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呼和的头像

呼和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15
分享

“春羽计划”《江格尔》 呼和

一、孛

“亲爱的儿子,你要牢记:

在这阳光灿烂的大地,

江格尔主宰万物。

他有八十二般变化,

他有七十二种法术。

他是宝木巴的圣主,

他为民造福。

江格尔的宝木巴地方,

是人间天堂。

孤独的人到了那里,

富庶隆昌。

那里没有骚乱,

永远安宁,

有永恒的幸福,

有不尽的生命。

我们一旦离开人世,

你赶快奔向宝木巴乐土。

白天不要停步,

黑夜不要住宿,

你要找到江格尔,

与他会晤!”

江格尔合上书,耳边的唱诵声也一并遁入了无间。夜幕低垂,营帐里灯火暗淡,煤油灯里的火苗虚弱的跳动——“它没有强劲的心脏”——江格尔想到,他周围躺着已经睡着的伤员,他们当中有一些人会在睡梦中被吹熄身体里虚弱的火焰,或许因为长生天要带走父亲的儿子所以他一声叹息,就吹凉了他们的身体——本来还因为炎症发烧的孩子们钻回了天空父亲和大地母亲的身体里。江格尔把目光投向自己右边熟睡的士兵,他嘴里嘟囔着一些呓语,什么“大海……鱼……”之类的话,江格尔下床走到了士兵的身边,拉上了他周围的帘子,坐在他的床边。他看着眼前这个士兵脸上的血污还没有洗净,战场的灰烬和汗液凝固在士兵的皮肤上,他的面孔已经不可辨认。

“你有想说的话是吗?你可以告诉我……”

江格尔轻轻地在嘴里呢喃道,然后他就拥有了士兵的视力。

我感觉到你很疼……你发了高烧现在神志不清……还有你的两条腿……它们被落在战场上了。但是你很快就要回到清洁的泥土里去了,不要担心,我会分担你的疼痛。你出生在……那不是大海,那是一片湖泊,你的家是湖泊岸边的一座毡房,这里真漂亮,就像江格尔的宝木巴,我是说英雄江格尔,他是草原上的最英勇的战士。我只是一名孛,我只能和你说话。你出生的那天下了大雨,海浪都在翻滚,他们想要把你带走,于是额吉……你的额吉把你裹在襁褓里向长生天发誓,如果今夜海水带走了你那么你就属于万物生灵,如果她单薄的躯体留住了你,那么你就是她的孩子。

我记得那天晚上,那个时候我还是一条鱼……

四周都是水,还有红色的墙壁,我偶尔可以听到墙壁之外的声音,但最清楚的还是我的头顶那阵击鼓声。我一直以为它是世界的声音,直到我游出了额吉的身体才发现那阵欢腾雀跃的鼓声被隔绝在了她的身体之外,身体是一座毡房,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但是额吉又把我抱在怀里,我的头就靠着额吉的乳房,世界的声音又回来了。我这才知道那原来是她的心跳……额吉的脐带连着我的肚脐,所以我能够共享她的视力,我喜欢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布满纹路的孕肚,她会温柔慈爱地抚摸那层皮肉,那阵触感会顺着红色的墙壁传递到我的身上来变成海水的涟漪在我周身回荡,我是在那片平静的海水中摇晃着长大的。

然后有一天幽暗舒适的毡房破裂了,周身的海水顺着额吉的产道流到了光晕里,我从额吉的眼睛里看到她在流血,持续不断的剧痛顺着她的脐带扎在了我的皮肤上,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悲痛、撕扯、断裂、崩塌、动荡、我不能在海水里呼吸了……然后我便顺着海啸滑进了模糊的光晕。那是我的第一次疼痛,因为脐带断裂使我变成了瞎子,温暖的海水流尽,我被暴露在干燥寒冷的空气里,厚重的布料摩得我很疼,我掉进混沌里,于是放声大哭。

江格尔在士兵的身体里感受到那阵疼痛,几乎是世上最疼的。士兵不知道通灵的秘密,所以他自那以后从一条小鱼变成了人,丧失了母亲的视力和心跳声。心跳变成了悠远绵长的回声,而他失明了。

“失明从他的出生伴随着他直到今天”

回声忽近忽远,我好像要回到那里了。可这不是回声,声音是从我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从我的喉咙还有我的胸膛——太近了、太响了——我小心地向前走去,走进那座小小的白色毡房,看见额吉抱着我的襁褓细细嗅着。我惊奇地发现我变成了一条小鱼,在额吉怀中的襁褓里安眠。我靠着她的胸膛听到了和我一样的心跳。原来我们长着一样的心脏。悠远的回声从来都保存在我的身体里,因为那是我胸腔里的回声,额吉在那里呼唤我。

“我可以把你送回去”江格尔在士兵的身体里低语,

“但是我已经没法走路了”

“我把你背回去”

“我回去就只剩下冰冷的躯壳,额吉看到会伤心的”

我看到十多年前战场还是一片荒原的时候,士兵躺着的位置只是一块平静的沙土,那一小块沙土突然鼓起来,然后像颗泡泡一样碎裂。荒原上的小小土包就这样隐秘地宣告着数年之后一个士兵将在此长眠。

“额吉会亲吻我的头发”

江格尔听到士兵深深的叹息,叹息如同海水灌进海底的洞穴,巨大的震动却也发不出丁点声响,士兵继续道:

“希望你一路顺利,荣耀的江格尔,跨着阿拉扎尔骏马,在太阳落山之后出发。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在草原上飞奔了三个月。江格尔头上烟尘滚滚,那烟尘遮住了蓝天。江格尔继续驰骋,又飞驰了九十天,看到白头山耸立在眼前……”

耳边的唱诵声顺着士兵的祝福在江格尔的耳边呼啸,他将士兵额前的一缕头发剪下,放在士兵的嘴唇上,士兵轻轻叹息一声,最后的气息便留在了那缕头发上。

江格尔在夜里逃走了。

二、孤儿

逃兵也有逃兵的难处,江格尔在泥地里缓慢地匍匐,生怕哪里生出一道光暴露了他的行踪。他出逃的时候其实并不害怕,这片荒原是夜晚的领地,只要离开人造的光圈就可以融进浓稠无尽的黑夜里,后知后觉赶来追捕他的人会被黑夜刺瞎双眼,江格尔这样想着,又回忆起在士兵身体里看到的这片荒原。

他知道荒原的味道,是岩石混合着草屑,时而干燥时而潮湿的味道,有些时候会飘来一阵淡淡的血腥,可能是某一处死了一只鹿,也可能是饿狼在逼近。不过一阵风吹来味道又会全部散去,把味道的信笺带到了别处。总之,这些洁净的味道里没有人味。

江格尔小心翼翼地前进,即便他已经远离营地的灯火,但依然有种隐隐的焦虑和恐惧弥漫在他的心头——是味道——泥土里面混杂着铁锈、尸体、炮火、马粪和人的臭味儿,而本来覆盖着荒原的草植也被踩成了泥泞,这里不是荒原,只是一滩流血的泥地罢了。

江格尔变成了一只蚯蚓,他扭动着柔软的躯体从地底探出头来,因为他听到土地在震动,那是一种不寻常的震动,大地从来不以这样的方式震动。于是他抬起头来看到一面巨大的鞋底朝着自己的身躯砸了下来,他急忙钻进了泥土,泥土外行军的脚步声一阵一阵地压过头顶,战马的铁蹄搅和着泥土和马粪,是一种混着火药的金属味。泥土有一种冲动——让天雷朝着自己劈下——它想要彻底碎裂。

忽然江格尔的身体断裂成了两半,一个军官将他的身体踩碎了。

江格尔又变成了乌鸦,他看到那只蚯蚓暗红色的小身体在泥土里翻滚然后成为腐烂尸体的一部分,又看到行走的士兵疲惫的身形,江格尔看不到他们的脸,那些面孔像是古铜色的漩涡一般混乱焦灼,他向下俯冲,试图看清他们的面容。突然,一个士兵惊恐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进了乌鸦的眼睛,然后他双眼的灵光瞬间熄灭,僵硬的身体摔进了泥土里。紧接着,子弹和炮火从四面八方向部队袭来,将士们四处窜逃,尖锐的惨叫声穿透整片荒原。乌鸦在高空扇动着翅膀俯瞰着这片血地,一时间地上已经躺满了姿态各异的尸体,所有的生灵都没了呼吸。

停下了,连风都停下了;聒噪,血液流进土地里,死者的哭声响彻荒原。

“啊————”

江格尔惊恐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衣衫上沾满了死者的气味,这让他眩晕。江格尔费力地向前奔跑,耳边呼啸的风声都过分地凛冽——痛——他的耳朵流血了。

江格尔跑进了一片树林里,跌跌撞撞摔进了一条小溪,他将身体没入溪流当中,让轻盈的溪水把自己身上的血污洗净,直到他无法闭气呛了一口水才游到了水面。江格尔身上的污泥终于被溪流带走了,他望着那些顺着水流远去的污秽心想道:“那是一条红河”,然后他呆滞地望着远方的亡灵,泪流满面。

溪流带来了日出。晨光熹微,水面上弥漫起了暖色的雾气,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照在江格尔的身上。皮肤泛起了一点暖意,他才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就着溪流洗了把脸,检查口袋,确认士兵的头发没有丢失,才开始继续徒步。他要往东去,士兵的家乡有一片像海一样广大的湖泊,就在东边的草原。

晨光逐渐照进了树林里,江格尔靠着一块岩石嚼着昨天顺手带上的干粮,他一边咀嚼一边四处张望,准备寻找一个隐秘的地方眯一觉。一夜的惊恐和奔跑让他有些体力不支,可树林又是部队常用来藏匿和休憩的地方,这使他有些慌张。江格尔环顾四周发现一个隐蔽的树洞,只要再采一些枯枝败叶铺盖在上面作为掩护,他可以在里面安全地休息一会儿。于是他将树洞清理了一下,又收集了一些枝叶和石头,把自己藏在了里面,睡了过去。

江格尔做了个梦。他梦见额吉站在西北的暴风雪中与饿狼缠斗,几只饿狼围攻着额吉,咬伤了她的肩胛,忽然一只雄鹰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啄瞎了狼群的眼睛,它们倒在地上化为一片草地。然后冰雪融化,雄鹰飞到了额吉的肩上,而她的肩膀已经恢复如初不再流血。

正当江格尔想要去探究梦里的情形时,树洞外的吵嚷声惊醒了江格尔,他听不懂外面那群人的语言,但也能知晓他们语气中透露着的暴戾。他们身上有血腥、有灼烧的味道。他们似乎刚刚经历完一场杀戮心满意足地抽烟喝酒庆祝,嘴里骂着粗话。脚步声和粗鲁的言语从江格尔的身侧经过,然后逐渐远去。但江格尔却不敢动弹。血腥把他带到了离这里不远的农场。

江格尔感觉到自己的皮肤、骨骼、内脏都在燃烧,那是一场火灾,那火舌先是舔舐他的脸颊、他的脖子、他的躯干、他的双腿,然后将他的皮肉燃烧得一干二净,他觉得此刻自己的筋脉已经被灼烧得曲卷、干枯。恍然间,远方的大火好像烧到了他藏匿着的大树,大树里的生灵四处窜逃。唯有这棵树无法移动,矗立在火焰中逐渐枯萎、坍塌、化为灰烬。而江格尔的骨头也化作尘烟被掩埋在大树死去的根系里。

疼痛让江格尔从幻觉中惊醒,他从树洞中爬出来,觉得自己像一具骷髅从地底爬上地面,向高高飘起的浓烟处奔去。在他到达的时候,那阵浓烟几乎要消散,这个谷仓只剩下一片废墟,里面是被烧焦的农夫和农妇们,牛奶灌溉了草地,大火烧焦了生灵。

谷仓旁边有一个木桶突然滚落,江格尔谨慎地走到木桶旁边打开那个木桶,见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孩蜷缩在里面,不敢抬头。江格尔突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就蹲在木桶旁边看着那个孩子的头顶。

小孩头顶的发色让江格尔想起了刚才救了额吉的那只雄鹰,还有雄鹰翅膀下的风。

“如果我能找到那只雄鹰,我要让它带着我回去找到额吉……”

良久,小孩发现打开木桶的人没有动作,便悄悄抬头看了看。小孩的眸子像一块黑曜石,只是宝石浸润着孩子眼眶里的泪水。

“他很害怕”

江格尔把孩子从木桶里抱出来。

“跟我走吧”

江格尔呢喃道,也不知小孩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他没有让小孩自己走,而是把他抱在臂弯里,把他的头按在肩窝里,避开了眼前的残忍。

就这样,两个孩子继续向东方远去。

三、莽古斯

“江格尔的宝木巴地方,

是幸福的人间天堂。

那里的人们永葆青春,

永远像二十五岁的青年,

不会衰老,不会死亡。

江格尔的乐土,

四季如春,

没有炙人的酷暑,

没有刺骨的严寒,

清风飒飒吟唱,

宝雨纷纷下降,

百花烂漫,

百草芬芳。

江格尔的乐土,

辽阔无比,

快马奔驰五个月,

跑不到它的边陲,

圣主的五百万人民,

在这里繁衍生息。

巍峨的白头山拔地通天,

金色的太阳给它洒满了霞光。

苍茫的沙尔达嘎海,

有南北两个支流,

日夜奔腾喧嚣,

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江格尔饮用的奎屯河水,

清冽甘美,汹涌澎湃,

不分冬夏,长流不竭。

宝木巴的主人,

是孤儿江格尔。

他权掌四谛。造福人民,

英雄的业绩,

光照人间,

勇士的美名,

遐迩传颂。”

诺恭吉雅怀孕了。

她的丈夫贾拉桑是当地最有声望的江格尔齐。牧民们会邀请贾拉桑到家中唱诵江格尔的英雄史诗。每当那个时候,屋里炉火通明,众人围坐在贾拉桑的身周,聆听他幻梦般的声音,如同来自宇宙边缘的歌谣,将所有人送往江格尔的宝木巴乐土。在天地初开的乐土中江格尔护佑着万物生灵,对于贾拉桑和吉雅而言英雄江格尔始终是延续的血脉,血脉里燃着的火焰是故乡气运的脉搏。

直到有一天,贾拉桑消失了。

草原上有明媚的冬日,贾拉桑受到邀请前去牧民家唱诵《江格尔》,那天早上他刚刚得知吉雅的肚子里已经孕育着一个小娃娃。唱诵也是一种祈福,贾拉桑便在清晨赶往那户牧民的家里。只是下午突然起了暴风雪,他就在那天消失在了白雪里。自那以后,贾拉桑就像一个缥缈的影子,吉雅偶尔会在风雪里看到贾拉桑的身影,而每当幻影出现,她肚子里的小孩就会使劲地翻滚。

孩子的降临是吉雅自己的预感,在那个明媚的清晨,她几乎笃定地告诉贾拉桑自己怀孕了。当她握住贾拉桑的双手时,却发现那手冰冷如同冬雪,吉雅惊恐地望向贾拉桑的眼睛,她看到他漆黑的眼眸里是风暴卷起的雪花,纷乱又寒冷,于是吉雅拉着贾拉桑对他说:

“今天会有暴风雪,你不能去”

“你看今天的天气这么明媚,天上的云也没有显露出暴风雪的迹象,我在路上不会遇到风雪的”

“可是长生天让我看到了迹象”

“我今天去唱《江格尔》也是为了给你和孩子祈求保佑,如果回家时的天气不对,我就借宿在那户人家,等风雪停了再回来”

贾拉桑再次握住吉雅的手,他的手是热的。他眼里的风雪业已平息,变成了冬日平静洁白的雪地。只是吉雅在他的眼睛里还看到了其他东西,她不再说话。

“我会回来”

贾拉桑便转身远去,吉雅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一路平安”

她转身回到屋里,关上了门。

日暮开始西垂,太阳倾斜着从天际缓缓滑落,日光散发出颓靡的橙色,浓郁又诡谲。那是迟暮的太阳,太阳怎么能在一瞬间衰老?可是年迈的太阳已经开始被透明的沙雾掩埋,从北方的冰川吹来的一阵寒风卷起了草原上宁静洁白的雪袍,一时间风暴乍起,冰雪在天地间肆意翻滚。

毡房里,一枚雪花飘进火炉里瞬间散成了水汽,吉雅被困在梦魇中无法醒来。

贾拉桑!贾拉桑!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试图追随他的脚步,雪地里一定有他的印记,我这样想着,在暴风雪中艰难地前进,暴风雪里一片混沌,我甚至分不清方向。

是谁的脚步声?

我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是细细密密的声音,轻巧地踩在柔软的雪地里,那是不怕风雪的苍狼。

于是我变成了苍狼,拥有了它的视力。我感觉到它的尾巴从我的尾椎骨上长出来,那些灰白色的、柔软的毛发覆盖住了我的皮肤和肚子,那里面还有我的儿子。我伸展着矫健的四肢在雪地里奔跑,四处寻觅。直到我看到贾拉桑被埋在一个雪坑里,他的一只手臂露出来了,我跑到他的身边,刨开那层厚厚的雪,贾拉桑的身躯像冰块一样,他已经冻僵了。我将他周身的积雪全部刨开,咬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坑外。可是贾拉桑已经没了呼吸,我悲痛地舔舐着他冻僵的面孔,希望他能够睁开眼睛。可是却毫无用处。

森林里的狼群在暴风雪里觅食,它们好像知道这里会有一具尸体一样,将我和贾拉桑围起来。饿狼露出了獠牙,头狼一跃而起跳到了我身上,它咬住了我的肩胛,我吃痛地嚎叫。我发现它凶悍的目光正盯着我的肚子——我的儿子——我一口咬住了头狼的喉管,炽热的鲜血喷洒在我的身上,群狼没有动作,我迅速转身钻进了风雪里。

吉雅惊呼一声,从梦魇中惊醒。额角的冷汗止不住地向下滴落,此时毡房外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暴风雪还在屋外哀鸣,仿佛远古的巨兽莽古斯从蔚蓝宇宙的边缘奔腾而来,宝木巴没了江格尔的护佑,将要被它吞噬。

漫长的黑暗,吉雅听到毡房外有狼群嚎叫的声音,他们忽远忽近,像是雪夜里的魑魅。屋内的火炉将暖色的火光映在哈那上。今天的火焰不太平静,时而跳动,时而虚弱近乎熄灭。跳动的火舌映在毡布上犹如黑色的莽古斯将爪牙渐渐伸向吉雅的肚子。吉雅手里抱着贾拉桑留下的《江格尔》,学着他唱诵时的语气,将史诗唱诵:

“要为江格尔建筑一座宫殿,

这宫殿要巍峨壮丽,举世无双!

周围的四十二个可汗议论:

在何等吉庆宝地,

建筑这座宫殿?

要向着光明,向着太阳,

在芬芳的大草原南端,

在平顶山之南,

十二条河流汇聚的地方,

在白头山的西麓,

在宝木巴海滨,

在香檀和白杨环抱的地方,

建筑这座奇迹般的宫殿最为吉祥。

最好的日子,

最好的时辰,

四十二位可汗

率领六千又十二名能工巧匠,

破土动工。

珊瑚玛瑙铺地基,

珍珠宝石砌墙壁,

北墙上镶嵌雄狮的獠牙,

南墙上镶嵌梅花鹿角。”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晚,在寒冬过后,吉雅便带着未出生的儿子离开了水草丰茂的宝木巴。那个春日,她坐在牛车上抚摸着自己逐渐长大的肚皮说道:

“江格尔,我的孩子,如果莽古斯带不走你,我将是你的母亲,我将是你的神明。”

四、分娩

“要为江格尔建筑一座宫殿,

这宫殿要巍峨壮丽,举世无双!

在何等吉庆宝地,

建筑这座宫殿?

要向着光明,向着太阳!”

吉雅来到了沙漠,她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土房子,应该是过去居住在这里的牧民遗留下来的,只是他们如今早已不知去向。

沙漠是流放渥都干的地方,所以它是最安全的。没有生灵就没有纷争,愿我的江格尔可以在这里平安出生。

吉雅为这座土房子抹上了白色的颜料,这样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座毡房。从宝木巴带来的东西几乎都能用上,小白房升起了袅袅炊烟,吉雅在漫长的春夏里守护着江格尔。

时间从春天过渡到夏末。沙漠里的太阳永远是最年轻的,它不知分寸地炙烤着陆地上的生灵,树木枯萎,沙尘四起,只剩下耐得住干涸的壁虎和梭梭。吉雅在沙漠不再会触摸到生灵的幻觉,这让她感到平安。

她躺在小白房的房顶上,沙尘不停地在眼前跳动,像是遥远的星河落进了沙漠变成了沙子。这些尘土是没有记忆的,它们从岩石的身上被剥落,流进跳跃的河水里,灌溉远方的植物。然后被透明的风吹到了沙海,又或许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沙海,所有的旅行只是从这一个沙丘到那一个沙丘。吉雅深感自己已经到达了蔚蓝宇宙的起点。

当蔚蓝的宇宙,刚刚闪出曙光时;当苍宵之星辰,只有寥寥几颗时;当世间的生灵,只有一两个时;当巍巍高山,只有土丘般高时;当茫茫大海,还只是沼泽时;当辽阔的宇宙,只有车轮般大时;当苍茫大地,只有鞍屉般大时,我就已经在一片宁静的沙海里,沙尘不会吹走我的房子,苍狼不会来撕咬我的孩子。

吉雅嘴里默念着已经烂熟于心的江格尔颂,回到了屋子里闭上眼睛,因为她预感到,她的孩子明天就要出生了。吉雅这一觉睡得很久,当她醒来时日头已经要陷进西边的沙丘,太阳又老了,它散发着暮年哀切的光晕,笨重地向沙海陷落。黄昏的霞光铺满了沙海,橘色的幻光照进小白房里,照在被羊水浸湿的被褥上,吉雅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使出力气,可是正当她抓紧被子使劲的时候,狼群的嚎叫从远处传来,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吉雅透过窗子看到一匹狼跳上了房顶,其他的狼则是绕着屋子相互嚎叫应和着对方。吉雅的噩梦回来了,苍狼从宝木巴嗅到了沙海,要为头狼报仇。

吉雅绝望地哭喊,她并不知道饿狼何时破门而入,而此刻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又能不能保住即将出生的江格尔。

危机的黄昏弥漫在沙砾的缝隙中……

马蹄声从沙地里奔腾而来,一匹高大的骏马向狼群冲去,

“quuhe! quuhe!”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她驾着缰绳,大喊着驱赶狼群。没过多久,那几匹狼就被吓跑了。女孩推开了吉雅的家门,她是个年轻的孩子,背着一个药箱。看到吉雅虚弱地躺在土炕上,女孩惊呼道:

“你竟然已经要分娩了!”

还没等吉雅回过神来,女孩已经着手帮她接生了,吉雅没有工夫去想更多,跟着女孩的指导使力。女孩对她喊着“使劲啊!快出来了……用力……”吉雅的精神在恍惚,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游魂,被风吹回了宝木巴……

我回到了贾拉桑去世的那个早上,长生天把我带回来,是希望从我身上得到那天的真相。我流着渥都干的血液,是萨满的血脉。要知道萨满一旦看到了未知,是不能向天地许愿的。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他未来死去的地方,那个地方的土会松动然后爆开一个小小的土坑。那天早上我摸到贾拉桑冰凉的手指,看到了他眼里的暴风雪,我预感到他一定会遭遇一些灾难,我只是想让他避开灾祸。这种程度的错误,是我可以背负的。

直到我们出门,他拉着我的手向我保证他一定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里平静洁白的雪地,就像一袭银色的袍子那么洁白、洁净。于是我走进去,走进那片雪地,然后我脚边的一个小小的土包爆开了。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会在孩子降临的当天死在风暴里。他会被风雪掩埋,然后随着春天的到来,和解冻的河流流进更广大的土地里去。这是我无法阻止的。渥都干只能窥见未知获取知识,可她不能干涉万物生灵生生灭灭的道理,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错误而已。

但是我还是去找他了,我杀死了一匹苍狼,再次犯下一个错误。我知道苍狼会回来找我报仇,那是它们的头狼,亦是它们的额吉。所以我躲到了沙漠里,这是一个干枯的流放之地,除了活着养育江格尔,我没有其他愿望……

“姐姐!使劲啊!”

吉雅被女孩的喊声拉回了沙漠,她觉得江格尔想要出来,她听到儿子强劲的心跳声了。吉雅使出全身的力气,男婴的哭声响彻整个沙海。吉雅倒进一片混沌当中。

五、奶水

“在那古老的黄金世纪,

在佛法弘扬的初期,

孤儿江格尔,

诞生在宝木巴圣地。

江格尔是塔海兆拉可汗的后裔,

唐苏克·宝木巴可汗的孙子,

乌琼·阿拉达尔可汗的儿子。

江格尔刚刚两岁,

蟒古斯袭击了他的国土,

江格尔成为孤儿,

受尽了人间的痛苦。

江格尔刚刚三岁,

阿兰扎尔骏马也只有四岁,

小英雄跨上神驹,

冲破三大堡垒,

征服了最凶恶的蟒古斯——

高力金。

江格尔刚刚四岁,

冲破四大堡垒,

使那黄魔杜力栋改邪归正。

江格尔刚刚五岁,

活捉了塔海地方的五个魔鬼,

使他们不再作恶生非。

就在江格尔五岁那一年,

摔跤手蒙根·西克锡力克把他活捉,

孤儿江格尔做了大力士的俘虏。

江格尔刚刚六岁,

冲破六大堡垒,

打断千百支刀枪,

降伏了显赫的阿拉谭策吉。

阿拉谭策吉的宫殿,

像画儿一样美丽。

他在江格尔的手下,

做了右手头名勇士。

孤儿江格尔刚刚七岁,

打败了东方的七个国家,

英名传遍四方,威震天下。

江格尔牧养的骏马,

个个飞快无比;

江格尔招募的勇士,

人人英勇无敌;

周围四十二个可汗的国土,

都被荣耀的江格尔征服。”

当吉雅再次醒来的时候,星星和月亮已经被挂在了夜幕上,小白房里燃烧着平静安宁的炉火,女孩怀里抱着熟睡的男婴,她轻轻拍着男婴柔软的背脊。

吉雅迷蒙的双眼望着两个孩子,他们的轮廓被暗淡的炉火勾勒出形状,细密的光线让吉雅的视觉逐渐清晰了起来。女孩扭头看到吉雅已经醒来,便兴奋地将婴儿递给她,道:

“姐姐,你终于醒了!”

“谢谢你啊,小姑娘”

吉雅靠着枕头和被子起身,将婴儿轻轻地抱在怀里,婴儿噘着小嘴咿咿呀呀地比画着什么,那孩子靠近额吉的身躯便撒娇似的哭了起来。

“你睡了好几个小时,小婴儿还没吃饭呢”

女孩笑着提醒道,吉雅这才回过神来,解开衣衫,洁白的奶水从额吉肿胀的乳房中流出来,小婴儿吮吸着额吉的乳汁,慢慢的慢慢的,安睡了。

“孩子,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吉雅抬起头好奇道,

“是几天前镇上有人说这间房子里住了一个怀孕的女人,我在这一片沙漠里游荡着给人看病,有点担心你没有人照顾,就特意来看看,没想到当时那么危急,你还在分娩的关头。”

“看来我们是有缘分”

“是长生天指引我过来的,今天的黄昏看了叫人害怕,我也不明白怎么就策马过来看你了。”小姑娘低着头浅浅笑着,像个胜利的小英雄。

“我叫索娜尔,是个游医,有时候在镇上的诊所接诊,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一带游荡,医术不算高明,总归能帮到人,我也就满足了”

“好勇敢的姑娘,我叫吉雅”

“吉雅姐姐,那他叫什么?”索娜尔露出好奇的神情问道,

“他啊,他叫江格尔”

两个人的影子被慢悠悠的炉火映照在墙壁上,温馨静谧的暖光填满了小白房。这是沙漠里最宁静的夜。

自那之后,索娜尔经常来到小白房,吉雅看着索娜尔常常觉得她像一头精力旺盛的小牛犊,有着在天地之间肆意奔跑的本领,她不惧怕生灵,也不伤害生灵,这使得索娜尔有着天生的、与万物交流的灵性。

我曾经有过几次想要教会索娜尔和生灵交流的本领,因为她天生就会,她只需要理解自己的视力,便能看到她所期望的、更广阔的世界。可索娜尔听到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总是一脸难以置信,然后讲起她在上一段旅途中见到的新奇玩意儿。有过几次之后,我也就不再主动向她提起,成为渥都干需要代价,她要承担错误之后的惩罚,我想现在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如果有一天索娜尔理解了自己的视力,我会教她如果保护自己。

“小姨!”,江格尔向着远处策马而来的索娜尔跑去,小孩子跑步总是不稳,才踉踉跄跄跑了两步就摔倒在沙窝里了,他倒是没觉得疼,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子继续跑去。索娜尔看到小孩向自己跑来,也从马背上跳下来,冲过去抱住了江格尔。江格尔的脸蛋被清晨的凉风吹得通红,抱着小姨咯咯地笑着。吉雅从房子里端着一碗奶茶出来:

“好索娜尔,平安回来了”

“这次路上遇到了棘手的病人,不过已经治好了。这次走的时间长,我给江格尔带了一些书本还有外面的玩具,他说你总是给他读《江格尔》,他却自己不识字读不懂,我想着可以教他认字了”

“好,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次住久一点……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想去宝木巴,我想好了,春天都要结束了,我们现在启程刚刚好”

“那你还回来吗”

“回”

六、宝木巴

他们挑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出发了,索娜尔带着江格尔骑着一匹马,牵着家里另一匹,吉雅则是坐在牛车上赶牛羊。索娜尔惊奇地看到老牛驮着的行李中有一块巨大的毡布,吉雅骄傲地解释道:

“这是你不在的时候,我在家里新打的毡布,这样我们到了宝木巴就可以把毡房立起来”

索娜尔兴奋地呼喊了一声,稳住了身前的江格尔,“驾——”的一声她甩起缰绳,枣红色的骏马在平坦的原野上如同离弦的羽箭一样冲向花海,顿时间,骏马踏过的草地变成了一片广阔的水泽,里面缤纷的野花被溅了起来,彩色的花瓣被卷进了风里,绿色的浪涛悠悠荡荡,马蹄的声音踏进了地底。草原土壤里的精灵从泥土的缝隙里抬起头来看着索娜尔欢乐地奔跑。连高空盘旋的雄鹰都绕着她飞了三圈才重回碧霄。

“永远像十六岁的少女般的

阿盖·莎布塔腊是什么模样?

阿盖向左看,左颊辉映,

照得左边的海水波光粼粼,

海里的小鱼欢乐地跳跃。

阿盖向右看,右颊辉映,

照得右边的海水浪花争艳,

海里的小鱼欢乐地跳跃。

阿盖的脸,白皙如雪,

阿盖的双颊,鲜红如血。

阿盖的帽子,洁白美丽,

巧手的“额吉”精心剪裁,

众大臣的夫人亲手缝制。

阿盖的长发,

乌黑、芬芳、光泽,

套着黑缎的“西伯日格勒”,

随着她的脸左右摇摆。

阿盖的银耳坠,

大如驼粪,在耳下闪烁。

阿盖的银胡,

有九十一根琴弦,

弹奏出十二支曲调。

琴声悦耳悠扬,

好似苇丛中生蛋的天鹅在欢唱,

好似湖畔生蛋的绒鸭在欢唱。”

对阿盖女神的唱诵从宝木巴的方向传来,我听见那是贾拉桑的声音,宝木巴的冬天终于结束了,被冬雪禁锢的贾拉桑终于在江格尔回家的夏日里随着融化的冰川变成溪水灌溉了整片草原,我看到贾拉桑脱下了冬衣,柔软的丝绸袍子在年轻的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银色光芒,那是一件天蓝色的衣袍。贾拉桑的衣摆顺着风流动成了一条哈达,哈达向前延伸,直到天际。蓝色的丝绸在刹那间变成了静静的河流,那是贾拉桑的身体。

在经过数十天的旅行后,吉雅一家终于到达了宝木巴,她曾经安家的那块草场已不再有人居住,似乎所有人都忘记这里有一户江格尔齐。

我看着这片静谧的草地,索娜尔和江格尔此时都没了声响,大概是因为这里太静了,他们也自然而然地低声细语。我看到天上飘散着的云彩在草场上投下的阴影,绿荫随着长生天的呼吸向南移动,不一会儿我周身的阳光便被挡去,然后再次阳光普照。我第一次感到万物生灵的充沛,他们有许多要对我诉说的话语。

我看到了鹿,于是获得了它的视力,我随着它轻盈地跳跃走进了远处的树林里,我听到树林的虫鸣,遥远处猛兽悠远的鼾声,还有树叶,树叶像铃铛一样随着风摇晃发出细语。小鹿领着我到达了一块岩石边上,岩石上盖着一张狼皮,我认出来那就是数年前被我咬死的苍狼,如今它又回到这里等着我把它带走。它的头颅已经化成白骨,我拔下来苍狼的三颗牙齿,将它的头颅埋进树底。小鹿如旋风一般又跳跃进了深林,我带走了苍狼的皮和它的牙齿,回到草场。

索娜尔已经把毡房立起来,她笑着跑过来问我:

“你去哪儿啦?”

我将手上的狼皮展示给她看,她说:

“这是那群苍狼的头狼吗?”

“是的,我把她安葬在林子了,那里的生灵会带她回到狼群”

吉雅把狼皮铺在毡房里,生起了炉子,炊烟向天际飞去……

那天晚上,吉雅坐在炉子旁借着幽暗的火光给那三颗狼牙穿孔,系在皮绳上送给家人。索娜尔哄着江格尔睡觉,她突然悄声呼唤吉雅:

“姐姐……”

“嗯?”

“你过来一下”

吉雅放下手中的活儿,凑到了索娜尔的身边,

“我们留下来吧,把江格尔抚育成人,然后永远在宝木巴住下”

“你不要回去了吗?”

“我骑着马,可以一日千里!我想回去的时候还可以旅行,但是我觉得宝木巴想让我们留下”

索娜尔跟着我们在宝木巴生活了十年。

七、哑巴布日古德

江格尔从燃烧的农场带走了那个孤儿。

我抱着那个孩子从烧焦的农场离开,这个孩子无处可去只能待在我的身边。我们两个有缘分,既然他愿意跟着我走,那么我也不会把他抛下。

我记得在抱起小孩前,我在小孩藏匿的木桶里看到了火灾。这座农场在树林里的空地,他们除了偶尔能够看到头顶呼啸而过的战机之外,还没有真的见过火药和杀戮。他们一直生活在粮草和牛奶的香气里,这种气味很容易让时间凝固,因为任何人在白色的牛奶里都能够酣睡如婴孩。但是军队和战火不会略过这里的平安。战火闪着红光的边界像岩浆一样,从西伯利亚的平原流向山林草原,然后生灵被燃烧化为灰炭。

战线是这样逼近的。

于是在那个早晨,毫无知觉的农人们被丢进了谷仓,那些穿着皮靴的士兵端着机关枪扫射那座谷仓,一些逃跑的人被绳子圈在一个圈子里,像个羊圈,然后一阵扫射,所有人倒地,那是一个血红色的圆圈。小孩是被额吉放进了木桶里,他就这样不哭泣不叫喊,在木桶里听着家人的惨叫。我想要叫出来,可是我发现自己的喉咙紧绷绷的,根本发不出声音。我是个哑巴,我在木桶里绝望地张大嘴巴,声音不能在喉咙里通行,就连空气都流不进来了。我抓挠着自己的喉咙,焦尸的味道穿进了喉咙,我只能掐住自己的鼻子捂紧耳朵。不知道过了多久,尖叫平息,大火平息,喧闹声平息,卡车声平息。

江格尔用小孩的耳朵听到了那场火灾。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江格尔问道,小男孩抬眼看了他一眼,慢慢点头,

“我叫江格尔,就是那个英雄江格尔”江格尔举起手臂摆出力大无穷的样子,

“可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给你取个名字吗?”

小男孩又缓慢地点了点头,江格尔轻声笑道,

“你叫布日古德”

男孩的头发是雄鹰棕色羽毛的颜色,江格尔揉了揉布日古德的头发说:

“我们以后就相依为命了”

布日古德就这样安静地跟着江格尔流浪,他们每天的日常就是徒步,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行走。到了休息的时间就坐下来吃些干粮。干粮吃完了,江格尔开始狩猎野兔,再摘些野果也能顶一两天。布日古德喜欢盯着江格尔看,因为他有些时候表现得不像是他以前见过的人,起码不像农场里的农夫和农妇。江格尔有时会把耳朵贴在树上或者草地上,他神情认真好像有人在跟他说悄悄话一样。他有时候还会突然身体僵硬,双眼空洞,仿佛突然毙命。江格尔第一次在布日古德面前这样的时候,小孩吓得直哭,不停地摇晃着江格尔的“尸体”。当江格尔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一半身躯已经被埋在土里,布日古德趴在他的肚子上已经睡着了,梦里还在抽泣着。

江格尔的心里升起了太阳。

隔天,江格尔跟布日古德说:

“哥哥是一名孛,你知道‘孛’是什么吗?”

布日古德摇了摇头,江格尔继续说道:

“‘孛’就是能跟动物说话,能拥有飞鸟视力的人,我昨天是飞到天上去了”

布日古德感到很神奇,也张开嘴巴摆出“boo——”的口型,只是他发不出声音,只有空气弹开嘴唇时的气声,这倒是把江格尔逗笑了。江格尔翻出背包里的《江格尔颂》,说:

“我这几天在路上给你讲的故事,都是这本书里的故事,江格尔可汗是江格尔,我也是江格尔。

万有的至高主宰者,

是孤儿江格尔。

他坐在四十四条腿的宝座上,

光辉灿烂,好像十五的月亮。

江格尔披着黑缎外衣,

这外衣是阿盖夫人用金剪细心剪裁,

众勇士的夫人精心缝制。

江格尔端坐在宝座上,

捻着燕翅般的胡须,

向勇士们讲述治国的哲理。”江格尔说着,便从方才熄灭的火堆里沾了点烟灰到手指上,然后在自己的鼻孔下一抹,压低了声音说:

“我是荣耀的江格尔,这身外衣是阿盖夫人缝制的黑缎衣,这是我的金宝座”,江格尔指着自己说道,

此时的江格尔穿着粗布缝制的衣裳,坐在溪流边的岩石上,嘴上还涂满了烟灰。布日古德崇拜地看着江格尔,然后也跑到篝火边,用烟灰给自己画了两道胡子,捡起一根树枝挥舞。布日古德站上岩石叉着腰用“宝剑”指向东边——他们一直前进的方向——江格尔大笑一声,道:

“我们要去东边,去找一个像海一样广大的湖泊!”

八、出走

北方来信了。

索娜尔上一次旅行出门是一年前。她在离开时还神采飞扬,对江格尔许诺会找到最好的工匠,给他制一把弓作为他成人的礼物。直到现在,江格尔即将年满十六,却也没有等到小姨回来。

索娜尔是记挂吉雅母子的,她在出走后的一年里终于给吉雅和江格尔去了一封信:

姐姐,我回了小白房,没想到又有另一户人家住了进来。是江格尔给这片沙漠带来了生命,所以我想生命可以在那里继续繁衍下去。这次的旅途曲折,我一路异常疲惫。每次回望宝木巴的方向,我都想掉转缰绳,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骑着千里马飞驰,回到你们的身边。但是返回的路已经被拦截,引路的树木被砍伐,我的视力被滚滚浓烟遮蔽,宝木巴离我越来越遥远了。

在寻找归途的路上,我经过了白房旁边那座我居住过的小镇——已经是一片废墟。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巨大的、黝黑的飞鱼从天空中呼啸而下,然后落在街上爆炸。那是杀人的火药。小镇的街道被瞬间炸得粉碎,断壁残垣,触目惊心。我看到小镇的居民四处逃窜,有些被炸伤了眼睛、手臂、双腿,有些则是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姐姐,我身后断掉的桥把我带回了这里,回家的桥已经断裂成为废墟,我恐怕不会再回到宝木巴。

愿战争的火焰不要烧到宝木巴去,希望你和江格尔都平安健康。

“我要去找小姨!”

江格尔在看到这封信之后便向母亲哀求,吉雅看着信笺里的内容只能默默地抹眼泪,索娜尔是被长生天护佑着的孩子,可天知道敌人的炸弹会不会落在她的头上。吉雅的脑海中浮现出索娜尔在炮火中骑着红沙马驰骋的样子。

那些火星烧着了索娜尔的头发和衣袍,她燃烧着、奔跑着。

吉雅没有理会江格尔的请求。她只是深深地望进江格尔黑色的眼眸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毡房,走进旁边的森林。吉雅回到埋葬着苍狼头骨的树下,那里已经开出一簇黄色的小花,黄花在夜里的凉风里颤颤巍巍,显得有些悲切:

“你怎么甘心长成一簇花呢?”

吉雅对着黄花叹息道,吉雅觉得头顶的星辰都像冰川一样碎裂成了小块,它们互相映照,散发出寒冷刺骨的银光,碎裂的冰川从夜空中洒落刺进吉雅的皮肤,她第一次体会到贾拉桑那个下午在暴风雪里寸步难行,冻成冰块时的疼痛。吉雅把脖子上的狼牙摘下来,埋在小黄花旁边。

“我想请求你的护佑”

那簇黄花依然在风中摇曳,吉雅没再说什么。

屋里,江格尔已经背起行囊准备出走,他出门的时候看到狼皮上放着的《江格尔颂》,思考片刻便将书装进衣襟。

鹅黄色的月亮低垂在夜幕上,宝木巴的夜空清澈又宁静,只要你站在那里细细聆听,便能听到星星在相互碰撞,发出冰川融化时清脆的铃响。那阵铃响此刻从天际压了下来。江格尔骑上黑色的骏马向北方奔驰,可他突然停了下来,向身后那片树林望去。额吉在毡房边站着向江格尔挥了挥手,他看着向天空升起的炊烟,额吉融进夜色的身影,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如果他身后的桥,像索娜尔小姨一样断了,那么他也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江格尔用力挥了挥手,

“额吉!等着我————”

他便毅然冲进了黑夜。冰川碎裂的声音在他耳边叮叮当当,他第一次听到父亲贾拉桑唱诵史诗的声音,那声音犹如幻梦,又像是出征时的祝福。额吉击鼓般的心跳声在他耳边呼啸,江格尔就这样骑着阿兰扎尔神驹,飞出了宝木巴。

“霓虹般的阿兰扎尔,

在草原上飞腾。

珍珠耳环

在江格尔耳下闪光。

海洋般伟大的江格尔来了,

噢,多美丽呀,多威风!

白银的栏杆

镶着红珊瑚,

黄金的柱子

嵌着蓝宝石。

海洋般伟大的江格尔来了,

噢,多美丽呀,多威风!

阿兰扎尔的金笼头

沙沙地响,

阿兰扎尔的银缰

长又长!

海洋般伟大的江格尔来了,

噢,多美丽呀,多威风!

白檀香的栋梁

裹着金箍,

紫檀香的椽子

镶着金边。

海洋般伟大的江格尔来了,

噢,多美丽呀,多威风!

江格尔的宫殿有四十四个“哈那”,

有四千根“渥涅”。

海洋般伟大的江格尔来了,

噢,多美丽呀,多威风!

红松做板壁,

榆木做门窗。

海洋般伟大的江格尔来了,

噢,多美丽呀,多威风!”

“江格尔的英名传遍寰宇!”

九、阿兰扎尔

“我后来没找到索娜尔小姨”

布日古德听得入神,

“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征兵,我就加入了他们,因为我身后的桥也断了”

江格尔从额吉那里听过不少故事,他把那些故事都一一讲给布日古德听,游牧者的故事总是充满神奇的意象,这让布日古德也常常沉浸在蔚蓝的宇宙、干涸的沙漠和了无边界的草原上,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雄鹰,如同江格尔哥哥给他起的名字一样能够遨游天际,将寰宇尽收眼底。但故事总有讲完的一天,他们踏入东边的草原的那一天英雄的史诗完结了。于是江格尔开始给布日古德讲述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关于他怎么出生,怎么长大,怎么离开宝木巴,又怎么开始在战火中流浪。

我从没有来过东边的草原,只有在士兵的眼睛里看到过。

所以在他们踏入东部草原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危机。

这里雨水充沛,水草丰茂,连空气里都飘散着水汽。清晨的草原浓雾弥漫,江格尔领着睡眼惺忪的布日古德谨慎地向前探路。

他们越过了荒原和密林向东边进发的时候,就意识到这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路过了小镇。大部分的镇子都变成了废墟,偶尔能够遇到躲在废墟里的难民,他们见到人就逃窜,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江格尔和布日古德路过了几个人多的小镇,如果幸运的话,他们还可以领到一些救助的物资去填满自己的行囊。

在离开宝木巴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疲惫不堪的面容。故乡的老人和孩子从来都是红光满面。如果你能握到他们的手,就会发现即便在最寒冷的冬天,他们的双手都是干燥而温暖的。我以为人生来就是健壮的,他们有着强劲的心脏,可以奔跑着穿越整个草原,手臂可以拉开坚硬的弓。或者应该是敏捷轻盈的,像山林的鹿,在岩石和小溪之间跳跃,我小时候总喜欢追着森林里的小鹿奔跑,追逐着他们跳上岩壁,爬到山顶……

我在离开宝木巴后不久,就在林子里遇到了第一个难民,那个人衣不蔽体,骨瘦如柴,面色像是干枯的草地,我以为他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鬼怪,因为他看着实在不像是人。他爬到我的脚边请求我给他施舍一点食物,可还没等我拿出干肉,他就已经咽了气。那只皮包骨的手还紧紧抓着我的靴子不放。

如果宝木巴不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现在只会觉得它是一场美梦。

想到这里,江格尔向湿地的水泽中看了一眼。他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幽静的水面上自己和布日古德的倒影竟然也成了风尘仆仆,面黄肌瘦的样子。江格尔不禁有些恼怒,捡起一块石头向水面砸去。

石头“扑通”落水的声音引出了一个生灵。

江格尔听到马的哀鸣声。他抱起布日古德,向声音的源头缓缓而行。浓雾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向他们扑来,江格尔敏捷地向后闪躲,却不料那黑影根本没有够到他,那黑影发出惨烈的哀鸣左右扭动挣扎。江格尔继续向前探去,眼前的景象便清晰了,一匹黑色的马儿陷进了沼泽,它的两只前蹄还能够到干燥的地面,可后蹄几乎全部被泥泞吞噬了。

这匹马……

江格尔慌忙地从行囊里揪出一根绳子,将它套到了马儿的身上。他背过身去向前奋力拉拽,那匹黑马也用前蹄死死蹬住干燥的土壤。小布日古德见状想要去帮江格尔拉绳子,却被哥哥吼道:

“别乱动!”

一匹马的重量不是江格尔一人能扛得住的,马儿的前蹄打滑,干燥的土壤突然塌陷,它又哀鸣一声。马的重量将江格尔向后拉去,他连连后退几乎要摔进沼泽。

苍狼的嚎叫从远处传来,江格尔感到绝望,他叫布日古德快跑。

可狼群的速度很快,头狼已经冲破了浓雾,一跃而起,跳到了江格尔面前。

那狼靠近江格尔,他觉得自己正在随着马儿向泥沼坠落。

头狼嗅了嗅江格尔的头发,然后一口咬住绳子。

狼群也从后面纷纷咬住了绳子奋力拖拽。

那马儿又发出嘶哑的鸣叫!

头狼的嘴里流出了血,陷进泥沼的黑马获救了。

江格尔惊异地望着头狼,一人一狼都没有动作。

头狼从嘴里吐出了一颗獠牙,然后带着狼群转身跃入浓雾,消失不见。

江格尔呆坐了半晌,直到那匹黑马温热的吐息冲到了他的脸上才回过神来。江格尔这才发现,黑马匍伏在他的身边,抬起头来用舌头舔舐着他身上的泥污。

布日古德将散落一地的行李塞进行囊,身上挂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跑到江格尔的身边,用小手抹掉他脸上的淤泥。

江格尔看着眼前的马儿,轻轻唤了一声:

“阿兰扎尔?”

那黑马立刻腾跃而起,兴奋地围着江格尔和布日古德绕圈……

阿兰扎尔被偷走了,一个夜里,有人将阿兰扎尔偷走,我那天生气得很,如果不是阿兰扎尔自己偷偷离开,是没人能够带走他的。

但是我忘记了,那天晚上我被子弹打中,一个人迷失在森林里,濒临死亡。一匹黑马从我的梦里跃到了我身边,他将我伏在自己的背上,送到了营帐外。

我始终记不起来,我是如何和阿兰扎尔走散的。

江格尔抱住这匹骏马,将脸贴在他的毛茸茸的脸颊上,

“你是真的吗?阿兰扎尔,你是真的吗?”

“‘你呼啸飞驰好像离弦的箭,

你迅猛非凡好像凌云的海青,

为什么还没有跑出自家的墙垣?

用这样的速度前进,

何时跑完我们的旅程?’

大红马抖动着长尾,

竖起修剪的鬃毛越跑越快。

大红马跑呵,颠呵,

整整跑了一年,

才来到阿布辉海滨。

阿布辉海无边无际,

骏马绕着它不知要跑几个月。

海中的激流汹涌奔腾,

巨石相撞火光闪烁。

翻腾的怒涛如同峰峦,

滔天的巨浪绽开浪花万朵。

阿布辉海岸,

陡峭如壁。

高处有一千支枪杆高,

低处也有一百支枪杆高,

陡峭的海岸,

犹如锋利的刀刃。

大红马沿着峭岸逆水飞跑,

跑了二十五天,

没有看到渡口。

大红马又顺水飞跑,

跑了十五天,

还没有找到渡口。

‘为了寻找渡口,

怎能旷废日月?’”

你到底跑了多远的路,才找我……

十、索娜尔

我见到江格尔了。

只不过这是在我离开宝木巴两年之后的事情,江格尔已经成人,小时候那种像骏马一样的气魄好像已经在他身上找不到痕迹。我看到他领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小孩儿,他们衣衫褴褛,结伴而行。我曾经向江格尔许诺过一把世上最好的弓箭,以此作为他成年的礼物。我的确是准备了,可现在的他是否还能够拉开那把弓?我想他不会了。不过好在宝木巴的天地所养育的男儿总是有一颗强劲的心脏,我想他一定已经成为森林里敏捷的雄鹿,能够在流血的世界里活下去。因为我看到他身后的桥,断裂了。

我离开宝木巴的契机比我预想的要早,也更残忍。

我的阿布是镇子里的医生,我作为阿布唯一的女儿,继承了他的衣钵。阿布曾经说过我有一种天赋,每当诊断那些不能描述自己病症的病人,我都能够对他们的疼痛感同身受。那些疾病和极端的疼痛,我都一一亲身体验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阿布不允许我坐诊,他说:

“你是长生天的女儿,我教会你骑马,教会你在自然中生存,是要把你放归到祂的怀抱”

我应了他的要求去附近那些孤独的牧民家里,为他们看病。而我的天赋总能指引我寻找到那些疾病精灵。所以我找了吉雅。我从未体验过分娩之痛,但在她生出江格尔的那个黄昏,我的小腹突然开始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现在去回想,那大概就是江格尔的心跳声。分娩的剧痛指引我找到了被狼群包围的小白房,我赶走了那些狼,然后找到了虚弱的吉雅。她当时躺在那里,我就知道她是在等我。

于是,江格尔诞生了,我迎接的第一个生命,亲如我自己的孩子。因为我和吉雅分享了疼痛,那孩子也是从我的子宫里诞生的。

有那么一次,我外出旅行了很久,那是我印象中最久的一次。是因为遇到了一个棘手的病人。有一对牧民夫妇的儿子病了,我赶到他们家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虚弱得无法呼吸。他像一棵苍老的枯树,喉咙里发出的都是嘶哑的声音,仿佛他一夜之间坠向了生命的终点。

这不是疾病。

我的经验告诉这样的症状与疾病的症状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我的直觉笃定地告诉我要去到他的眼睛里看一看,有一样东西与他性命相连。

吉雅曾经试图告诉我,我有着渥都干的血脉。那是一种视力,能够与万物生灵通感。可是我害怕这件事情,它早已给我带来了无数的病痛。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将这种天赋丢弃,我一定愿意尝试。可是血液里流淌着的天赋无法被抹去,我只能回避吉雅。

我学着吉雅的样子掰开小男孩的眼皮,去看他眼底藏着的秘密。幽暗浑浊的潭水里,呼啸着沙海的烟尘,在烟尘的尽头是一只……

一只洁白的小羊,它被困在灌木丛中无法挣脱。

可是烟尘弥漫,我根本不知道小羊在哪里。于是我只能对着那个男孩说:

“我需要你醒来,告诉我小羊在哪儿,你要醒来才能找到它”

我从清晨呼唤到黄昏,我不停地在男孩的耳边重复着一句话,重复、重复、重复、重复、重复……

那男孩的枯树般的身体渐渐出现了变化,重新变回了一个熟睡的小男孩。他睁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拉着我的手奔向了沙漠深处。黄昏的光线越来越强烈,我几乎要睁不开眼,而小男孩仿佛毫无知觉一般大步流星地向前迈进。我们终于找到了小羊,小羊被抱起来的时候不是很情愿,可见到小男孩又兴奋地舔舐他的手指。

我把小男孩和小羊都带回了他们家。可我始终感到疑惑,这孩子为什么会生病,他明明知道小羊在哪里,为什么小羊濒死的时候,他的生命也突然停滞,但又没有彻底消散……

那孩子的父母向我道了谢,我自认为没有帮到什么,就谢绝了他们的礼物。临走前,那孩子还冲过来一把抱住我,谢谢我把小羊找回来。

男孩抬起头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的眼睛。

只是这次被困在灌木丛中的不是小羊,而是他自己。我不明白这是幻觉还是某种预示,我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瞬间。

这件事情之后我去了镇上探望阿布,我陪着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他安然离开,我也跟着吉雅去了宝木巴。然后又再次离开,去到战乱的地带,给人看病。

那天我正在诊所值班,一对牧民模样的夫妇出现在我面前说要看病。我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熟悉的人,是小男孩的父母。可他们看起来很忧伤,仿佛他们熬过的不是十年,而是一个世纪那样久。夫妇俩一眼就认出我了,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们告诉我,那个男孩在上次疾病之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据说,有一天,他们家的羊圈进了狼,咬死了许多只羊,那只小羊也被咬伤了脖子。夫妇俩为这次的天灾心碎,不知道一家三口能不能捱过这个冬天。那小男孩突然抱着奄奄一息的小羊走到父母面前,交给他们,然后跟他们说:“我去找羊!”便冲出去,消失在沙尘里。夫妇俩立刻追了出去,但还是丢了儿子的踪影,他们找了一天一夜,最终在一个灌木丛中找到了被沙土掩埋的儿子。而当他们抱着小孩的尸体回到家时,羊圈里的羊奇迹般地全部复活,好像狼来了的灾难从来没有过似的。

讲完这些,牧民夫妇拿着药回家了。

我在诊所里坐了一夜,那是沙漠的神迹,生灵的爱。

十一、额吉

“阿兰扎尔闻着泥土的芳香迈开大步,

横穿宝木巴的七重大门,

跨过最后的大门放开四蹄飞去。

阿兰扎尔一步跨过一条大河,

半个月走完了一年的路程,

半天走完了一个月的旅途。

阿兰扎尔来到江格尔的人民迁徙的戈壁,

人们认出阿兰扎尔,

却不认识马背上的小孩。

‘我们盼望一时出走的圣主,

总有一天会返回自己的乐土。’”

江格尔抱着布日古德,骑着阿兰扎尔飞驰在东部的草原上,这里的草原仿佛没有边界,可江格尔知道他们快要到达那片湖泊,像海一样宽广的湖泊。

他们犹如弹射而出的弹丸,在草原上马不停蹄地驰骋。

阿兰扎尔带着他们冲上一座高山,在山顶,他们看到了那片湖泊。

湖水在烈日下泛起金色的涟漪,像是碎金洒在了蓝色的宝石上,江格尔意识到那不是宝石,是长生天的颜色,没有什么比长生天更洁净。

江格尔拉起阿兰扎尔的缰绳向湖边的毡房飞驰而去。

年迈的额吉听到了马蹄声,那马蹄声强劲有力,是从山顶传来的。额吉拄着拐杖缓缓迈出毡房的门,迎接着向她奔来的孩子们。额吉看到江格尔和布日古德从远处跑来,风尘仆仆。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在离开之前曾是个精壮的男儿,可他会不会也被风沙吹得干瘦……

“你到达了!”士兵对江格尔说道。

江格尔捧着士兵的一缕头发走到了额吉的面前,额吉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说:

“我的孩子们一路辛苦了,谢谢你们把他带回来”

额吉揉了揉湿润的眼眶,轻轻闻了闻那缕头发:

“还是小时候奶香奶香的味道,他其实还没有长大”

我看着额吉的眼睛从湖泊一样的清澈到衰老的浑浊,那个从她身体里分离出的骨肉被埋在一个她永远走不到的地方,这一缕头发是士兵最后的呼吸。我好像又听到了士兵的声音,他用那虚弱的声音对我说道:“额吉是我的神明,我希望她不要悲伤”,他的声音来自一个无比遥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我似乎永远都不能到达,可我已经从西边到东边,从日落到日出地找到了这里,我不再有无法到达的地方……

“江格尔!”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是那个逃兵!”

子弹射中了我的胸腔。我在倒地的时候恍然间听到额吉惊呼我的名字,年迈的额吉将布日古德抱上马,拍了拍阿兰扎尔,它便飞驰而去。

“江格尔!”是士兵的额吉在喊,

“江格尔!”是远去的布日古德在喊,

“江格尔!”是索娜尔小姨在喊,

“江格尔!”是阿布梦幻的声音,

“江格尔!”是额吉,我的额吉在呼唤我回家,

可是我身后的桥已经断裂,宝木巴是我唯一无法到达的地方。

阿兰扎尔闻着泥土的芳香迈开大步,

横穿宝木巴的七重大门,

跨过最后的大门放开四蹄飞去。

阿兰扎尔一步跨过一条大河,

半个月走完了一年的路程,

半天走完了一个月的旅途。

阿兰扎尔来到江格尔的人民迁徙的戈壁,

人们认出阿兰扎尔,

却不认识马背上的小孩。

“我们盼望一时出走的圣主,

总有一天会返回自己的乐土。”

布日古德骑着阿兰扎尔一步跨过一条大河,半个月走完了一年的路,半天走完了一个月的旅途。

他们白天没有停步,黑夜没有住宿,一日跨越千里奔向宝木巴。

在那越来越清晰的桥对面,他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他跳下马背冲额吉。

此时此刻,布日古德的身体里还有江格尔的灵魂,只听见那哑巴小孩热泪盈眶大喊了一声:

“额吉——”

便一头撞进吉雅的怀抱。

姓名:其乐蒙

地址:北京市海淀区西土城路4号北京电影学院

院校:北京电影学院

专业:电影剧本创作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