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晴朗

小时候身体不好，很长时间躺在爷爷奶奶的床上打着点滴，没法动弹。阳光从小小的窗户上照进来，努力地朝我的床边伸过来，却又似乎够不着。盖在身上的被子黑乎乎的，不知道盖了多少年了，经过了好些个阴雨天，冷冷的，感觉一点热量也没有。妈妈已经离开这个家很多年了，爸爸心情不好，一直在外面喝酒打牌，不愿意回家。我好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被扔在这个阴冷的屋子里，连阳光都不舍得多施舍给我一点。在冷冰冰的被窝里，眼泪默默地流着，一滴滴眼泪打湿了身下的被子。流着眼泪，看着吊水一滴滴地滴下来，慢慢地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奶奶凑到床边，笑着说：“登，你醒了。”然后，摸了一下我的手，那双手热乎乎的。没多大一会儿，奶奶端了一碗鸡蛋羹过来，走到床边，一口一口喂着我吃。那个年头，天天吃的不过是馒头面条稀饭，连鸡蛋羹都不舍得吃。奶奶把最好的鸡蛋羹都一口一口喂给我吃。慢慢地，我恢复了体力，可以走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身体了。奶奶拿着篦子，梳着头发，一根根白发掉下来，一边说着：“登，你是没人疼的孩子。我不疼你，谁还会疼你呢？”听了这话，我记住了“疼”这个字，很长时间却不知道它的意思。我这个人笨，上了很多年学，才知道这个字是“爱”的意思。奶奶的爱是这样来表达的。

听了奶奶的话，我心里好难过，真的以为我是没人疼的孩子，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别人跟我说话，我也不愿意吭声。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娘喜欢叙闲话，时不时说我妈的这这那那，我大爹的这这那那，好像我们这个家啥都不是，一无是处。所以，我更不愿意凑在他们那里跟他们说一句话了。在我们那个村，很多时候我都把嘴巴紧紧闭上，默默地看着一张张大人的面孔荡来荡去。在学校里，跟小伙伴们在一起学习，一起玩，感觉才是幸福快乐的地方。那时候，我真想一辈子呆在学校里，不回家才好呢。可家里有我年迈的奶奶，我怎么可以不回去呢。初二下学期的那个周末，回到家，又一次听到这些人叙闲话，说我大爹跟我干娘怎么怎么的。我一听，马上恼火了，跟前头的那位大娘狠狠地吵了一架。吵完架，躺在床上很长时间都没有起来，看着屋顶发呆。外面是大热的夏天，这个屋子却好黑好黑，好冷好冷。此时此刻，在学校里攒下来的仅有的那点幸福快乐也荡然无存了。回到学校，我什么也不想做了，课也不想上了，作业也不想做了，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整天地瞎溜达。从学校回到家，一直看着电视，打着游戏，发着呆。在老大爹那间小小的黑屋子里，游戏机啪啪啪地响着，从白天响到黑夜，从黑夜响到白天。

那些天一看到课本和作业就烦，作业一直拖着不做，想着干脆混完初中就不上了，早一点离开老家才好。就这样一直下去，成绩一路下滑，到了初三下学期，再过一两月，就要初中毕业了，想着毕业就可以离开老家解放了。那天我正在屋里打游戏，三堂叔李峰走到了我们家，看着我正在按着游戏机按钮，噼噼啪啪地打游戏。堂叔悄悄地走到我身边，拍了我的肩膀，跟我说，“你这天天打游戏，一天到晚心思都在这上面，能会学得好吗？”我转头一看，他正看着我，我感觉浑身不自在，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堂叔说。他当时正好在我们乡镇中学教书。我顺便拿出物理的作业本，问了一个电学方面的题目。他耐心地跟我讲了这个题目中的电路问题，把电路方面的知识给我简单梳理了一下。我翻翻课本，发现初中就那么点东西，确实挺简单的，并不是自己不会，而是好长时间没有心思学。后来，每到周末，他都会到我家看看我。他来到我家，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看我一会儿。每次他来，我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总不能这样一直躲着吧。后来，我发现自己也并不真的喜欢打游戏，只是什么都不想做了，才沾染上游戏瘾。我决定改掉这个毛病，就把游戏机给扔了。中考前，正好赶上了非典疫情的假期，语文老师刘堃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每天写一篇日记。于是，一点一点地写起了日记来好好监督自己。有了这个习惯，在一个月左右的假期内，我按计划有步骤地看了初中以及高中阶段的内容，发现就连还没有学过的高中阶段都不算难。就这样，我摆脱了厌学情绪，迅速地把学习拾了起来。这个事儿让我知道，除了奶奶之外，还有人也在关心着我。有了这么一点关心，就足以让我能够走出那段阴暗的时光。走出了那间小黑屋，我感觉到外面是晴朗的。

奶奶去世后，这个家更是冷冷清清的。我都不太想回去了。大学毕业后，我去了爸爸所在的城市上海，他一个人在那里很多年了，也不容易。2013年夏天，工作换到浦东那里，跟爸爸住在了一起。我是学外语的，负责跟国外的合作方沟通。因为跟国外有时差，有时候大晚上乃至后半夜还在给国外发邮件打电话，甚至会忙到天明。一整夜下来，我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只好躺在床上眯一会儿。第二天到了工作时间，我还得处理公司里面的事情。又一次，正好在第二天早上休息。我太累了，很长时间没有醒来。爸爸给我打了很多的电话，都没有听到。爸爸拉鱼的三轮车车胎坏了，一个人拉着沉重的车子回到家。他想让我帮他把破车子拉回来。回到家，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劈头盖脸骂了老半天。我本来就累得不行了，经他这么一闹，我也恼火了，说了一句，“是你的事儿重要，还是我的事儿重要？”说这话的原因是，爸爸那时候自己的店也拆掉了，只能出去摆摆摊，做做小生意，收入不稳定，时间上却比较自由，晚一点早一点没关系。而我是打工的，受雇于公司，必须得听公司的安排。不听公司的安排，工作上有一点疏忽，到公司就会挨骂，甚至工作都没法做下去。公司的管理制度特别苛刻，我也不满意，可那时候我有什么办法呢。

可爸爸不愿意听我的辩解，马上火冒三丈地说：“好了，攀登，这个家没有你的了。你没有我这个爸爸了。以后别回这个家了。”听爸爸这句话，我的心里在滴血，不知道啥滋味。这个家容易吗？妈妈很早就抛弃了我，奶奶也走了，我就爸爸这么一个亲人了，却说了这么难听的话。我流着泪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好，你马上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爸爸说得声音特别大。我非常生气，我想爸爸这时候不会明白的。我还是离开家，在外面住一段时间。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冷静冷静，反思一下自己，也许才会明白的。于是，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拿着沉重的东西朝外走。爸爸拿起纸和笔，刷刷写了一张纸条：“从今天起，我和李应登断绝父子关系。”接着，爸爸把纸条塞到了我的行李里面。

我拿着大包小包，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跟爸爸说了一句：“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到川沙住了十几天。经过周围很多人的劝解，爸爸平复了心情，让我回来了。后来，这样的争吵又发生了很多次。每一次，我的心都在隐隐作痛。我一个人躺在那间破烂的小屋子了，一边回味着爸爸的唉声叹气，一边看着黑黑的屋顶发呆。爸爸不舍得花钱租房子，这间破房子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一天到晚黑黑的，冷冷的，仿佛又回到小时候那个残破的家。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座大城市，可还是困在这样小小的黑屋子里。爸爸一辈子恐怕很难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了。可我不希望我的一生就这样了。我还年轻着呢，我希望自己的世界是阳光的，明亮的，晴朗的。

堂叔李峰知道我和爸爸之间的不快。每次回到老家，都会让我到他家吃吃饭，跟我说：“晚上就住到我们这儿吧。”我还是推掉了，跟他说：“我爸爸就一个人，我得陪着他。”

大婶周学敏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孤单，就把我叫到他们家，让我跟亚飞一起包老鼓鼓。大婶把面皮擀好，我和亚飞把馅儿拨拉到面皮里面包起来。大婶说：“亚飞从小到大都没有干过啥活，连饭都不会做，得跟你学学。”亚飞听到这话，也不吭声，白白的脸上嘴一裂，傻傻地笑了一下。我们包着老鼓鼓，大婶接着说，“你妈走了。您奶知道疼你，可她不在了。咋弄呢？”灶膛里面柴火填进去，热气从锅拍子上冒出来，屋子里暖暖的。蒸好老鼓鼓，我们围着锅台吃了起来，心里热乎乎的，这里也挺像是我的一个家。这一刻，我觉得，我想要的，好像她都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知道疼我的人，我挺知足的。

后来，在工作当中认识了刘素华女士。第一眼见面的时候，她说我跟她儿子很像。她让我翻译了一本画册。我翻译的那篇序文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她逢人便说：“这是我们的李应登翻译的。”她炫耀的神情，让我印象很深。我的工作成果第一次得到如此的认可，我很开心。一年后，她带着我和王教授去了东欧的匈牙利和斯洛伐克。我们住的地方有成套的厨具，两位老阿姨就专程搭车去买了油盐酱醋，蔬菜水果回来，拿着锅做起了饭。刘女士一边做饭，一边打趣地说，“我们两个老妈子带着一个小宝贝来国外过日子了。”听着这话，我苦笑了一下。没想到工作上还会有这样的缘分。饭做好后，刘女士给我端了一碗。我吃着饭，低着头，说了一句，“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吃过我妈做的一口饭。谢谢你，刘总。”

刘女士带着我在布达佩斯山上的城堡里逛了很久。逛得累了，刘女士站在城堡前的台阶上对我说，“应登，你一定会成为大家的。当你成为大家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我。”别人说这话或许只是一种鼓励，而刘女士说这话却有十足的把握。她身边有不少的作家、艺术家和各行各业的精英，她儿子也培养成了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她有这个眼光，能看到我身上的亮点。这些年，我一直默默地努力着。此刻，听到这位前辈的话，我感觉努力的方向是对的，未来是光明的。

工作旅途中，跟两位老阿姨聊了我的家事。刘女士听着，不由得流起了眼泪，哽咽着说：“应登，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应登，你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好妈妈。你要是愿意，就认我这个干妈吧。”刘女士的话正好戳中了我的痛点。听到这话，我哭了很久才缓过神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次，心里舒服了很多。

前些天，在家里养了一盆兰花。兰花放在书桌上，缺乏光照，好长时间耷拉着，一点精神也没有。我把它挪到阳台上。阳光照在这里，小小的花朵和枝叶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开出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花，香气扑鼻。此时此刻，我的心一下子亮了，写了一首《把心事都交给阳光》，最后两段写的是：

美好就是现在，

时间属于阳光。

倾听自己的心，

和花儿一起开放。

美好就是现在，

时间属于阳光。

每个平凡的角落，

都在默默地晴朗。

和兰花一样，我这个平凡的人还是走出了阴暗，走到阳光下，在一个平凡的角落里，默默地晴朗起来了。感谢每一缕阳光，感谢每一个关注的眼神，感谢每一个在乎我的人。每一缕阳光，都带着爱的暖意，无声无息地，默默地，让我的心，让我的世界晴朗起来了。

2025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