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值得怀念的人、事、物很多。于我而言,每到冬天,我便更加怀念我的爷爷奶奶。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我和二妹有一段时间和爷爷奶奶睡在一张床上。印象中,我和爷爷睡在床东头,二妹和奶奶睡在床西头,偶尔我俩也会互换位置。奶奶开玩笑说二妹睡姿像只趴着的小兔子,二妹说奶奶的呼噜声吵得她睡不好觉,并且还模仿起来。可每到晚上,她便倒头就睡。
冬天的晚上,我们坐在爷爷自制的土炉旁,听他们闲聊,偶尔也缠着他们讲故事。那时候的冬天应该比现在要冷许多,但我们似乎没感觉到冷,也可能忘记了。
14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87岁的爷爷离开了我们。
爷爷是在院子里摔倒的。更让人心痛的是,摔倒后的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夜,整整一夜。次日被发现时,右脚已肿成馒头,四肢冰凉。谁也无法想象,那一夜他是如何度过的?他该多么绝望?那可是冬天呀。
我回去看望爷爷时,他正躺在屋子中间临时铺就的床垫上,脸面向墙壁,一条腿伸着,另一条腿蜷缩着,脸既黑又瘦。三姑蹲下身,低头趴在爷爷耳边,告诉他我来了。深思片刻后,他吐出“来了”二字。声音微弱的仅容蹲在他面前的我和近前的三姑听得见。我的眼前雾蒙蒙一片。
三姑一边流泪一边说,她找先生算过,最多还能撑七八天。算命先生的话让爷爷的孩子们确信无疑,能通知的亲戚尽可能通知过来看最后一眼。
那几日,爷爷的六个孩子日夜轮流守护。夜里,爷爷疼得掉眼泪,大家也跟着抹眼泪。这是最折磨人的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至亲被疼痛折磨的痛不欲生,却无能为力。
算命先生口中的七八天,变成了半个月。这期间,爷爷不能进食,每天只喝少量的水。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他难以入睡。
那天天气很好,已说不出话的爷爷预感大限已至。他指指我大伯,指指寿衣,又指指里面的屋子,那里有我那早已谁都不认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奶奶。
当我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时,心情无比复杂,既为再也见不到他而伤心,也为他终于得到解脱而欣慰。他临终前的那半个月,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那时奶奶还健在,她半卧在床,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她不断打量着四周。不明白为何原本冷冷清清的屋里会有这么多人,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聚在这里干什么?
当接二连三的哭声传来时,她有些慌乱,不停地问身边那些在她看来早已陌生的亲人:“俺家那位去哪了?快让他回来,带俺回家。”对方告诉她,在睡觉,睡醒了带你回家。奶奶说道:“这回可睡足了,睡了这么长时间。”奶奶在忘记所有之后,依然记得老伴和那个住了仅5年左右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如果爷爷在天有灵,想必也会为之动容。
回顾爷爷的一生,许多地方值得我学习。
爷爷信守承诺,答应的事一定做到。爷爷上面有一位哥哥,即我的大爷爷,眼睛近视,戴着眼镜下地干活。他去世时很年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均未成年。大爷爷临终前托付我爷爷照顾母子三人。爷爷点头答应,不仅挑起全家的重担而且帮着照顾嫂子一家,直到出嫁、成家的成家。那位大奶奶,我记事时她尚在,只是身体不好,一直和二儿子(我喊二伯,爷爷的侄子)住一起。二伯因车祸受伤后,大奶奶每日上下床的任务便由我爷爷协助二伯母一起完成。二伯父临去世那几年,只要不下雨,他必拄着拐去我爷爷家。我多次见到他们叔侄俩并排坐在屋子里,时而冒出一句话,时而沉默着。
爷爷脾气好、能包容。他虽然未曾上过学,但知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从不与别人计较。小时候的我特别任性,经常在爷爷干活时烦他,而他从未骂过我,更未打过我,实在气极了便瞪我两眼。
那时吃煎饼必须先推磨。我家院子里有个石磨,推磨的人越多,越轻松。母亲让我帮爷爷一起推,她在灶屋里忙着其他活。我很听话的去推磨,不过一会就厌倦了这种总是转圈的活,于是跑到一边玩。待觉察到母亲要从灶房出来时,我立即跑过去假装一直在推磨。爷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说什么。
最让我愧疚的是初中暑假期间,我帮爷爷剥柳条皮。每天早饭后开始干活,吃完奶奶做的午饭后跑去同学家看电视剧。爷爷四处寻找,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我却假装听不见。第一天,爷爷去同学家找到我,我极不情愿的离开。再后来,爷爷喊几声便不喊了,我看完两集再去干活。爷爷见到我,并不生气。那半个暑假每天如此。那时的我早已到了懂事的年龄,早应该体谅爷爷奶奶的不易,却偏偏那般任性。每每想起此事,心里全是懊悔。
爷爷一辈子像牛一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年轻时拼尽全力,年老时有一点力使一点力,直至再也干不动为止。
爷爷住在二伯(爷爷的亲儿子)家时,长年帮二伯养猪。那头老母猪食量很大,爷爷每次都很吃力地提着满满一桶猪食缓慢走向猪圈。有时爷爷外出干活中午不回家,佝偻着腰、踮着小脚的奶奶就担起了这个重任。这对于一双小脚腰又弯得厉害的她来说,更是一件困难的事。她提着那一桶重重的猪食一点点往前挪。我上学时路经他家,隔三差五会进去看看。有时看见她提着桶便抢过去,很重,很重。为此,我十分憎恨那头猪,甚至想如果有一包老鼠药就好了。
最让爷爷身心劳累的应该是每年两次的农忙。农忙时我们只干自己家的活,而爷爷要帮三个儿子家的忙,要干三次。
有一年农忙时,我爸在撒化肥时眼睛受伤住院治疗,我妈在医院里忙前忙后照顾。我在外地,弟弟和小妹年龄尚小,幸好二妹在家。地里的水稻秧是好心的叔叔婶子大娘们帮着插的。那一棚投了全部家荡的西红柿是爷爷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一星期才卖完的。那时,村里和他一般大的老人都不干活了,每天饭后或蹲或坐在墙根处,吸着旱烟,晒着太阳。可爷爷每天总有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
他大儿子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他二儿子的老婆偏瘫,不能干活;他三儿子家,孩子多而且小。他认为三个儿子家都需要帮。帮完这家帮那家,干完这件干那件,总也干不完,总也闲不住。
爷爷干活极细致,他编织出来的蓑衣、笤帚等结实耐用,追及原因,不外乎“用心”二字。鉴于此,左邻右舍经常找他帮忙干活。
爷爷生活十分节俭。每次我和他一起吃饭,我的桌边总会掉出许多大米粒和煎饼渣。他总说:“吃了不疼掉了疼,捡起来吃了。”三姑家的表妹和爷爷一起吃了一次饭回家对她妈说:“我姥爷不讲卫生,掉在桌子上的米粒都捡起来吃。”
三姑说:“那是因为你没尝过挨饿的滋味。”
我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爷爷呀,您还好吗?我多想再看您一看,听您说说话,哪怕是唠叨,我也愿意。
奶奶在爷爷离世一年后因器官衰竭而亡,时年93岁。当爷爷离开后,大家都认为奶奶也会随之而去。没想到,奶奶饭量大增,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只是依然稀里糊涂。
奶奶的娘家家境优越,上面只有一哥。作为姑娘时,她吃喝无忧、生活体面,被家里人宠着,后来不知何种原因嫁给一穷二白的爷爷,开启了苦难的一生。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她所遭受的委屈和苦难,只有自己知道。当她零星的向我们提起在娘家的点点滴滴时,那脸上发自内心的幸福是自然的流露。
奶奶有一双小脚,这样的脚走路相当慢。她七岁开始裹脚,裹成了标准的小脚并伴随终生。如果不裹脚,根据她的身高,应该穿至少40码的鞋。正因为是小脚,她一辈子未赶集上店,出过村子,更未进过城。至少在我印象中没有。
奶奶有一双大手,手掌厚实,十分灵巧。她会做各种面食,除一般面食外,奶奶蒸的“牛舌头”(贴饼)劲道好吃,炖的土豆块易嚼且味美。她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缝制好了自己和爷爷的寿衣、寿鞋,一身藏蓝色,上面的图案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双小巧玲珑的小鞋甚是好看,每只鞋面上绣着一朵颜色鲜艳的花,这颇费一番功夫。我猜不出奶奶在制作它们时的心情,应该是难以形容吧。当我看到那双带有漂亮花朵的鞋子时,还是眼前一亮。奶奶屡次搬家,每搬一次,都会舍弃一些东西,唯独寿衣、寿鞋始终跟随着他们。
奶奶七十多岁腰疼得厉害,走路拄拐。我那年暑假在食品厂打工,听说有一种白色药丸专治腰疼,买来一些给她。一段时间后,她告诉我,腰不疼了,但腿疼。并且笑着对我说:“可能这病又跑到腿上了。”当时我们不知道,大部分的腿疼都是由腰椎引起的。
过去大人照顾孩子,大都习惯将他们背在后面。奶奶的后背,背大了自己的6个孩子,外加孙子、孙女10多个。晚年的她,腰愈发弯得厉害,头几乎低垂到地面,看着让人心疼。
忘记哪年奶奶完全糊涂了,原本耳朵已聋的她谁也不认识。问每一位来看自己的亲人:“你是谁呀?”
爷爷离世后,奶奶似乎习惯了一个人的独守。有一次我和二妹一起去看她,推开堂屋门,她正侧卧在床,用空洞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我们只能用喊来同她交流,她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我们。见我们笑,她也裂着嘴巴笑,天真的像个孩子。妹妹用汤匙送一口馄饨,她张一下嘴巴。饭后,她对着我们说:“走吧,快去忙吧,都怪忙。”想着我们走后,依然是孤身一人的她面对空旷的屋子直到下午饭点才有人过来,我们多呆了会。这次之后,再见她时已生命垂危。
不分黑白昼夜躺在床上的奶奶终久是躺不住的。她经常一个人慢慢挪下床,乱抓乱撕,这已是常事。她终究没有躲过那个还未下雪却无比寒冷的冬天,比爷爷晚走一年零一个月。
奶奶去世前,我们回老家看她,那时的她呼吸已十分困难。嘴巴张着,呼吸微弱,一呼一吸间伴着痰鸣。奶奶最终也没有认出身边的儿女们。
回忆与奶奶的点点滴滴,最难忘的莫过于那温暖的后背。
小时候,每次农忙时节,大人们都去地里干活。我成为最自由的那个,除了吃饭在家外,其余时间都在外面玩。每当黄昏来临时,玩累的我才想起回家。此时的奶奶坐在灶屋的板凳上,一手揽着妹妹,一手往锅灶里添柴草。
我会一屁股坐在奶奶后面的柴草上,靠在她结实而温暖的后背上,听着她为小妹哼的歌和锅灶里噼里啪啦的柴火声,看着外面的天空渐渐披上黑色的衣裳,嗅着饭香,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女儿出生一百天后,我带她回娘家。临近中午时,拄着拐的奶奶竟然出现站在家门口,一脸微笑。这让我们大吃一惊,她从自己家到这里的路程虽然不算远,正常人不足5分钟,而对于腰低垂头几乎接近地面、拄着拐杖、许多年没走过这么多路的小脚的奶奶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呀。她告诉我们,这段路走了很长时间,几步一歇,几步一歇。她早已忘记自己曾经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逢人便打听。
我女儿躺在沙发上,满头银发一脸皱纹的奶奶坐在她身边。奶奶用那只大手扶摸着女儿小脚上的毛线袜子,一边摸一边笑着说:“真好,真好。”她那只如干树枝般的大手和我女儿一百天粉嫩、光滑的小脚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双大手也曾粉嫩光滑过呀。
奶奶口中的“真好”,可能是对那双精美小袜子的赞美,可能是对这双还未接触泥土的小脚的赞美,也可能是对这双小脚不再遭受她当年裹脚酷刑的赞美,也可能是对这个新生命的赞美。总之,从奶奶嘴里说出的“真好”虽然只是两个字,却包含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穷无尽的意义。
爷爷奶奶离开多年后,我曾无数次在梦中与他们相见,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说笑,那情景跟真的一样。爷爷依然清瘦,戴着那顶青色帽子,腰里别着旱烟袋。奶奶依然是宽脸庞,后脑勺窝着一个发髻,穿一件带大襟的藏蓝色上衣,一条肥大的深色裤子,绑着腿,裹小脚。
人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只有亲眼目睹生命从鲜活到死亡,才能体会到失去亲人那份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活着的美好;只有亲眼目睹生命在终结之时那种气若游丝般的虚弱才能体会到生命薄如纸翼的脆弱和无奈。每当听见别人说“这个是爷爷送给我的”“那个是奶奶留给我的”时,我就会想起我的爷爷奶奶,想起他们留给我的那些美好回忆。如果他们在,也会把最好的留给我。
我把爷爷奶奶的照片随同一些重要的资料存在手机里,每次查找资料时,都会不经意间看见他们,内心五味杂陈。
他们走了,可他们永远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