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

                                          韦如辉

唐小荷电话打来时，何阿姨正在梦蝶湖边，握住一根长长的竹竿，盯住湖面漂移过来的塑料瓶子。风从湖对面吹过来，把何阿姨敞开的保洁服，鼓胀得像帆一样饱满。

“妈，还缺点啥？我一块买了。”唐小荷在超市里，肩膀与脑袋夹着手机问。

何阿姨正为没捞到那个瓶子生气，喘着粗气说：“妈啥都不缺，就缺个女婿！”

这话杀伤力不小。唐小荷挂了电话，从鼻孔里喷出两个字：“神经！”

当着唐小荷的面，何阿姨也说自己快神经了。可不是吗？唐小荷三十二了，死活不谈男朋友，当妈的不神经才怪呢。

唐小荷的爸走得早，二十年前，把鲜活的生命留在了抗洪第一线。何阿姨一个人，把唐小荷从一个小姑娘，拉扯成一个大姑娘，熬成了一个老姑娘。

本来，何阿姨可以往前走一步的，为了唐小荷，一直原地踏步。

说起来，那也是件刻骨铭心的事。那时，唐小荷上高中，李大壮闯进了她的生活。李大壮这个人吧，长得很结实，看架势能扛起来一座楼，心眼子却比针鼻子细。何阿姨阑尾炎手术，不能下床，不能吃多喝多，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都是李大壮不离左右伺候的。何阿姨觉得吧，李大壮是个可以依靠的人。而唐小荷不愿意，从嘴里跑出来的话，比冷枪还伤人：“我爸尸骨未寒，你就开始找男人，对得起我爸吗？”何阿姨睡了一天一夜，眼泪也快流干了。起床后，她给李大壮发个短信：“大壮，对不起了啊！欠你的，下辈子再还。”这个事，过去了好多年，何阿姨记住了好多年。前年，听说李大壮摔了骨折，她还偷偷地过去看了看。

之后，何阿姨关于自己的事，一个字也没敢想，心思都放在唐小荷那里。

唐小荷大学毕业，考上了银行。何阿姨高兴得不得了，见人就说，嘴咧得合不拢。可是，没过半年，唐小荷辞职了。“为什么？”何阿姨撵着问。唐小荷倒好，眼一愣，撂下一句话：“管得着吗你！”这是什么话，这么多年不都是自己管的吗？到头来，管的什么呀？何阿姨觉得自己失败得不能再失败了。

好在，唐小荷还挺争气的，自己创业，搞了个月子会所，钱挣了不少，买了叠墅和宝马。

其实，追求唐小荷的人不在少数，用一个排来计算，都是保守的。任他高富帅，还是黄金男，都在唐小荷眼皮子底下，一晃而过。

何阿姨有一次蹲在梦蝶湖畔打电话：“小荷，妈的肚子疼，快来……”说着，声音低下去，好像整个人滑到湖水里。

唐小荷开着宝马车，火急火燎地赶来时，何阿姨坐在条凳上，跟一个小伙子拉呱呢。小伙子站起来，个子有一米九，两簇眉毛下，两只眼睛跟湖水一样清澈。何阿姨假装捂住肚子，笑眯眯地说：“这个是马朋朋，上财的研究生。”何阿姨话才说了一半，唐小荷转身走了，梦蝶湖畔的春天里，唐小荷米黄色的裙摆，被她的一双大长腿，摇摆得像蝴蝶一样飞舞。

何阿姨前几年就领了社保，每月多少有三千块钱打到卡里。她忙了大半辈子，怎么也闲不住，在梦蝶湖物业公司找了份工作。唐小荷不让她干这个，再不济到她公司里，也不止仨瓜俩枣的。何阿姨手摆得像浪头的树叶子，说啥也不干。她嘟囔着：“我可受不了她！”

何阿姨的病，就是这样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有一天，何阿姨的肚子真的疼了，豆大的汗珠，从鬓角开始，顺着扭曲的皱纹，滚到梦蝶湖里。

何阿姨肝癌晚期，扩散了。

唐小荷哭得像个泪人：“妈，我对不起你！”

何阿姨躺在病床上，伸出青筋暴露的手，给唐小荷擦眼泪。唐小荷觉得妈妈的手，跟以前一个样。

国庆节这天，唐小荷的婚礼在梦蝶湖畔的至尊大酒店如期举行。

何阿姨身体虚弱，躺在医院里，通过视频，见证了女儿的婚礼。何阿姨看到了自己的女婿，一个温文尔雅的小伙子。她老人家笑着笑着，笑意挂在了脸上。

手机视频里，唐小荷高喊了一声：“妈妈！”很神奇的，新郎官在她睁大的眼瞳里，看到了一只流萤瞬间划过。

本小说发表于《雪花》2025年1 期，《小小说选刊》2025年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