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的梅雨不恼人,知道了梅雨是这个季节必然存在,这一切都将发生的时候,雨就显得可爱极了——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下的雨,盼着爱着还来不及呢,恼他做什么呢?
一切都将发生,一切都会发生。
春困秋乏夏怠冬眠,躲懒的时候,任何事物都是一个好借口。嘉嘉蜷着腿窝在沙发上刷小视频,一个接一个,没有尽头的。看了做菜的,当下那一刻欣欣然地看了,每个步骤都记得滚瓜烂熟,过了几个小时去厨房尝试,视频里的操作步骤已全然忘记;看一个一直想看却未曾看过的著名电影的解说版,三五分钟就浓缩了一两个小时的精华,睡了一夜起来,那电影到底讲了什么,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看小狗小猫在田野间奔跑,看小娃娃昂起头叉着腰奶声奶气地学大人讲话......心情好了,看什么都是有意思的。嘉嘉刷到个本地土布的视频时一跃而起,沙发“咕”了一声表示了一下被虐的不满。
天热,闷热,不下雨就热。热气由头顶来,劈头盖脸地给人囫囵个罩上一层蒸屉里新拎起来的笼布。嘉嘉换了长裙穿上棉短裤。梅雨季的第六场雨落下来时,嘉嘉正在老宅阁楼里翻找蓝印花布。瓦檐上的滴答水珠串成帘幕,屋内的烟雾升腾,洇湿了窗边裁缝钢尺上的刻度。仓库里,六十支全棉面料在湿润的空气里悄悄地舒展着筋骨,像极了当年老太太(曾祖母)纺纱时佝偻的腰背慢慢挺直的模样。
“这料子恨不得是百来年的老古董了,你怎么突然想找这个?”张宏飞蹲在门槛上捏干枯的艾草,艾草被捏碎的脆嫩的声音过后,粉色香囊涨饱了肚皮摊开在阳光下。嘉嘉弓着背只管找寻,并未回答他。张宏飞顿了顿,又道:“那家X•Y新推了一个冰丝夏被,他们也是会玩噱头的,最开始么请了两个小姑娘在镜头前面扭屁股你晓得伐?后来么上来个什么纺织业的专家,我们都没听过这个人,他么拿了检测报告凑近了镜头给买的人们看......听说他们直播间半小时就抢了五百单。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西伊的,人家听了还以为中医西医呢!”嘉嘉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抹额前的留海道:爸,不是这个意思,我去打听过,他家老板是海归95后,这家纺名字是“笑颜”或是“新颜”“喜悦”之类的拼音缩写,反正就是很美好的意思啦。张宏飞拍了拍艾草香囊:那我这个年纪的哪里晓得嘛!取这种中不中洋不洋的英文名!说着他抬起右手,他说话时习惯性地捏捏右耳。言罢,他又下意识伸手去摸老式缝纫机上那把蒙了灰的张小泉剪刀,剪刀把手缠着褪色的红绒布,是刚买时妻子怕他的手被生硬的剪刀磨出水泡缠上的。摸了剪刀又不做什么,这只是个习惯性动作而已,人是跟着剪刀走的,那一瞬间,剪刀在呼唤他。
这世间的事物都是个轮回,剪刀缝纫机那样冰冷生硬的物品竟然能做出这样温暖柔软得像云一样的床品套件来。
还得是人,人是温暖的动物。
天有四季交替,人有忽悲忽喜。
嘉嘉记忆里的雪都藏在针脚里。零八年那场大雪封门时,老太太摸索着找出仅存的几块蓝印花老粗布给她缝小盖被,一针一线与窗外的万树梨花都是朦胧的梦。热烘烘的汤婆子,老灶口的烤红薯,加了厚棉花的盖被是把雪远远隔开的温暖,然而这温暖并不能伴她永久。大学毕业后翻找老物时才发现,盖被的布边接缝处藏着精致的同色号线的并蒂莲暗纹。如今流行着宽幅羽绒被大豆被各类暖暖被,她盖了却还是觉得冷——父亲张宏飞说,大舅妈说她家新买的艾阳绒挺暖和,下个礼拜给你也买一套。全棉和艾阳绒,有什么区别吗?
直播间镜头前瞪大了眼睛看,很少有人能看出全棉聚酯纤维天丝等等这些面料的区别,可是当某一个人在直播间声嘶力竭地展示一款产品时,不管质量如何,这款产品就已经开始与这个活生生的人有了情谊,这情谊总能多增加几份卖家的可信度——谁都知道,直播间里,有人卖萌有人卖傻,有人卖声有人卖情,总有人吃这一套的,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找共鸣,然后心甘情愿地购入自己心仪的产品,快递到的那一刻,感动(自己)比期盼(产品本身如何)更多。
“家人们看这款磨毛四件套......”张宏飞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从手机里溢出来。无美颜,面容整洁,这是张宏飞对视频那头看客们的尊重。嘉嘉读大学时就建议过请一个直播姑娘,那时候行情便宜,三五千就能请一个面容姣好妙语连珠的姑娘,还能让她从早上八点直播到晚上六点,延时的话当然要加一些钱。然而现在这个价格已经连顶普通的主播都请不到了。幸而张宏飞长得周正,作为普通话并不标准的那一代人中的生力军,他也不怯场,坚持着大大咧咧地聊天讲故事,硬是一个人凭着毅力慢慢攒起了粉丝,小老爷子直播了五年多,现在已经有五六万粉丝了。直播镜头扫过仓库堆积的全棉布料,补光灯在防尘罩上照出蛛网似的阴影。嘉嘉盯着右上角的1266个观众,突然抓过马克笔在样品被套上勾线——那是老太太教她的缠枝纹,藤蔓顺着被角爬上隐形拉链,在拉链头绽出一朵蓝莲花。
“这是非遗改良款!”张宏飞抢过被套对着镜头抖开,兴奋地大喊。电脑平缝车的“嗡嗡”声从直播间角落传来。观看人数跳到3506时,嘉嘉看见弹幕里有条评论:“莲花纹啊!忽然想起小时候见到过,真好看。”
春是上新货的好时机。一切都应该赶紧地去做,看准了一件事,立刻去做,这个时候比别人慢一步,漫漫冬日里就得去追十步。起点对,就什么都对。
没有人知道是谁家最开始上的新货,嘉嘉只知道一个星期了,她家的新链接销量才十来个,这其中差评就有了两三个,差评的格式相仿,语言类似——“什么全棉,骗人的,哪有我在隔壁X•Y买的好。”“还是去X•Y家买,她家质量高态度好,强推。”商战这回事儿,要么无声无息,暗地里就把事情给办了,要么展露锋芒,谁先亮剑谁就输,普通人拌几句嘴的事,商战可不一样,三十六计的书翻烂了国内外的生意经背得滚瓜烂熟也要把这个问题解决。嘉嘉打了电话给买家,近乎哀求地倾诉,探索,终于得到了确切可靠的信息。
梅雨把家纺城的柏油路泡发了,趟着家门口的水去这海边的城市看海,朋友圈里都是自嘲。张宏飞满载的三轮车碾过水洼,后视镜里追逐着“X•Y”的物流车——为了产品早日到客户手中,他们总在凌晨抢发头班货车。车厢里摞着新设计的蓝莲系列,全棉布料在防雨布下吐纳潮气,隐隐无声,是群沉默的活物。
“他们用的是最差的数码印花。”嘉嘉把两家样品铺在验布台上。“坯布的门幅窄,经度低,颜料调配也很劣质,有很明显的异味。”X•Y的莲花边缘整齐得像刀切过一样,经纬线间嗅不到植物染的草香。不能错,路对了,心就不能错,经线是良知,纬线是纺织品的暖意;坯布是东风,颜料是风中引人一起歌唱的鸟鸣。张宏飞摸出父亲留下的捻度仪,镜筒里自家真品棉纱的天然卷曲宛如山水画中的披麻皴。
那晚的直播换了战场。张宏飞把直播间架在新江海河边,河畔的路灯照的人脸像涂了一层薄奶油的蛋糕,暗黄又奶白。初夏的河风吹得人和布一起心神荡漾,于是路过散步的人的心也开始晃荡起来。嘉嘉蹲在青石板上演示古法捶布。河水把槌衣声递进麦克风,老棉布在捶打下泛出月光似的柔光。“全棉料子越洗越软和,就像......”张宏飞的烟嗓顿了一下,突然扯开衬衫下摆,“就像我这件穿了六年多的老头衫!”
弹幕飞速滚动时,嘉嘉将蓝莲花被套浸入大缸的河水里。布料吸饱水后愈发厚重,片刻后又在水流中缓缓舒展——这是宽幅全棉特有的骨性。对岸X•Y的霓虹灯牌倒映在河面,被水花剪成碎片。
黄梅天的第16日,家纺城开启了护面料大战。黄梅的潮气是这座城市逃不掉的梦魇。嘉嘉把直播背景换成温湿度曲线图,那些起伏的折线像极了老太太当年的纺纱节奏。抬高地面,加固垫板,远离,远离潮气。可是潮气由地底而来,由天花板而来,由厚实的墙面而来,它们无声无息地越过水泥钢筋,拥抱人类和人类所创造的一切——谁都隶属于这个世界,逃不脱,逃不脱。
“这是新研发的透湿实验。”嘉嘉在镜头前叠起七层布料,从老粗布到真丝依次排开。水蒸气在玻璃罩里爬升,全棉面料最先凝出水珠,化纤布料却憋红了脸。张宏飞从口袋里掏出老怀表计时:“棉布透气就像人呼吸嘛,讲究个有来有往。”
深夜打包快递时,嘉嘉测算了无数次,终于发现物流单上的秘密。X•Y的客户集中在暖气普及的北方,而自家订单多来自江浙沪——这些在梅雨里泡大的南方人,最懂全棉的呼吸。
良性地竞争使人奋进,不断开拓新产品才能抓住全国乃至全世界各个区域客户的心。
家纺城钟楼清脆地敲响清晨六点的钟声,唤醒门市上那些在精致的货架上沉睡的套件们。暴雨冲刷着几家门市略显褪色的招牌。张宏飞给嘉嘉看祖父留下的窄幅手工布,那些需要拼接的床单上,藏着十几种不同的接缝针法。“现在电脑平缝车走直线快得很,可当年你老太太能用倒钩针手工缝出双面纹。”
时代总是在变,那个年代的窄幅适应宽度一米左右的老式架子床,现在的床都宽。人不能固守一个观点,不能一成不变。
嘉嘉把窄幅布边角料拼成江浪纹,直播时特意展示背面交错的线头。观众里有人说线头杂乱无章,实在是有碍观瞻;也有人说这像极了黄梅天的雨脚,细密里藏着不可言说的章法。张宏飞在镜头外边打包边哼唱:淘米的姑娘呀——淘呀淘吧——郎郎郎,马来了,骑马到哪里,骑马到颂江......,跑调的旋律混着扑打在窗的雨声,竟让观看人数冲破了两万。
梅雨季尾声,嘉嘉从老染缸里捞出蓝印花布。张宏飞按古方调配的染液正在直播间发酵,咕嘟气泡映着环形补光灯,像一锅煮化的闪着无数星光的夜空。第一批实验布晾在院子里,初夏的风吹得花布摇曳生姿,土狗小黄不断跃起,想要触碰百年前的温度,晨曦将未固色的蓝染晕成曼妙卷轴。
“这不是普通的蓝。”嘉嘉对着镜头抖开布料,温暖的阳光穿透经纬,在地上投出莲花的影子。张宏飞用老式铜熨斗压出扇形褶,蒸汽腾起时,染缸的苦涩混着棉花的暖香漫进了整个直播间。
短视频里的蓝布和东风一起逗着跳跃的小黄,配乐袅袅,也逗引了看视频的人的心。
X•Y的仿品在五日后出现,这个时代跟上潮流是很容易的事,竞争也是放在明面上的事。他们能仿出同样的花纹同样的底色,却怎么也仿不出植物染在梅雨里的渐变。嘉嘉在对比直播里展示染布笔记,发黄的纸页上记着老太太的配方:“七分蓝草三分雨,要配惊蛰那天的新江海河里的水。”
X•Y的主播们纷纷裹起蓝色跳舞,歌声与舞蹈在300W的补光灯下炫耀,不变的笑容是蓝色妖姬。
量产是个难事儿,可是人渐渐多起来时,主意也就多了,什么困难都只是芝麻粒大的小事儿了。
最后一车货发走时,新江海河上方起了一层薄雾。张宏飞站在河边看货轮破雾而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只身骑自行车往北送货的父亲——那时候小小的他不懂什么是绣花什么是床单,从来都只盼着父亲归来时所带的刚爿(一种烧饼),小小的脑袋里只有食物,初具模型的家纺城在他眼里比不上刚爿上一粒香喷喷的芝麻。长大是一瞬间的事,迷雾使人没有头绪,也能让人心下清明。雾笛声里,嘉嘉的手机响起通知——蓝莲系列入选了年度非遗文创名录,颁奖礼设在老太太纺过纱的老作坊。
今年的梅雨季很长,雨间的烈日偶尔狠狠地探出头来时,家纺城的排水管还在吞吐积水。张宏飞的手机里更新了一条推送:AI可以将短视频中的语言自动转换成其他国家语言,他兴奋地捏了捏右耳,又摸出温湿度计,36%的数值让棉布恢复挺括。嘉嘉在仓库清点新到的艾阳绒和天丝,几个长长的集装箱已在厂区门口静待。高高的固定机位摆在了集装箱前的拐角处。远处,新江海河河水静静流淌,万事静待发生。河面偶尔传来货轮启航的长鸣,像一句拖长的纺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