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处

支雨生刚到玄关处，弯下腰准备脱鞋，响起何小静的叫喊声，支雨生！那个生字的声调刚跑到三分之一，却嘎然而至，被一阵咳嗽声无情覆盖。

支雨生吓着了，顾不得何小静订下玄关处必须脱鞋的规矩，慌忙跑过去，双手捶到何小静的后背上。

何小静慢慢止住咳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即将决堤的样子。嘴巴变了形，一口口吸凉气。支雨生瞟一眼餐桌上的半碗鲫鱼汤，知道何小静被鱼刺卡住了。

从医院出来，何小静没说一句话，一路上沉着脸，能拧出半碗水来。进了家门，到了玄关处，何小静突然说，你给我站住！支雨生瞅了瞅，身后是漆黑的大门。

支雨生！何小静叫喊着，你给我说清楚，楚小梅是什么人？

至此，支雨生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段隐情，让何小静的突然一声吼，惊醒了。

要从当天早上说起，何小静到菜市场买菜。水产摊前，何小静看到水盆里挤满了不甘寂静的鲫鱼，白的、黑的、黄的、黑白相间的，不一样肤色的鲫鱼，有着柞长的身材，引起何小静好奇的兴趣。她蹲下来，在水盆里抄了抄，鲫鱼稀里哗啦弄出不小的动静。鱼老板说，纯正的野生鲫鱼。何小静才不信呢，她知道白的和黄的，才是纯正的，水盆里它们释放出天然的野性。她挑了两个白的和两个黄的，心想着炖一锅好汤，再想着整天辛苦的支雨生，从心底泛出来的笑意，在嘴角处溢出来。

何小静转身离开时，一个陌生的女子叫住她，说你是不是何小静？何小静愣了愣，没从对方的喜悦中认出对方。对方哎呀一下，说自己是她初中同学，跟支雨生一个班。这个二十多年前多情的女同学，不知道何小静跟支雨生结了婚生了娃，唠来唠去，唠起支雨生不远千里，坐火车去兰州给楚小梅送围巾的趣事。

何小静第一次听说这个事，之前支雨生竟然没放过一个屁，这还了得！当初，她看中支雨生的单纯和真诚，才跟着他走到一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在支雨生进家前，她想自己喝完汤，连一口都不给他留。哼！想喝汤，没门，外面的西北风，多的是！

事已至此，支雨生才说出跟楚小梅的往事。两个人在中职读书时谈过，后来楚小梅随父母去了兰州。支雨生说谈过，没说恋爱，就让何小静怀疑。难道只是谈过，没有别的，比如……她不敢往下想，比如这个词，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支雨生本来就是个闷葫芦。

说起闷葫芦，自然想起跟支雨生交往的情形。那时，她和支雨生在一个公司上班，自己是广告部的宣传员，支雨生负责全公司的计算机维护，业务上的联系，让两个人一次次靠近。支雨生盯住电脑的样子，何小静既可敬，又可气。可敬的是，支雨生对工作认真的态度。可气的，他竟然不多看自己一眼。难道自己不够漂亮吗？身后至少有一个排的追求者。越是这样，越引起何小静的好奇心。支雨生的影子，渐渐地在自己心中扎下了根。

婚后，支雨生在外创业，收入可观，足以让何小静享受太太的生活。可是支雨生的性格没有什么变化，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支雨生除了笑，还是笑。何小静说，你不能说句话吗？支雨生笑了笑。何小静又说，你不说话，我生气了！支雨生又笑了笑。何小静站起来，准备夺门而出，支雨生一把拽住，连说，我说我说。等何小静坐下来，支雨生啥也没说，再一次笑了笑。

日子就这样走过来，多多降临人世，何小静时常起伏的胸脯，渐渐恢复正常。后来，听说支雨生借给楚小梅二十万块钱，何小静也没太生气，只命令支雨生把二十万块钱追回来，交到自己手上。何小静也曾怀疑钱的来源，又能怎么样呢？如今，多多读大二了。唉，时间这东西，是万能药，什么病都能治愈。

是个夏天，皖南下大雨，支雨生开着车去要账，半路上翻到山沟里。车子报废了，命却保住了，是个奇迹。

支雨生不能说话，至死都不能说。跟之前不一样，能说不说，现在想说说不出。支雨生只要醒着，嘴里就啊啊啊个不停。何小静坐在支雨生身边，说，雨生，想说啥，你就痛快地说吧，我听着呢，不生气。支雨生还是啊个不停。

西北风吹得起劲，窗外的梧桐树叶开始飘落，一片片好像上苍的眼泪。

门铃响了，何小静开门，一个围着红色围巾的女子，拎只黑包，说要见支雨生。何小静立在玄关处，手抓着门把手问，你是谁？女子回答，楚小梅。何小静瞬间警惕，目光钉子一样，说他不在！楚小梅胳膊抵住门，眼睛往屋里瞅，说他在，我只见他一面。何小静发怒了，喊叫一声，支雨生！一个高长音像一把利剑穿透到屋里，里屋却没有回音，连啊的模糊音也没有。

楚小梅进屋，坐到支雨生对面的沙发上，从黑包里拎出来二十捆钱，码放在茶几上，站起来鞠一躬，说了句，保重！转身出屋，楼道里，留下快速的跑步声。

支雨生没有吱声，两行泪水顺着消瘦的面颊，滑到胸前的棉衣里。

何小静顾不得支雨生，打开窗户，冲着楚小梅远去背影，挥了挥手，由不得自己，泪水夺眶而出。

本小说发表于《天池小小说》202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