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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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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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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

花香姐姐很特别,在同年代的女孩中,只有她从未踏进过学门槛,不认得自己的名字,更不会写。她比我大两岁,我们同一宗族,血缘关系不远也不近。

夏天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赤着脚从我家门前经过,比如清晨的时候,她臂弯里挎着一大大的竹篮子,是全家人换下的脏衣服到井边浣洗;或者傍晚的时分,她双手捧着一个旧式的铁皮暖水瓶,到井边打水,冰凉甘甜的井水可以消暑解渴。

花香姐姐皮肤比较黑,黝黑细长的手,黝黑细长的腿肤色较黑,从额头到脚趾上,似乎没有一寸白的肌肤。每当我注意到她那双细细长长的腿,我总是莫名地揪着心,自然地联想到她父亲,平时走路勾着头向前冲的样子,像是踩着高脚一般,着实叫人担心。身材体格方面她完全遗传了父母的基因,跟她的几个兄妹一样,在农村这绝对算不上好劳力。

花香姐姐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她在正中间的位置。或许是这一排行让她特别容易被父母忽视,不受关注的她在家中承担了更多的杂务。大概从七八岁开始,她就帮家里做各种活:洗衣烧饭、照看弟妹、放牛割草、砍柴捞虾……,两年下来把里里外外所有的事务干了个遍,确实是父母的好帮手。总之童和少年时期的她,看上去十分地单薄,就像是脱了水的花骨朵儿,显不出丝毫的灵性。

小村里的人不重视子女的教育,多数父母表面上都会说儿子女儿同样对待,重男轻女的言语也极少有人公开宣扬。但在行动上却是另一番做派,因为在大部分家庭里,女儿只能读到三四年级就被迫辍学,能识得几个字,会简单的加减算术就行。只要家里条件不十分困难,儿子是可以一直读下去,直到无法继续升学为止,除非是自己不想读书。

有人说女孩不读书不识字没关系,长大后一样嫁人。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至少在当时我找不到有力的反驳言语,后来我才明白,这不过是父母们无奈的自我安慰而已,其根本在一个“穷”字。八九十年代农村生活条件普遍比较差,家里太穷而无力供子女上学读书的情况很普遍,但凡有条件的父母,谁忍心让自己的女儿成一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呢?

村子背面是连绵的山丘,向北深入山势越来越高,浑重高耸的大山是一道不可攀越的屏障,无论远观还是近看,只见青山葱翠,树木丛生、一道道山脊、一条条山谷、一脉脉清泉、山花漫漫、四季鲜活而明亮。这些平淡无名的山峦统称为“后山”,后山是一个宝库,生长着各式可信用的花、果、根、叶,应时而生,年年可以采摘。

我喜欢后山,只要有机会,我便跟着村里的女孩们一起钻进丛林中,拔尖笋、采山花、捡柴火、寻菌菇,诸如此类的劳作于我而言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因为那根本不是劳作,而是一种游乐。只有身在山林才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奇妙,与山鸟花木为伴,给人以时光停滞的错觉,似乎回到了远古采摘时代。小竹笋长在最北的高山脚下。红菇是村口的茂密森林里最多。山茶子均衡地分布在各个山头。映山红当属进山大路两旁的最能给人惊喜,鲜花开道,一个转弯一个分叉,景色又有不同。捡枯枝、收落松在屋后的平缓山丘中即可……。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它们具体的方位。后山给了我很大的快乐,在我年少懵懂的年纪给我以强烈的心灵碰撞,那纯然的快乐欢愉一直留存至今。

小村的景致并无特别之处,然这起伏延绵的丘陵是唯一看不够的风景,装点山色的是各种山花,于四季间轮流变换妆容。

清明前后,后山的映山红开了,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满山满谷的热烈鲜红色彩,层层地铺满在眼前,盈润在心间。映山红是这一时节当之无愧的主角,几场春雨之后,不必走进山林,就有几枝映山红挤出山坡边沿,随着沁人的春风得意地摇摆着。此时便可预知,山里头一定是鲜花遍地的了,于是盼着天气放晴,等山上的黄泥路晒干些再进山,即可走进梦境般的鲜花世界。

盛开于山间的映山红,不只是供人观赏愉悦,它的花瓣是可以食用的。生食鲜花?怎么个吃法呢?

花香姐姐给我做了个示范:她顺手摘下一朵杜鹃花,抽去中间细长的丝丝花蕊,再将花瓣置于掌心,轻轻地搓揉几下成一小团,然后放进嘴里。我照着她的样子,第一次吃鲜花,花瓣的味道算不得美味,但吃下去的不是鲜花,而是春天的味道。把春天吃进了肚子里,于是身体里也开满了杜鹃花一般,在胃里在心间,只觉春色满满、漫漫无边……。

正当我拿着一朵杜鹃花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一口气,闻一闻花儿的味道时,花香姐姐却大声说不要嗅杜鹃花,同时扯开了我的手,杜鹃花也从鼻子底移开,顺势从手中滑落在了地上。我呆呆地看着她,满眼惊愕不明所以。

随后,她说了一个骇人的传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闻过杜鹃花了。

“你知道吃杜鹃花之前,为什么要去掉花蕊么?”她那同样稚嫩脸蛋此时格外严肃起来。

“为什么?”我急急地想知道答案。

“你看花蕊端部黑色的部分像什么?”她用两根手指夹着一朵杜鹃花,轻轻地回来转动,花儿在她指间里快速地飞旋着。

我仔细观察杜鹃,四五片花瓣纤薄丝滑,有的花瓣上附着黑色点状斑点,中间一束花蕊,根根细长,每一根的顶端有一个小小黑点,看上去像是脚上穿的小鞋。

“鞋子,不,是帽子。”我回答道。

“都像,可是这黑色的帽子有毒,它会把人的鼻子吃掉的。”

“不-会-吧!”话语被拖得老长,我很是怀疑花儿怎么能吃掉人的鼻子呢?不,我不相信。她看出了我眼里的疑惑,然后举了个实实在在的例子,让我对此深信不疑。

花香姐姐举的实例是我们邻村的一个妇女,大概五十的年纪,这个女人长了一张奇怪的脸,看上去如怪物般奇丑无比。那是一个独一的绝无第二的脸,是有所缺失的不完整的脸庞,因为它没有鼻子。没有鼻子的人的脸是一个二维的平面,毫无美感。一对突然陷下去的圆圆的鼻孔显得很突兀,让人有强烈的不适之感。我与她曾经不期而遇,迎面相逢,那是在上小学的路上。于内心而言,我极不愿看到那两只朝天的鼻孔,可偏偏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见见到它们。只这一眼已让我心生害怕,随即将目光移开,在那张外星人般的脸上不敢多停留一秒,脚步也不自主地往道路边缘移动。

此前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总想知道那女人的鼻子是怎么没的。没想到无意间在花香姐姐这里知道了答案,竟然是因为她嗅多了杜鹃花。我十分地相信了这个说法,真相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只是从那以后,我对那女人的同情更深一层,想她内心一定冰凉,生活中必然受到诸多嫌弃。

小学毕业后,我几乎再也没有遇到过她,路上或集市上都不曾碰见过,也极少听人谈到她,不知她目下是否还存活于世呢?

且把心思拉回,看着花香姐姐极认真的表情,我心间漾起一丝暖流,对着她憨憨地笑着,感激存于心底不必言语表达。我重新取一朵杜鹃花,极认真地把花蕊一根一根地去掉,再将花瓣塞进嘴里,品着鲜花的味道。

无论如何,杜鹃花的美艳依旧,我对它的喜爱依旧。

当然,后山的春天绝不只有映山红开放,白色或淡黄色的萝卜丝花(我们当地的叫法,不知其学名)也占了不少的分量,红白相间成为这一季节的主格调,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不知名的山花儿,把山丘装扮得娇艳妖娆。

春光已去,夏日忽来!

夏天是栀子花开的时节,栀子花虽不杜鹃花艳丽、却洁白芬香腹有甘饴,恰如南宋大文学家杨万里所咏“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采栀子花是女孩们最有趣的一项集体活动。只要有人带头提议上山摘栀子花,消息便很快传散开来,就那么几十户的小村,不必挨家挨户上门邀请,很快全村人家都知道了。牵头的几个女孩提着篮子在村口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待人员集结得差不多便出发。

后山很近,进山入口就在村后的百米之处,起先山地较为平坦,林木也很稀疏,越向内部深入山势也越来越高,山间植物越发茂密。采花的女孩们通常在晨间出发,红日初出东方,尚未有热度之时最为适宜。采花队伍有时候十分壮观,十几二十人在山间土路上,拉成长长的一串,年龄从十岁到二十几岁都有,偶尔也有男孩加入。

栀子花开得满坑满谷,香气四溢,其花株低矮,约一米左右高度,不需要爬树、不用任何工具,只需一双手采摘即可。在山间摘花是件快乐的事情,身在花的海洋里,快乐是无边无际的。采花的范围是流转而非限定,栀子花开得多的地方人群就往哪里移转,于是采花的女孩们从一个山头转到另一个山头。呼唤……回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高声的话语、快乐的笑声在林间回荡。大家一边采摘,一边谈笑呼唤着,年龄大些的女孩会多费些心,对年龄小的给予叮嘱关照,确保所有人在队伍里,没有人挂单掉队。

山里草木众多,清柔的山风带着呼啸声,或急或缓地阵阵吹起。我立在半山腰间向下俯瞰,眼前展开的是一幅美好的田园风景:错落起伏的山丘、弯曲狭长稻田、灰墙旧瓦的民房等,还有我们居住的小村,此时看上去渺小而遥远,平静又平凡。天空是碧蓝的,青山是秀丽的,青灰色的砖瓦房屋,匍匐在蓝天之下,隐藏于山峦之间,与周围的一切自然协调。第一次,我看到了家乡的美丽,心头涌起一股暖流,生出几分热爱之情。

将目光与心思一并收回,回到一簇簇洁白的花枝上,落在一个个如花的女孩子们身上。

山林灌木丛生,枝条盘杂交互,长势茂盛浓密。洁白的花朵或稀或密地随意开着,随风轻㨪着,实在招人喜欢,有些桅枝花偏生在灌木深处。我胆子很小,最怕草木里隐藏着的长蛇,或其他怕人的动物,可那些花实在是太美,放弃太可惜,于是经左右察探一番,确认安全后,高一脚低一脚地慢慢靠近它们。我将桅枝花儿一朵一朵摘下,顺手在鼻尖处闻一闻花香,然后才一一丢进竹篮里。采花的心情是美好的,又兼有丝丝不安,因为要时刻关注大部队的动向,不敢过于留恋一处。

山间长时劳作,口干口渴是常有的事,但无需提着偌大的水壶上山,因为山里人知道水原所在,在哪个山脚下有清泉,哪个山谷处可以解渴,心中自有分明。但是采桅枝花时若是觉得口渴了,你都不必到泉眼处饮水,花中的蜜汁就可解渴,是难得的纯属天然的蜜汁。随意取出一朵桅枝花,将花底部绿色的花托去掉,再抽去细长的花蕊,使长形花管通透,便可吸吮出鲜甜的汁水。香醇而又清凉,即使是仙姑喝的琼浆玉露也不过如此吧!

在所有的劳作里面,上山采桅枝花是我最乐意干的活,这种原始的采摘生活给我极大的快乐。吹着山风,饮着花蜜,看着山脚下弯弯窄窄的稻田与延绵不尽的山林,心境轻松自然,没有一丝忧愁。

采花不能说是在劳作,它更像是一种休闲游戏,而我是乐在其中的。

这样轻松快乐的记忆里,自然有花香姐姐身影,她极有爱心,对我这个血缘并不近的妹妹都尽力照顾。

有一年春天,我跟着花香姐姐以及其他几个女孩一起,去田间割水草当猪食。我提着一个大大的菜篮,她挑着一担空空的箕畚,兴兴地向后山行进,发现山脚下的一块冷水田里,长满了喜人的春草,细嫩而茂盛。大家停下脚步开始下田拔草,当我两只脚踩在泥里时,才发现水田很深,几乎没过膝盖。我心里害怕极了,担心一直下陷沉没在这污泥里,忙向花香姐姐求救,可她淡定地说:不用害怕,这不算什么,山脚下比这更深的冷水田有的是。

我们一个个弯着腰,一把一把地将猪草从污泥里拔出洗净,然后甩进身后的竹篮里。我动作比较慢,拔草带出的泥水时常会甩在身旁同伴的身上,自己手上、脸上、衣服上没有一处不点染了污泥。好不容易竹篮子装满了新鲜的猪草,可是浸在泥水里太沉了,拖也拖不动。同伴们也一个个往田岸上走,花香姐已经回到岸上,看我吃力艰难的模样,又重新回到泥田里帮我把篮子提上岸。

我说:“谢谢花香姐姐。”

她说:“这一点小事算什么,我们是同一族的人,应该互相帮忙。”

我还没找着合适的话语回复她,她又接着说道:“我比你大,我现在帮助你,将来你跟我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帮着她一些。”

这话让我内心很温暖,我感动得只会点头说“嗯嗯”以表示认同,第一次有人跟我说家族的人,就是亲人一样,要相互帮助。而她提到的妹妹此时走路尚且不稳,比我俩都小很多,有近十岁的年龄差距。在日后成长过程中,无论是读书还是玩乐,我跟她的这个小妹妹都极少有交集,自然也没有什么机会给她给关照。于今想起,真是有负所托,好在时代已变,生活向好,小妹妹的成长环境大大改善,已不必重蹈我们的旧路。

花香姐姐显出超出她年龄的成熟与稳重,行事妥当、言谈温和、没有半点矫情故作。每天清晨时分,当村里同龄孩子结伴相邀一同去上学,她则提着满满一篮子的衣服到井边浣洗,风雨无歇。

她家在村子东边的一处简屋,房屋四围的外墙是用黄泥和石块混合夯砌而成,屋檐特别低矮,北面门小而窄,仅能一人通过。而她们家的人身量偏高,进进出出时都要低着头猫着腰,以免碰到门头。我总觉得她家的房屋很特别,无论是外部形态还是内部结构都是独一无二的,房屋整体呈长扁的条块状,东西向三榀开间是正常的设计,而南北进深太短似不合常规。其屋内布局也极其独特,不同于别家。或许是因为功能分区不明显、布局不太规整的缘故。当你从南面正门进入屋内,一眼便望到北面小门,中间没有任何隔挡,只有在西面隔开了一间卧室,其余部分的则是厅堂和灶台。室内家具除了一张吃饭的八仙桌外,就只有几条大小的板凳,没有堂壁,也少了两面内板墙。在功能上未进行分区,但是通风采光却是极好,夏季东南风穿堂而过,冬季北风吹来也无遮挡,呼啸地从墙顶侵入屋内。其家庭的窘境由此可见。

不过我却很喜欢她家的房屋,给我一种别具一格的新鲜感。屋内的两根柱子秃秃地立在正中的位置,孤孤地支撑着,每次去她家玩,我总喜欢手挽着柱子绕着圈,一圈两圈或是旋转个不停。

她家房屋虽然小,但室外余留的空地却比别人家多得多,门前庭院空阔,东南角种有一棵枣树,枣树并不十分高大,但结的枣子却特别香甜。西侧距墙边两三米处,有一道灌溉农田的深深的沟渠,沟渠里常年干涸,几乎废弃不用,只有在干旱的年份才有人工引水而至,用以灌溉村前大片的农田。她家人勤快,没有让渠内的杂草蔓延到地面,而是收拾得齐齐整整,并加以充分利用,例如种一排黄瓜、几株南瓜或是竖两根竹叉搭个晾衣架。房屋后面也有一块空地,一半建了一个辅助房屋用来圈养牲畜,另一半则是菜园。

花香姐姐并不是家里的长女,她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按我的理解,她应该是最幸福的,可让我不明白的是,她整天都有干不完的杂活,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到头里里外外的事情。我现在努力回忆,似乎只有跟她一起劳作的场景,却没有共同游玩嬉闹的印象。

如果没有外出务工的潮流,花香姐姐毫无悬念地会延续这种农村生活,成为一个勤劳知足的快乐农妇。对于婚姻与未来,她从未做太多的设想,也不抱太多的奢望,一切只听从命运的安排。她勤恳善良,踏实本分,无论嫁给谁都能够把家庭经营好,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即便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品,却自带一缕清香。

初初一看,花香姐姐确实不起眼,她皮肤乌黑,脸、脖子、手和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白的,让人以为她天生就是一个黑丫头。十四五岁的年龄,全然看不出半点光华,可这多半是因为她自小户外劳作、常年烈日暴晒的结果。花香姐姐长得其实并不差,圆圆的脸蛋,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五官算不上精致却也恰到好处,生得一双丹凤眼,清亮而有神,薄薄的嘴角微微往上翘着,自有一番妩媚动人的模样。她那两条腿细得跟豆芽似的,完全遗传了她父亲的基因,但行走沉着稳健、不急不慢。家里兄妹几个,无一例外都生着这样骨感的身材。好在她是个女孩,这天然的优势在成年后才凸显出来,到她长到十八九岁,是女孩如花的年纪,“骨感美”又恰好符合时下审美的标准。

那一年夏天的傍晚,彩霞梦幻般的,铺满西山的半个天空。我手里拿着一本书闲坐在庭院里,正好看见花香姐姐跟在她父亲的身后,一同走进我祖母家。她裤腿卷起,小腿肚上隐隐可见花花点点的泥巴,像是被父母刚从田地里叫上来,匆匆赶回的样子。

祖母家就在隔壁,前门有几棵高大的枣树,树上结着青青的枣子,我很好奇他们父女俩为何事而来。院里没有围墙隔挡,她父亲扯着嗓门高声地谈着话,内容清晰地传到了我耳边,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这两年来,村里已陆续有人外出打工,花香姐姐的父亲早就想让她出去打工挣钱了,可一个农村女孩子,从未离开过父母,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她单独外出的,得有个可靠的人陪同,身在外乡不比家里,生活上也可相互关照。而正好我姑姑刚从浙江回来探亲,明天一早便要回杭州,于是花香姐姐的父亲就想到了我姑姑。我姑姑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父女俩高高兴兴地准备着。父亲毕竟是父亲,对女儿的第一次外出,多少有些不放心,细枝末节定要打探清楚,只见他身子前倾、步态匆匆,两只精瘦的双腿似踩高脚一般,来来回回地跑了好些趟。

花香姐姐要外出打工了,明天就动身,为此她积极兴奋地做些准备,当她再次出现在我祖母家的时候,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她上身穿一件浅色细花衬衫,袖子短了两寸,露出黑黑的手腕,有几处明显的褶皱;下身穿一条深色长裤,裤长只到脚踝处,左裤腿上部有一块小小的补丁,不仔细看的话不会注意到。近来她身体长得太快,手脚显得格外细长,衣服已明显不合身量。可她没有更好的适合外出的新衣服,她不必翻遍五斗衣橱,也知道这已是她最好的一身衣服,再也没有更好的了。

小村躲在山沟沟里,一不通路二不近城,花香姐姐从未出过远门,更没见过火车是什么样子,都十四五岁了,仅二十公里外的县城都没有去过,哪怕一次也没有。若是别的女孩可能会因此而自卑,好在花香姐姐并不这样想,她性情平和、内心坦然,也极少流露出对他人的羡慕之意。

而这一次居然要出省,而且是去一个遥远的繁华大城市打工,她内心多少有些激动,隐隐约约地也有期待。期待什么呢?是城市的纷繁,还是对未来的期许?她也说不上来。总之,她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对于父母的安排完全听从。

她的父亲,万千农民中的普通一员,把自己的女儿交给族里的亲人,出发前再三嘱托要多多照应。可尽管如此他内心依旧担心不已,想到女儿在大城市里,不识字该有多难!直到这一刻他心里才有些后悔,后悔没让女儿读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否则此时此刻也不至于如此忐忑不安。可是话又说回来,谁会想到有打工这码事情呢?他没有想到,村里其他所有人也没有想到。按常理女孩子在家种田做个农妇,不必读书也无需算数,日子也是照样过的呀。

花香姐姐她自己却没有太多的担心,虽然她不识字,在城市里分不清东西南北,更不知道杭州落在哪个方位,但是她觉得没有关系,边走边看,总会有办法的。

我看着天空,那轻巧的片片浮云,紧追着西沉的阳光,不停地变换着形态,霞光披身后又渐渐地褪去了光彩,留下或浓或淡的一团团、一片片。云的归宿是何处?没有人知道,就像女孩子的将来,无人预知。

第二天日出时分,花香姐姐走出了小村,穿过开满桅枝花的山丘,到了镇上搭三轮车赶往县城火车站。火车进站了,车厢门口堵满了人头,她只能像大多人那样,从车窗处爬进了人头拥挤的车厢,由此开启了意想不到的美丽人生之旅。

从那以后,我和她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就像西天的两朵彩云,被风吹向不同的方位,行程轨迹全然不同。只是我很不走运,踏入社会之初,就狠狠地跌进了生活的泥潭。极度的挫败感使我心间堆满了懊恼与悔恨,几乎使我再也站不起来。

然而花香姐姐的人生似乎开了挂一般,出奇的顺利。他乡的水土似乎格外地养人,难怪村里的女孩出去后,宁愿在闷热的车间加班到深夜,也不愿意回家乡在烈日下耕耘。自从外出打工,花香姐姐长得越来越好看,已然不是少年时代的黑瘦模样,她脸上的小酒窝越发地生动甜美,丹凤眼里流转着似水的柔情,微微上扬的唇角别有一般风韵。虽然她大字不识、胸无点墨,但步态沉稳、不轻不漫,全无半分矫情。花香姐姐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言谈举止间又有分有寸,她恋爱结婚,一步一步合情合礼,人生大事上按部就班,完全配得上幸福生活。

其实关于她的消息,大部分是从村里人口中听来的,我因不喜外出,更不善于谈天说地,基本上是不出家门的。一年一次,千里外归来。每年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我才能碰到她,碰面时也只有简单的日常问候,极少有机会坐下来闲聊。我依然喜欢坐在庭院里,她也是每日到井边洗衣洗菜,还是那么勤快,所不同的是,她的身后偶尔跟着丈夫或者孩子。在家短短三五日时间,她依然尽己所能地为家里做些杂事,一如出嫁之前在家做女儿那般。花香姐姐的人品就像栀子花一样:艳不争春,富贵不骄。洁白清雅,幽香淡远。从她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幸福:生活上是富足的、婚姻定是甜美的,一如传说的那样,都是些令人欢欣的事情。

有人说花香姐姐是幸运的,因为她找了个有钱又有情的如意郎君,轻轻松松实现了所有女孩的梦想。当她第一个开着奥迪车回到老家时,在僻穷的小村里顿时引起了大大的喧哗,她的成功为父母增添了足够的荣光。羡慕的自然很多,嫉妒的一定也有,但无论他人怎样评论,花香姐姐始终自如自若,她既不高调张扬,也不刻意谦卑。

村里人的闲谈的话语不必太过在意,只是读书无用论又从某些人口中说出,这不禁让我眉头紧锁。我们这一代,很多因为家人穷,交不起学费而没有读书的机会,但是我们的后面,也就是第二代打工人,虽然多数为留守儿童,但家庭经济已经有明显改善,他们是有条件接受教育的。可是,很多孩子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义务教育没有完成就急切地跟随父母外出务工,有的甚至小学没有读完就出去了。花香姐姐成为村里女孩的榜样,让她们看到了一种通往幸福的捷径。

然而,我想花香姐姐的成功不是人人可效仿的,好的运气自然是一个因素,但绝不是全部,自身的品质应该是关键所在。

在她外出打工二十年后,终于有一次机会,我和花香姐姐坐在一起轻松闲聊。

大概四五年前的一个春节,当时我奶奶还健在,虽然行走缓慢,但她还坚持烧饭做菜。她住在村子东头一幢新房子里,离花香姐姐娘家很近。整个家族里的老人不多,八十以上高龄的更少,花香姐姐提着几样礼品和几百钱给我奶奶拜年,那天中午我们在一起吃饭,于是就聊了起来。

我们六七个人围着餐桌,喝着茶,烤着火,气氛轻松地谈谈天。第一次与阔绰的浙江老板兼姐夫面对面,机会很是难得,于是大家很想听听他们发家致富的经历,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姐夫手里捧着个杯子坐着,花香姐姐立在他身后,手轻轻地搁在他肩膀上,一脸幸福的模样。面对我们的好奇,他俩多少有些腼腆。

花香姐姐笑笑着说了,她的第一句话是:“说实话,这些年他对我确实不错。”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嗯,刚去杭州的那年,我在一个工厂里上班,他开店,每天上下班,我要从他的店门前经过,就这样认识了。”

“好浪漫呀,真是缘分使然。”我们一齐发出惊叹,真心地为她嫁得良人感到幸福。

然而花香姐姐她是那么的聪明达理,她话锋一转很快就转到了我们身上,说道:“我们没有读过书,还是你们好。”

“她要是读书识字的话,就看不上我啦。”姐夫接下话说道。他身材魁梧,一米八的个子,不仅长得一表人才,且言行稳重,浙江人务实拼搏的精神气质在他身上可见一二。

“你们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花香姐姐接着说:“我们在上海做餐饮,每天都挺忙的。我就负责给客人点餐。”

“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们都很惊讶,因为点餐要会书写,可我们知道花香姐姐学校门槛都没有进过。我们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姐夫。

只见姐夫微笑着说道:“我教她识字。”

“哇,花香姐姐真是好福气,你居然教她读书写字?你都是怎么教的呢?”我们寻根问底进一步追问道。我们的目光又齐齐地投向花香姐姐。

“从拼音开始教,就用女儿一年级的课本,外出时也随身带着。”姐夫神态自然,语气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道。

花香姐姐一直面带微笑地倚在他身后,她接下话语继续说道:“店里的菜单上的字,我现在基本上都认得,也会写。虽然写的不太好,也能让别人看得懂。”

我们听了后,不住地点头,连连称赞。

姐夫继续说道:“第一次坐地铁,不会,先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我也跟着学,也就会了。”

……

两人用极为平淡的语言,平和的语气轮流交替地讲述着,我们看到了一个情真爱浓的美好的爱情故事。姐夫始终稳坐如泰山,是一个胸中有经纬的男人;而花香姐姐轻身侧倚着,是一个温暖如二月春风的女子。夫妇二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底丰厚,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言语间没有半点骄奢自满。他们的女儿更是遗传了父母的优秀基因,长得似花如玉,人见人爱。

花香姐姐说一定要让女儿读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她做到了。

真正动人的故事,即便没有华丽的语言表达,也同样精彩绝伦。听了以后,我深有感触,脑海里即刻浮现出花香姐姐“读拼音,写汉字”的生动场景,那“a;o;e”的涩涩的读音,那“1、2、3”的歪歪笔画,皆是她努力向上的可贵品格呈现,我想这才是她真正可爱之处吧?是她那柔软坚毅的品质深深地感动了我,几乎掉下眼泪。

幸福,她值得拥有!

好的婚姻是水丰肥沃的农田,让女人越来越美丽;差的姻缘如乱石堆砌的坟场,使女人越走越迷茫。嫁得一个有情有义的丈夫是多么的重要,生活中互相取长补短,共同进步,真正夫唱妇随,家庭幸福。

室外云雾蒙蒙,寒风卷着细雨四处乱窜,宽大的铝合金玻璃窗密封严实,铁门厚重,冷风冷雨被妥妥地关在户外。花香姐姐家那格局独特的老房子不见了,早已被精致的小楼取代。

我想起母亲曾说过的一句话“女孩的命运有一次改写的机会”。生在贫穷家的女儿,长大后夫家未必会穷。母亲总能说出一些经典的“老古话”,却没有很好地用在教育自己女儿身上,或者是女儿们没能领悟到她那模糊的教导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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