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内心深处扩建房子(组诗)
以河流的方式行走
自我记事起,一条河从我家门口
昼夜不息地流,一直流向目光够不到
的远方。它相信只要不断奔流
曲折中自有通向未来的河道
这条河流过祖先的脊梁,流过
父母交错的掌纹,最终
渗入我的血脉。每个细胞
都奔涌着它的力量
鱼儿在河水里游弋
水草恣意地疯长
一群牛羊赶过去,几声吆喝溅起
人间在波纹里漾动
临水照影,有浪花跃进瞳孔
打湿了我的眼睛,一滴眼泪
掉进了村庄的倒影
扩建
从童年起我就在扩建一座房子
它很大,大得容得下整个世界的倒影
它很小,小得只够存放泪水的盐粒
每天都有人从外面走进来
也有人不断走出去——
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
我都用体温焐成了亲人
四十年砖石在血管里堆叠
总嫌它太小,我不停地往深处扩建
房子一天天变大,我的内心却空落落的
于是,我决定进去看看
才发现自己竟找不到进入的钥匙
仰望
天空在上面
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但天空也在下面
(当我这样想时,已年过不惑)
今天,我躺在草地上
看着天空。几朵云
被风撕成不同的形状
不由自主地飘着
这一块块云浮在空中
像悬着的一颗颗心
一阵风吹来,一朵云散开
天空又将蓝色悄然缝合
当我俯身拾取云影
却摸到了天空的根
碾坊
一方碾盘
从岁月的裂缝里滚来
在一个叫作四合的地方
不停地吱呀呀转动着
那时母亲还年轻
身体像碾盘一样结实
碾盘一圈圈地转
母亲一天天老去
直到有一天,碾坊被拆了
我才发现,那一粒粒大米
多像母亲的一个个日子
而我大口大口地吃着
丝毫没觉得不安
在一粒米里
我嚼到了疼
碾坊不在了
那些被碾碎的晨昏
还在胃里
轻轻喊饿
秋思
万物渐渐后退
腾出整片空旷
蚂蚁蜷在树叶背面
用触角反复丈量秋天
风抖了抖身子
所有事物突然失去重心
我像一潭死水
含住所有波纹
树下 一枚枯叶
将我击倒在自己的倒影里
镜像
独自走在路上
后脑勺总粘着一串呼唤
我不断拧干脖颈
路人的目光在说:这人有病
后来用两团沉默塞紧耳道
穿过十字路口的刹那
斑马线开始溶解
一声闷响击穿肩胛骨
转身——
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对面
一声鸟鸣
一只鸟从窗外飞来
落在摊开的书页上,警觉环顾
低头啄食几粒文字
我将手掌拢成弧,缓缓收拢
忽然,它"唧"的一声
像子弹从指缝间射出
擦出一道裂痕,点燃整座山林
当最后的颤音消散
我坠入巨大的沉默里
阳台上的玉米
一次意外,我寄身在陌生的屋檐下
每天,我都用同一种姿势
丈量着防盗窗切割的天空
一直以来,我蜷缩在冰冷的阴影下
舔食发霉的光斑,啜饮裂缝里的雨水
在寂静中生长,生怕刺痛
那些随时会碾碎我的目光
未曾想过某天,会挣破
陶盆,攀过铸铁栏杆
把骨节一节节伸向天空
让阳光点燃
身体里全部的糖浆
此刻,七月正在沸腾
所有籽粒举起金黄的火把
将城市的上空烧出了一个窟窿
喊
小时候,我冲着山坡喊
“爹! 爹!……”
喊着喊着,爹转过山头
闪现在门前
后来,我离乡那天
父亲把小路都望断了
“儿!儿!……”
村口却始终没看见熟悉的身影
直到父亲托人捎来口信
“儿啊,爹要变成山头的月亮了”
我攥着那轮冰凉
喊哭了整条河流一一
而今每个清明
我都会来到爹的坟头前
对着空谷喊
“爹,儿回来听您训话了”
回家
监护仪的红光漫过他的眼睑
说“回家”时,输液管正往静脉里
运送最后的春天。母亲把药片碾进粥里
“先还给我人,再提回家的事”
我背过身咽下“过几天就回家”
任他在深夜反复攀爬铁质围栏
悄悄拔掉手上的针头
直到某刻,他发出最后一声吼
在二月的天空炸响。心电图的波浪
瞬间绷成直线
现在轮到我抱着檀木盒辨认归途
“爹,前面是龙灯大桥”
车轮不断把二月麦苗压进泥土
每个岔路口我都喊“向左!回家!”
亲人们将山路哭成解冻的河流
当新土覆盖棺椁
母亲敞开所有门窗
遗像里的父亲望着香炉
而香火睁开眼睛
替他说出最后半句:“到——”
蚁葬
一只蚂蚁从泥土里钻出
它正挥舞着钳子 ,从我的脚底开始
沿着血脉丘陵,穿过腿毛的丛林
直奔胸口爬去——
内心开始大面积坍塌
我把它捉住,摔向大地
它抖了抖尘土,继续沿着原路
向上攀爬。我忍无可忍
将它捏在指尖,直至碾成微尘
——某个午夜,我做了一个梦:
无数蚂蚁从我的毛孔里涌出,它们正抬着我
透明的躯壳,缓缓向泥土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