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薇子是在腊月廿八回到伊通的。车窗外墨色原野掠过零星的灯火,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坠在雪地上。绿皮火车缓缓驶入伊通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俩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走出车厢,站台上风裹着雪粒子扑过来,在睫毛上结出细碎的冰珠。推开出站口玻璃门的瞬间,仿佛跌入了另一个世界。零下三十多度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杀过来,穿透羽绒服,渗入骨髓。寒气如同实体般撞入胸腔,鼻腔里的水汽瞬间凝结,呼吸变得艰难。母亲在电话里告诫我返乡一定要多穿衣服,说今年是三十年不遇的寒冬,此刻我相信了。
我下意识地把脖子缩进衣领里,广场上的积雪被踩成一条褐色的小路,零星站着几个接站的人,他们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模糊而遥远。不远处仅有几辆等活的出租车,排气管里喷出的白烟在寒风中扭曲变形。司机师傅裹着军大衣站在车外,跺着脚招揽着顾客。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话。
“闺女从外地回来的?这鬼天气,活了这么大岁数都少见!”
后排座位上,老薇子正用指甲刮着车窗上的冰花,刮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圆孔,像偷窥这小城的猫眼。小城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街边陈旧的霓虹招牌在冰凌包裹中晕成模糊的光团,像浸在显影液里的旧照片。路过一中校门时,铁皮栅栏在雪夜里泛着白光。伊通大街一直南行,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就到家了,老薇子和我家前后楼,小区的路灯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远远就看见二楼的阳台里亮着灯。没等门开就听见黑豆的叫声,母亲探出头喊着:“回来啦?外面冷快进屋,饺子刚下锅!”
饺子的香气混着锅里的雾水钻进鼻子,勾起了记忆里的饥饿感。不一会一盘热腾腾的饺子上了桌,咬开薄皮,酸冽的汁水在舌尖炸开的一瞬间,窗外的风雪声忽然远了。
“姑娘尝尝这个。”
妈妈从空气炸锅里端出一个锡纸包,里面是一个热好的鸡架,焦香混着回忆刺得鼻腔发酸,突然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愧疚。
记得高中下半学期那会,每当下了晚课跑出校门,老薇子和我都会不约而同的左转,来到学校铁皮栅栏外的烧烤摊上。铁皮栅栏里有一颗歪着脖子的大榆树,伸出来的枝桠上,挂着一盏玻璃罩被油烟熏成琥珀色的马灯,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大爷,秃顶,黑黝黝的脸庞,牙齿在干瘪的嘴唇里无规则的进出着,说话时裸露出来的牙根泛着青黄色,可这些也抵挡不住学生们对糊香鸡架的向往。一个上面满是黑色油渍的铁架子,直接放到已经烧制好的炭火上,铁刷荡去上面黑色的碳粒,一双皴裂干瘪的双手,从身后泡沫箱里拿出来新鲜的鸡架,直接放在炭火上烤制,撒上去一些原始的孜然和辣椒面,老薇子接过滋滋冒油的鸡架,两只手熟练的撕成两块,鸡肉和骨头快速的在她的嘴里分离出来,餐巾纸不停地擦拭着油乎乎的嘴唇,十足专业的馋鬼模样。
六月十号高考一结束感觉整个身心都被掏空了,我正在家对着答案,老薇子就火急火燎的把我从家里给钓了出来,深色的牛仔衬衫,臃肿的阔腿裤,磨砂皮的旅游鞋一副慵懒又飒爽模样,我惊愕的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薇子,利落的下颌线、挺拔的鼻梁,自带的一种英气,流露出痞帅的酷劲儿。老薇子一只眼睛往上一挑说:“鸡架过些日子可就吃不到了。”
老薇子读大学去了北京,我则选择了上海,她继续着洒脱的特质。长尾短发几缕不经意的挑染,中性风格十足。我趴在老薇子耳边说:“痞帅!”
老薇子自嗨地举起大拇哥冲着自己的鼻子说:“姐有个性不?”
老薇子今年研究生毕业,工作选择了华为,没有选择稳固的国企,这大概是我们这代年轻人成长于经济高速发展期,对职业风险的耐受度提高了。过完年没几天老薇子要返回学校完成毕业论文,我俩特意去了一趟铁皮栅栏,烧烤摊不见了踪影。大榆树伸出的枝丫被人砍掉了,树干上留下一个凹陷的疤痕。望着那片曾经热闹非凡的空地,一时无言。烤鸡架的香气、糖炒栗子的甜腻,学生们叽叽喳喳的打闹声,而现在被岁月侵蚀得斑驳破损的方砖,依稀还能辨认出上面的油渍。记得去大学报道前的那天晚上,我和老薇子最后一次来买鸡架。大爷特意给我们加了麻加了辣。听说我俩要去外地上学了,大爷推回了我俩递过去的钱。
“以后就在外面读书了,这次我老头子请你们。”
“我记得大爷的摊位就在这个位置。”
老薇子指着那几块有油渍的方砖说,声音里有些发涩。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想起了那个满是油渍的围裙,笑眯眯地给我们多撒一把孜然的老人。高中时我们习惯在下晚自习后跑来,看他把鸡架按在铁网上翻来覆去的烤,听着油脂滴在炭火上发出的“滋滋”声音,不舍得离开。我忽然明白,乡愁原是一种触觉记忆——是冻僵的手指触到暖气片的刺痛,是校服裤脚扫过积雪的窸窣,是烤鸡架铁签烫伤掌心的灼痛。
可尝遍学校周边记得大学开学后,我没去踏查各个食堂的档口,而是去学校附近找寻我味蕾记忆里特有的味道。找到几份卖鸡架的,都是预先烤制好的,再也没有滋滋冒油,烫嘴的感觉。我们怀念的不仅是那个味道,更是那段时光,那个总在我们学习疲惫时,递我们一份笑容的老人,那笑容永远是那么干净温暖。
这就是家乡,无论走多远,回来总能找到归属感的地方。家乡的寒风依旧刺骨,但心里却像泡在热水池里一样舒服。再见到老大爷的时候,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在大榆树疤痕的周围,抽出了几条嫩绿的新枝,残雪还未全部退去,裸露出的几块方砖上,油渍渗入砖缝,像干涸的河床。老薇子看着歪倒在墙根琥珀色的马灯,嘴里嗫嚅着说:“原来味道真的会生根。”
她一动不动的蹲在那,新买风衣的下摆拖在雪地里,北京的六年早已磨去嘴角的那抹痞气。当炉灶里的炭火突然间噼啪作响时,大爷笨拙地翻动着鸡架,油星溅落在发烫的铁网上,瞬间化作青烟,携着往事的碎屑升向夜空。这一刻我终于懂得,乡愁是我们心头永不熄灭的炭火,它烤暖着所有漂泊的,归巢的,所有外乡游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