致
我想展示一种敦厚淳朴的风情
我想倾吐一腔热血沸腾的心声
这一方钟灵毓秀的土地啊
那就是我可爱的故乡
── 神秘的古夜郎
── 题 记
一
盘陀古道,一队香车宝马,悠悠前行。
从那车队的阵容,可以知道此行的非同寻常,一定是大有来头:十二辆满载着家眷仆欧、香包细软、商彝周鼎的干罕皮轩。从容稳健,一如孔武有力的青年,脚步坚实,全身凸显出永不衰竭的力量。不说别的,单讲那匹高头大骡和车把式的行头,就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了。每辆驾舆中的主骑,均为纯黑色,与人齐高。骡头上,从耸立的大耳到唿唿作响的骡鼻间,都被装饰得如出阁待嫁的新娘。骡头上扎起蝴蝶结,骡腮旁系好彩锦带。修剪整齐的鬃鬛上还罩着五彩缤纷的金镂银缨。在它两旁,是经过精心修饰的两骑红色川马,被香丝彩带点缀得名贵高雅。骡颈下和马颈下全都挂满了串串鸾铃,走起来,一路叮叮当当。那高头大骡在行阵中间,自然表现得极为努力。它扬首伸眉,熊罴多力,显得余勇可贾,仿佛自己便是这行阵中的中流砥柱。那两匹边骑,在如此雍容富丽中,自然也不甘落后。由此,各辆马车,行进整齐,罗列和谐,从容不迫。而那车把式,行头也酷似骡马一般,披着红,挂着绿,头上红色的束结亦如鲜花绽放。他们双手交握着金缠银裹的马鞭,一律地将其斜靠在左肩上。车把式们依靠着一身绿呢挖云、四角流苏的车蓬,闲寐着惺忪双眼,一副悠闲自得,脱洒尘世的神色,使人不难觉察到这人马同态,天生的无隙结合。
如此庞大的阵容,如此辉煌得近乎咄咄逼人的架势,在高丘深壑、蛮夷荒野之中,纵然那些山贼莽寇和剪径之徒为之虎视眈眈、垂涎欲滴,也只能敬而远之、望洋兴叹,把他视为庞然大物而变得黔驴技穷,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
车队一直随太阳西进。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二十余日。从田畴万顷、平坦无垠的鱼米之乡,到山势险峻、崇岭嵯峨的高原,一路风雨兼程。
这日晌午,车队迤逦在半山之中,寻到一户路旁小店。一幅小吃幌子在半空中孤独地随风摇曳,店主斜倚在简陋的门柱上打着盹儿。车队前列的驾舆“嘎”的一声停下,车篷里跳下一位中等身材,方面阔耳,面容憨厚的中年男子。他扑扑身上并未见得灰垢的深蓝马褂,整理整理头上的青布圆帽,然后敏捷地跑到后面那辆驾舆前,伸手指指车把式,示意停车。待马车停下之后,中年人在车旁躬身道:“老爷,我们就在这小店里吃点东西再走吧?”
“哎,这鬼地方,找家人家都困难。现在都近了未时了吧。要是在江苏,也快晚宴了呢。兴许太太、老少爷们都饿扁了。快叫他们统统下车,看看有些什么吃食,胡乱补充补充,填饱肚子再说。”
那被称作老爷的,边说边捋开车篷帘门,探出个脑袋来。说是脑袋吧,又难以看清他的面孔。只当探出的是顶官帽儿,上面罩着红色缨顶的三眼花翎,紫色帽檐,珊瑚顶戴。这装束,一看就是个上品的高官。老爷伸出头来左顾右盼,被西斜的太阳照得直打喷嚏。
“这儿离新衙门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十多里地呢。”那正往后面招呼停车就食的中年胖子赶忙应诺道。
那官老爷下得车来,抖抖着两肩着蟒的紫色官服,打量着这陌生的世界。他定神一看,心中的苍凉和凄清不禁油然而生。从湖南过来,越是靠近新府,山路的崎岖狭窄是在想象之中,但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连绵群山,竟会如此的秃颓荒凉。眼前童山突兀,岓峰尖峧,看不到佳木深林,更没有箐簧修竹。只见崖际崚嶒,悬壁崄巇,低莽缠络,矮苇长蒿,甚是萧然。看到这般景致,他不免有些黯然神伤。他心里想,虽然升擢二品,但转迁贵筑蛮夷,实与贬谪无异。想想这世道竟是如此炎凉,仕途竟是如此滑稽,不免又让他忍俊不禁,自嘲般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把旁边的车夫弄得懵懵懂懂,一脸的惊诧。
晌午过后,老少主仆,车夫护卫,三十余号人,饥不择食的饕餮了一顿之后,又打着嗝儿回到各自车上。随着车把式猛地一声“得儿──驾!”的吆喝,和那五彩缠络的马鞭在空中“噼拍”一声脆响,车队又匪匪翼翼地鱼贯而行。
到了掌灯时分,这队车马进入贵筑城东门。只见俩个官员在城门前恭恭敬敬地笑着迎了上去。官老爷并不下车,只是那中年胖子身手敏捷地跳下车来。
双方见了礼,便一同领着车队继续前进。
迎接的一个官员说:“贵州山高路远,您们一路颠簸,实为辛苦之至。”
“是啊,这山道崎岖,着实难走。晌午过后,仅十多里路程,应该两个时辰就能早到,今儿个却实实在在地走了三个多时辰。也只怕我家老爷太太们经不起这样的劳顿啊。”那胖子边说边往后看,一副十分担心的样子。
这时在后面督阵的护卫们都下了车,伸腰捶腿地跟着。
随着官差的左转右拐,车队爬上一条顽石镶就得极富古朴色彩的石板大街。这石板大街上颗颗街石由于岁月的打磨而变得极为光滑,犹如一个饱经风霜的硬汉,在夜晚街道两旁茶肆酒楼的华灯映照下,铮铮发亮,稳固而坚实。这凸凹不平的街石,使得这些北骡南马铁蹄杂沓纷乱,铿锵作响,地上不时迸发出串串火花。
走过石板大街,便是条平坦的通衢大道。随着马蹄变得整齐,响声变得一致,车队又越过一座古朴简洁的石拱桥,在一幢大宅院前停下。
这幢大宅,院墙高大,酷似秦砖汉瓦砌就的浩瀚长城,在夜色下亘古绵长。豪宅的大门檐下,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把整个车马人群,全都映照得殷殷发红。
车队刚一停下,未等老爷走下车来,院前便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刹那间,整个大宅夜空,星火闪烁,烟尘弥漫,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时,老爷把头伸出车篷门帘,看见胖子领着几个官差,抬着脚凳,笑盈盈地跑来。官差后面,跟着一群身着官服和蒲桃锦衣的人流,簇拥着过来。
“恭请何大人下车。”两个抬脚凳的官差虔诚地喊道。
这位何大人刚一走下地,便被跟在后面的人流蜂叠蚁聚地围了上来。
“何大人──”
“何府台──”
“何巡抚──”
众人争先恐后地呼着唤着,话语里含着十分的喜悦和亲切。
“何大人,您姗姗迟来,在下田兴恕和几位大人,还有城中绅衿,在这里恭候大驾已经多时了。”
何冠英一看,这位为首自称田兴恕的,便是贵州提督了。田兴恕也是一身蟒服,头饰珊瑚顶戴,三眼花翎。年龄和身材跟自己差不多。只是对方朱色朱绂,精神更为矍铄,清癯的脸颊上颇露几分精明与干练。
“真是幸会,幸会!何冠英让田大人和诸位久等了。”
“我等并非要紧,只是何巡抚家人一行日夜兼程,一路颠簸,实为艰难罢了。”田兴恕说。
“不是么?这道行迟缓,累日劳顿,虽然心如箭簇,但人马疲惫,力不从心啊!”
“也难怪这方蛮夷之地,素有鬼方之称,山高路远,燕雀难留,真是让何大人一家主仆受苦啦。”
双方客套一番之后,田兴恕将布政使夏秋山,候补道缪焕章,安顺知府常恩,兴义知府刘官礼,石仟知府福志,思南知府福奎等官员草草地介绍一遍。
待双方见过礼罢,田兴恕说:“何大人,你看先这等安排怎样?”他指着已纷至下车围定的何家主仆,“你吩咐一名管事安排这家俬细软的安置去处,我自然已经选好差人等着小心搬卸。余下的家人主仆,只管随我们到酒肆里吃饭,也好安顿早些。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再为何大人接风洗尘。”他指着前方不远处,“那霓虹灯的茶楼下便是。”
“多谢田大人想的周全,何冠英真是感激不尽了!”
何冠英回头看看家人,他们一脸的倦容,正等着老爷的吩咐。他在心里想,眼前这位田提督,虽然是行伍之人,但办事却是如此的慎微和严谨,同这样一位睿智多谋的搭档共事,不也是一种快慰吗?
“何大人见外了。何大人初来乍到,不免生疏些。安定下来后,还得何大人多多提携下官才是。”
两人话来理往,甚是投契。
何冠英安排管家何廷江留下来安置搬卸,余下的何家主仆和车夫护卫,全都到酒肆里晚宴。
当他们走到霓虹灯前时,何冠英仔细一看,这路正在桥上。这座桥横贯一条大河,足有十二三丈。桥下流水潺潺,水色深邃,颇有气势。幽暗里不时河风阵阵,令人觳觫。
“这里叫六洞桥,右边这条大河叫南明河,直贯城区南北。敝人寒舍离这里也不远。”田兴恕见何冠英注视着这座桥,便为他做起向导来。
人群转得右来。何冠英复看桥下流水,心中不觉一喜:从白日间惊疑这贵州的穷山恶水,到眼前浮现眼帘的万点星光,便有如坠五里云中的飘然。想不到这僧首童脑间的山际里,竟能掩藏着这等笙歌艳舞、珠光宝气的美丽山水和茶楼酒肆来。不管天亮之后,是否黄粱一梦,但只要每天夜里有这般迷幻的景致,便不至于使人怨天尤人了。
“恭请大人们入内就餐。”
何冠英还在思忖,便听到一位男子用贵阳方言唤道。咋一看,此人衣着朴素,但十分洁净,腰际间系着一块深蓝色围裙,左手捏着一块青黑色抹布,正躬着身子,笑盈盈地向他们招呼着。
“何府台请进!”田兴恕说。
何冠英收回思绪,抬腿迈上台阶,仰头间猛地瞅见酒肆门楣上挂着一方大牌匾。字体似草非草,楷而不正,却风骨遒劲,笔架间无不显露出一股飒爽之气来:“六眼酒肆”四字洋洋洒洒,有腾云呵气的飘逸,又不失磐石钟鼎的稳重。
“何大人能看出这是谁的手迹吗?”田兴恕见何冠英盯着牌匾不走,知道其对这书法情有独钟。
“不知道。”何冠英摇摇头。他从未见过如此笔锋,虽然他对铭文碑刻和名家墨迹颇有研究。“我只惊异这字体的特别和这风骨的俊透罢了。”说完,看了看田兴恕,神情里带有一丝沉沉的疑惑。
“这便是独山州道光辛卯举人,江苏知县莫有芝,莫子偲大人的文笔啊。”田兴恕解释道。
“我少时曾在上海多年,常到五坊杂园。那里经常聚集着些江湖名士,麕集着些书画怪才。因此见识过姚凤生的楷书,杨咏春的篆字,任阜长的绘画。当然也曾听说过画画怪异的汤壎伯,写字不拘一格的莫有芝。当时只认为他们只是些江湖名气,没有什么雅典之风。今天看了,看来是我井中观天,荒唐臆断罢了。想不到莫知县竟有如此神笔,卓尔不群,雍容大雅啊!让人一见,便流连难忘。”何冠英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众人走进酒肆,里面空无一人。何冠英心里知道,这里并非鞍稀马少,人迹罕至。就凭着那块“六眼酒肆”的儒雅招牌,就能让人窥视到酒店以往的兴隆与喧嚣。如今只不过是为了接待自己,拒绝了其他酒客罢了。
人们刚刚坐定,酒家立刻上了酒菜。除了田兴恕、夏秋山和缪焕章等几位大人陪着何冠英团坐一席之外,余下的何家主仆,各自随意坐下就餐,那些绅衿们也聚集在一桌坐了。
他们并不施循酒仪,也只是随意地小饮几盅。
“田提督,莫知县的字迹怎么会变着招牌挂在这里呢?”何冠英忍不住问。
看得出何冠英的心思并不在吃饭上,旅途的劳顿并未让他情趣索然,他显然是对莫友芝的字兴味不减。
田兴恕说:“何大人略有不知,下官初到这里时,也同您一样好奇。后来才知道,这酒家姓刘,是莫知县的表亲。那边席上最胖的叫刘锡伦,是本省知名的商贾巨头,跟这酒家是同胞兄弟。”田兴恕边说边指对面绅衿席上大腹便便,满脸红光,眉宇间充满着骄横诡谲的刘锡伦。
“原来贵州也人杰地灵,卧虎藏龙啊!”何冠英听了,略略颔首,微笑着说。这话当然是指莫友芝了,可一直在关注何冠英的刘锡伦,隐约听见田大人在新到府台面前提到自己的名字,便不免在心里沾沾自喜了好半天。
何冠英置碗投箸,用完晚餐。他环视家眷仆欧都已经酒足饭饱,便想散了筵席。谁知是时田兴恕早已看在心中,站起身来,说:“我们恭送何巡抚一家回府休息。想必那边搬卸东西的,肯定安置妥帖了吧。”
大家回到那幢大红宅院,车上的家俬全都卸下安放好了,就连宅院里外都打扫得一干二净。管家何廷江跑了过来,把所有的安排情况告诉给老爷。
何冠英听后连连点头,表示对管家的精明的赞许:几十年的老管家嘛,是深谙何宅里的大务小事,礼仪人情的。就算何家里哪个主子得了风寒,该上枇杷丸子,还是该服用蒜水姜汤,他都能摸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哪个仆人是勤是懒,是乖是张了。
“老爷和夫人的卧室在西厢,南面是老爷的书房。小姐和采莲的房间挨着,在老爷卧室过去的阁楼上。”老管家说。
“知道了。你也去弄点东西填填肚子,早些歇息。”
待与田提督等官员道别后,何冠英和夫人吩咐了采莲和下人后,便径自往西厢的卧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