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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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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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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芒上的童音

一、稗草与麦芒 

1976年,岁月的笔触轻轻勾勒着时光的轮廓 ,彼时的我,不过是个在懵懂与纯真间徘徊的八岁孩童。谷雨前的豫南平原,晨雾总在五更天给麦田蒙上纱帐。生产队的铁钟悬在歪脖子槐树上,露水顺着锈迹滴落时,惊醒了蜷在麦秸垛里的野猫。大人们的胶鞋陷进泥水里,他们弓着背,在秧田里麻利地薅出稗子 。而我们这些"小尾巴"挎着比自己还宽的柳条筐,像串露水未晞的蚂蚱,蹦跳着钻进金色海洋。

拾麦穗是门失传的手艺。要像斑鸠啄食般轻巧,拇指与食指捏住麦秆的力道,得比绣娘穿针更精准。兰妮的筐底总垫着槐树叶,她说这样麦穗不会闷出汗酸味。当她把碎麦穗编成蛐蛐笼时,枯黄的小辫梢沾满麦芒,在阳光下泛着金红——后来我才知道,那颜色叫饥馑年代的鎏金。

最难忘那个晌午。日头把麦芒烤成淬火的银针,扎得脖颈火辣辣疼。兰妮突然拽着我钻进灌溉渠,从打补丁的衣兜掏出半块榆钱饼。渠水裹着麦香流过脚踝,对岸传来记分员呵斥偷懒的骂声。我们憋着笑,看蚂蚁搬运掉落的麦粒,在潮湿的土壁上写下歪扭的"丰收"。

二、蝉蜕与星河

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整个夏天的喧哗。铁蛋举着顶端粘着树胶的竹竿,活像持丈八蛇矛的张飞。蝉蜕扒在皴裂的树皮上,薄如宣纸的躯壳里,还封存着昨夜露水的清凉。我们轮流对着蝉蜕吹气,空洞的腹腔便涌出此起彼伏的轰鸣——这是属于放牛娃的交响乐。

暴雨总在午后偷袭。紫燕掠过晒场时,天空已裂开靛蓝的伤口。我们光脚奔向谷仓,雨点追着脚后跟,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炸开朵朵白莲。三婶的地窖是个魔法箱:霉味与槐花香缠绵,陶瓮里腌着整个春天的月光。当她用豁口的瓷碗分蜜饯时,雨帘外的世界正在上演水墨狂草。

夜幕降临时,晒场变成银河的镜子。狗剩说他数清了七十八颗流星,铁蛋偏说是八十三。我们躺在余温未散的麦堆上,听守夜人敲着梆子走过巷子。纺织娘的鸣叫从远处飘来,恍惚间,银河也泛起了麦浪的波纹。

三、纸船与萤火

中秋夜的打谷场,草垛成了会呼吸的观众席。公社宣传队演《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虎皮袄掉着线头。但这不妨碍我们把铜钹声当成军号,举着秫秸杆满场冲杀。直到幕布后的煤油灯引燃流萤,戏台便成了悬浮的星舰。

放纸船要偷渡村后的"禁河"——大人们说水鬼专抓晚归的孩童。狗剩从会计室顺来半截蜡烛,水芹贡献出包点心的油纸。当我们的舰队载着歪扭的愿望起航时,对岸树林突然惊起夜枭,吓得女孩子们把《小白菜》唱成了哭腔。那夜我在日记里写:"纸船漂到东海,定能照亮龙宫的路"。

腊月二十三,货郎老曲头摇着拨浪鼓进村。我们早把牙膏皮攒在陶罐里,连同从鸡窝偷的鸡蛋。当彩玻璃珠滚进掌心时,货郎龟裂的脚后跟正渗出血珠——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些晶莹的玻璃,原是用人间风霜打磨的星星。

四、纸鸢与年轮

扎风筝的竹篾得选村后的紫竹。二爷爷的旱烟袋敲我手背:"削厚了飞不动,削薄了要折腰,就像做人"。当糊窗纸裱成的沙燕歪歪斜斜升空时,整个生产队的牲口都仰头嘶鸣。系在麻线上的红布条猎猎作响,带着我们写在作业本上的心愿:有人想要军绿书包,有人盼着顿顿白馍,我写的是"希望兰妮的爹早点从水库工地回来"。

暮春的麦田会唱歌。蹲下身把耳朵贴紧地皮,能听见麦秆拔节的脆响,混着蚯蚓翻土的窸窣。我们在这绿色五线谱上追逐嬉闹,直到夕阳给麦芒镀上金边。这时远处会传来母亲们的呼唤,声音被晚风拉成长长的麦哨。

五、童音不逝

去年深秋,我在新建的社区广场遇见遛孙子的铁蛋。他指着塑胶跑道说:"这儿原先是晒场秸秆垛的位置"。孩子们腕上的智能手表闪着蓝光,正用虚拟鱼竿钓电子锦鲤。忽然有熟悉的声音穿透暮色——竟是货郎的后人开着直播卖手工艺品,背景音乐正是我们当年偷学的梆子戏。

清明返乡,老宅地基上立着快递驿站。唯有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树洞被塞满祈福的红布条。抚摸皴裂的树皮时,指尖触到某个凹凸的刻痕。借夕阳细看,竟是歪歪扭扭的"1976"——那是我和兰妮偷偷刻下的,藏着童年约定的“千年契约” 。

暮色四合时,晚风依旧翻动杨树叶子。沙沙声中,我分明听见四十多年前的笑语正在发芽:铁蛋在数第一百零三颗流星,狗剩吹响柳笛做的冲锋号,兰妮把榆钱饼掰成两半。而晒场的麦堆温柔陷落,将我们轻轻拥入星光的襁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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