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们家每年都养着几只鸡,几只扁嘴子(鸭子)。每天早上鸡圈里就会传来“勾~勾~勾”的公鸡打鸣声,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奶奶和我醒来后,天一亮,厨房南边夹道里面的扁嘴子也跟着“呱呱呱”地叫起来。有了鸡鸭的叫声,每一天都这样热热闹闹的。
每年二三月天暖和的时候,奶奶就会提着麻篮子(竹篮)去徐营的炕房,打几只十几只小鸡娃、小扁嘴。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在麻篮子里面“叽叽叽”“加加加”地叫着,被奶奶带回了家。奶奶和我都特别喜欢这些小东西。小鸡娃身子圆滚滚的,还保持着鸡蛋的基本形状,毛色白白的,带着点儿淡淡的黄,露出小不点儿的黑眼睛和小嘴巴,伸出细长细长的小腿,投放在大筐里面,呆呆地看着我们俩,身子歪歪斜斜的,还有点站不稳。小扁嘴呢,毛黄得有点发暗,身子扁扁的,长着扁扁的小嘴巴,所以叫小扁嘴。两只小小的翅膀在背上抖动着,跑来跑去,黑黑的小眼睛也看着我们。小东西的黑眼睛看起来都特别得亮,奶奶看着它们的那双黑眼睛也特别得亮。看着小东西用力地走着动着,一切好像充满了希望,奶奶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这些小东西很脆弱,养起来可不容易呢。白天就把盛放他们的大筐放到太阳底下好好晒一晒,小鸡娃在太阳下面特别活跃,“叽叽叽”不停地叫唤着。被晒得时间长了,也会懒洋洋的,眼睛眯上一会儿。小扁嘴开始放到院子里,支棱着小翅膀,颤巍巍地歪歪扭扭,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着它们,我们在院子里走起路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踩到了。到了晚上就把这些小东西都放到大筐里面,裹上厚棉袄,生怕他们冻着了。这些小东西们挤在一起,在里面呼呼啦啦地走来走去,“叽叽叽”“加加加”地叫着,大晚上的,还是这么热闹。放在床前,听着它们的叫声,感觉屋子里充满着生气,连做梦都有点甜味。
小鸡娃不能吃硬的东西。奶奶每天蒸上一盘白米饭,煮一个鸡蛋。煮熟的鸡蛋剥了壳,剁碎了,拌在白米饭里面,撒在小鸡娃的筐里。看着白米饭撒在里面,小鸡娃支棱着小翅膀,呼呼啦啦跑过来,争抢着啄食。小扁嘴呢,一出壳就长着扁扁的嘴巴,麦粒、米粒都能咽下去。小东西长得挺快的。不出意外的话,几天十几天的样子,毛茸茸的小绒毛就会换掉,长出硬硬的羽毛。可也有意外的时候,有一年,一只小扁嘴卧在地上,不吃也不喝,一点精神都没有。奶奶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抓起来,交给了爷爷。爷爷手捧着它,一遍遍朝它哈气,它还是一点儿精神也没有。爷爷轻轻地摸着它,感觉它像是冻着了,就解开大襟衣服的扣子,把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塞到胸口上,用手拖着,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它。焐了老半天,从胸口里拿出来,小东西躺在爷爷的手心里已经不动弹了。爷爷满脸皱纹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呆呆地看着它,眼神中带着慈爱和不舍,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一个孩子。
慢慢地,这些小东西就一天天长大了,得给它们搭个窝了。一开始,鸡窝搭在堂屋门的西边,鸡和扁嘴都塞到里面。没想到,扁嘴这东西特别能吃,吃得特别肥,长得特别大,肥肥的身子走起来歪得特别厉害,奶奶就管它们叫“老歪”。老歪们跟鸡使劲儿挤,也挤不到鸡窝里面去。大爹就干脆在厨房南边的夹道口做了个小柴门。白天就把老歪们放出来,让它们一个个排着队,跑出去瞎溜达。晚上,再“噜噜噜”唤它们回家,关在夹道里面。于是,我们家的鸡和扁嘴就各自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了。
长到三五个月半年的样子,鸡和扁嘴就开始下蛋了。扁嘴下蛋一般在夜间,一大早起来,把它们赶出去,鸭蛋就留在了夹道里。麻扁嘴(麻鸭)下的蛋有点淡淡的绿,个头小一点,白扁嘴(白鸭)下的蛋是乳白色的,个头很大。鸡是大晌午下蛋。我们家的鸡在厨房的柴火堆里面下蛋。厨房的柴火堆就那么点地方。一只鸡下蛋拨拉个小草窝就行了,两只鸡下蛋就得排队了。一般每天就一只鸡下蛋,五六只七八只鸡轮流着,今天你下蛋,明天我下蛋。下了蛋非要走到院子里,“咯咯哒”“咯咯哒”地叫起来,叫得特别响亮,仿佛在炫耀它有多大功劳似的。一般的鸡蛋没多大,个头跟其他的都差不多。我们家有一只大白鸡有时候下的蛋特别大,有我的小拳头那么大,看起来不同凡响。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做饭,就把刚刚下的鸡蛋打了,擀鸡蛋皮子汤(小刀面)。这样的大鸡蛋壳打开一看,果然不同一般,里面有两个蛋黄。鸡蛋和上面粉,做成面团子,面团看上去都浓黄浓黄的,擀出来的面条劲道而又好吃。
鸭蛋平时是不吃的,一个个放在麻篮子里面攒着。攒上两个月半年,就是满满的一篮子。老大爹和我从沟沿上挖点黄土回来,撒上盐,和成泥巴,包在鸭蛋上,放在坛子里慢慢地腌着。腌不完的鸭蛋就留着。有时候会碰到下乡做皮蛋的,就让人家把这些皮蛋放在石灰锅里滚一滚,拿出来放个几天十几天,敲开壳,里面就变成了晶莹透亮的皮蛋。而腌的咸鸭蛋到过年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洗一洗,煮熟了,等着招待客人。煮好的咸鸭蛋切成月牙状,摆在盘子里,蛋黄黄里带红,冒着油,看着就像咬上一口。可还没三五天的功夫咸鸭蛋就吃得差不多了,自己家的咸鸭蛋我倒是没有吃到多少。
小时候上学就在家门口,放了学没啥事儿干,就跑到古沟和荒塘里面,摸鱼摸河蚌。摸上来的鱼儿都特别小,不够塞牙缝的。河蚌和螺蛳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吃。这些小鱼小虾螺蛳河蚌还能干啥呢?喂扁嘴子呗。每次从水里面端着一大盆儿回来,扁嘴子们就可兴奋了,仰着头,“呱呱呱”快节奏得叫唤着。小鱼小虾一扔,扁嘴子就头一伸,就准准地接住了,脖颈子咕噜噜一动,小鱼小虾就咽到了肚子里。螺蛳是有壳的,扁嘴子没法吃下去,我就拿着斧头把壳砸碎了,扔给它们吃。河蚌蛤蜊则需要用刀划开,扔在地上,扔它们用嘴去嘟噜。扁嘴子一个个兴奋地嘟噜着,一大盆儿下去,吃得特别饱,特别开心,不由得头直愣愣得朝天空扬起,“呱呱呱”大叫起来,想必是这顿美餐它们特别满意。
鸡和扁嘴能养大都不容易,平时都是不舍得吃的。可它们看着好好的,不知道哪天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有时候接连几天,一个个躺下去都死了。这准是发瘟了。发了瘟,只能自己吃了。奶奶摘掉鸡的内脏,洗干净了,放在锅里面用小火狠狠地熬,熬它个半晌午。到了晌午,手一攥,就碎成了鸡丝。再和点面,擀成薄薄的面叶,下到锅里,煮上一会儿,薄薄的面叶变得透亮透亮的,喝足了鸡汤,吃上去爽滑鲜香可口。奶奶做的鸡汤面叶一直是我心心念念的好东西。
上大学的时候,我家不养扁嘴了,还养着鸡。那时候,粮食多得吃不完,都用来喂鸡。等到我放寒假回家,鸡已经长成了大大的一团肉,小的都有七八斤重,大的能长到十几斤。它们迈着笨拙的脚步在院子里傻傻地走来走去。奶奶好不容易半年的样子才看到我回家,可高兴了,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院子里的鸡,喊道:“杀鸡!杀鸡!”好像她老人家把鸡养着这么大,这么肥,就是为了好好招待我的。这么笨的鸡,我伸手一抓,就逮住一只肥壮的老母鸡,拿着一把菜刀,对着鸡脖子,准备下刀。奶奶在一边念叨着:“鸡,鸡,你是娘家一道菜。今年走咯明年再回来。”这只鸡宰杀之后,剁成了碎块,拌上面粉,炒出来满满一大锅,使劲儿吃,一连三五天才吃完。
奶奶离开人世后,我们家鸡也不养了。没有了鸡和扁嘴子,过年回老家都感觉家里冷冷清清的。现在真的很怀念奶奶在的那些日子,真的很怀念这些小东西整天到晚“咯咯咯”“呱呱呱”的叫声。它们叫唤得热热闹闹的,这才叫红红火火的好日子。
2025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