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生在一个清晨经历过持续性的钝痛之后,终于想起去医院看一看了。
体检的结果是肺癌,医生很惋惜地告诉他约莫还有一年的命可以活。
他把报告卷成筒状放进了大衣里,然后从里口袋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烟盒。
谁都会有这一天的,他吞云吐雾的时候这么想。
海生挤上一辆公交车,随着公交车的吊环一起摇晃。和他一起上车的还有两个穿着校服推着行李箱的女孩子,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满头大汗的青年男人。
公交车的广播还播放着安全出行的公益广告,两个女孩子低着头,聊着各自身边的趣事。青年男人手忙脚乱地翻着手里的笔记本,按着蓝牙耳机和另一边焦急地解释着什么。
这些在以往会引起海生反感的声音就像笼罩在了一个大瓮里,与他隔开了,就算他有心去听,也实在难以分辨。
他抓了耳廓,自嘲地笑了笑,这是耳鸣,明明是自己被罩在大瓮里才对。
“亲爱的同胞们,在我们最后的时光里,忘记你的姓氏,忽略你的血缘,他人即是兄弟……”
海生第一次听到这个明晰的声音,以为是自己的耳鸣好了,拍了拍耳朵没有在意。
“我们屹立在末世,一同走过了最长的岁月,看见了这个世界最终的样子……”
这个声音还在继续。海生抬头看了一眼公交车的广播,现在播放的是培训学校的广告,一个憨态可掬的唐装中年男人正举起一个大拇指。
两个女孩子正在购物软件里挑选自己喜欢的衣服。
黑色西装的男青年刚刚挂掉电话,紧抿着嘴唇看着笔记本一言不发。
“我们一同创造了这段伟大的历史!这个辉煌文明!往昔岁月,你们奔波忙碌,最后的绽放时刻,宇宙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曾经活着的人……”
海生四处看了看,还依旧找不到声源。这个声音既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更像一种机器的震动音,或者是若干个人的声音经过了计算机的合成整合,不计其数的细小的喉腔震动出来的声音。
这个声音太清晰了,海生努力去分辨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园丁小区刚刚到站,公交车的广播依旧瓮声瓮气的,他万分肯定他的耳鸣还在持续。
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声音,来自瓮中。
应该是出现幻觉了。海生想,他下了车,踩着夕阳的尾巴,走在回去那个小小出租屋的路上。
活了三十多年,现在就要死了,他竟然没有小说中那种“遗憾”或者“未竟之志”,似乎只是石头投入大海必起的涟漪,地母沉睡的万古长夜中必须出现的一个薄暮。
没有那些浪漫理想支撑的躯体靠着一面即将拆除的厂区墙壁移动,满脑子都是一种质朴的、没来由的想法——活着。
活着是人的本能,就算是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固定收入的人,也应该有的一种尊严。
海生从街头走到巷尾,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拥有过的离奇自尊心,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生命成了一种尊严。
“生命是所有宇宙里最珍贵、最巧合的能量形式,宇宙中每一个生命,都是宇宙生态中光辉灿烂的宝石……”
海生又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广播声。那个慷慨激昂的声音在他的颅腔内萦绕着,而世界的其他声音则在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眼前已经消失的太阳一样。
手机的来电铃声还在响,但他的脑海里全部都是这个广播声。
海生捡起了路边一根放学孩子不小心掉落的蓝色蜡笔,在废弃厂区的墙上写了起来。
他边走边写,蓝色的笔迹盖过了废墙上血红的“拆”字,在现实的墙壁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跟随者一个将死之人脚步的诗歌。
那个广播说——
每一个生命的出现都是精妙的巧合,每一个文明的呈现都是有这些生命组成的极为细微的可能,宇宙中的生命孤单寂寥,就像海中的孤岛。
他把这些字一笔一划地写到墙壁上,一些过于复杂的字词他不会拼写只能用一些自己才懂的符号补上。
海生写着写着,这该死的笔就走到了尽头。他依然机械般地记录着那些广播里的内容,举着手臂在在空中书空,就这样一路走回了出租屋。
他看着墙上苍白的,不知不觉间眼泪竟然滑过了眼角顺着微长的鬓角落进头发里。
海生决定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活下来。
二
韩霜降做完了最后一台手术,打了一个出租车回家。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有行人,街道安静得能让人注意到围着路灯逗留的细小蝇虫和掠过月亮的薄云。
“韩主任,直接去锦绣花园的那条路今天施工,咱们绕道走啊。”司机推了一下摆放在车前的空车标识,对韩霜降笑着说。
“行啊,别绕青鸟路就行,”韩霜降说完微微一愣,想不到司机竟然认得自己:“请问您是……”
“我儿子在您那当过研究生。”司机师傅发动了汽车。
汽车沿着一条废弃厂区的道路行驶着,这个地方韩霜降极少来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在市区没有闻到过的泥土和枝叶的味道。
韩霜降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一条在海边才见过的波浪。
自己是累出了幻觉了,正好儿子今年高考完放假,应该带着儿子去海边看看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他就对自己进行了否定。韩霜降打开手机,看着妻子的短信和未接来电还在一条一条地闪烁,干脆点了免打扰,将目光移向更加宁静的窗外。
“住在这片的人都是外地来的,没有公德心,乱涂乱画的,”司机看了一眼窗外飞驰过的墙壁,用鼻子哼了一声,“今天下午拉客人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在墙上写字,神经叨叨的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怎么叫他都不应。”
韩霜降再次抬头看向窗外的墙壁。
很长很长的一串蓝色字迹,从飞驰的汽车里往外看,就像是一条跃动在墙壁上的波浪。
“师傅,开慢点。”韩霜降拍了拍司机,试图看清那一长串的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般做出这个举动,就好比这串字符鬼魅一样出现在这个破落的厂区,一个不合常规的举动与一件不合常规的事奇妙地联系在了一起。
“韩主任,这可不能慢,这绕的路不近,再慢您就要十二点之后到家了。”司机看了一眼时间,略微有些局促:“我送完您这单还要回家呢,再不回家我老婆就要打电话了。”
韩霜降点了点头。
那就等到明天吧。
第二天,韩霜降连早饭都没吃就找到了昨晚那个废弃厂区附近。
那条蓝色的波浪依旧在墙壁上跃动,笨拙潦草磕磕绊绊的笔画艰难地拼成了一个个完整的汉字,在灰黄的墙壁上狰狞着面目。写下这些字的人甚至极少动笔,每一个笔画都是跃动变幻着的,没有长期书写留下来的笔迹习惯。
错别字,没有见过的字符,甚至是汉语拼音夹杂在这些语句里。
相比起作为背景的、规规整整的“拆”字,以及板正的印刷体标语,这条波浪一样的诗,鲜活无比,仿佛真的是来自大海的潮汐,冲到了这个城市的一角。
很久很久以前,同样是在某个乡镇的一隅,韩霜降坐在四四方方的天井里,他的思绪如路边野草,从泥土地一直绵延到了天上的银河。而在他慢慢走出了那个天井,来到了更广阔的城市里之后,这种思绪竟然被脚下的生活给切断了。
而现在,眼前这一条蜿蜒的蓝色诗文,似乎从韩霜降的童年里走出来,划过他一地鸡毛的生活,突兀地重现在了他的生活里,将韩霜降送回了那个天井,又将小小的他送到了这面墙之前。
写下这些诗句的诗人目不识丁,很久没有写过字,空中阁楼一般用有限的学识去倾诉一个宇宙的终焉。
韩霜降顺着行文的方向,走进了越来越低矮、密集的建筑群。
这是他四十年前才见过的景象。
马赛克瓷砖装饰的楼体,挂满了爬山虎的枯藤和暗色藓苔,阳台下有一条因为长期盥洗留下的水渍,长蛇挂树一般与岁月一同凝固着。楼顶上指着天空的是早就报废的电视天线,天线上慷慨地停留着几只歇息的麻雀。
这根报废的天线,或许是这个街区里最自由的东西。
上个世纪的建筑并不隔音,站在楼底能听见楼上某个窗户里传出来的早间新闻播报、锅碗瓢盆碰撞的金属声、和油烟一起飘出来的饭菜下锅的滋响,甚至是某个沉浸在睡梦中人的鼾声和摆在他身边的风扇摆动声。
楼间是只能容下一人一狗通过的巷子,稍微宽敞的地方有一个塞在简陋三轮车里的早餐铺,这个早餐铺前围满了人,雾气腾腾的,有人哈出的水汽,有香烟的烟雾。老板系着红色格围裙,脸上和头发上反着油光,手脚不停地打包豆浆和油条给攥着零钱吵嚷着的食客,零钱撞击铁盒的声音不断响起,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想从铁盒里抓几枚硬币,又被老板一巴掌拍了回去。
“找你妈去——您拿好嘞!”老板呵斥完又扬起笑脸来应付客人。
穿着校服的小身影从地上捡起一个钢镚,往三轮车后面的小屋子里喊了一声“妈,我走啦!”
“哎,听老师话啊。”老板娘在屋子里的灶台上炸油条、冲豆浆,手上和衣服上全是白面,就连垂下的头发,也让人猜不出是白发还是沾上去的面粉。
韩霜降一边说着“借过”,一边试图走过这里的人流。忽然之间觉得脸上滴了一滴水,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要下雨,就听见了人群里夹杂起了不堪入耳的粗话,老板娘惊觉,“咣啷”一声扔下了擀面杖,掐着腰走出来对着楼上破口大骂:“浪货,不在我家上边晾衣服能死啊!”
“这条街又不是你家的,老娘爱在哪晒在哪晒!”
楼上的一扇窗户“砰”地一声关上,震得晾衣绳上的女士内衣都晃了两晃。
韩霜降飞快地低下了头,掏出纸巾来擦着脸上的水。
在这个破败的地方,竟然没有人注意到墙壁上那一条蓝色的波浪。他们与韩霜降以及那条蓝色的诗,似乎不再一个图层。
那条蓝色的诗文最终将韩霜降引进了一个平房聚集的“城中村”,屋檐低小到能看见屋檐和墙体夹角间爬行的蚁虫和银色的蜘蛛网。
最后一个句号之后,是一把生锈锁头。
三
海生开始了他的苦行。
现代医学已经宣告了他的死亡,现代的科学无法解释他大脑中的广播。理性总是告诉他,这些都是幻觉,但是他却从内心深处愿意相信,这是上天的警示。
一场没有目标、没有终点、没有结果的自救之旅,海生愿意称之为“苦行”。
窗外的景色顺着火车的转轮飞速转换着,海生握着一支笔,全神贯注在自己脑内的广播里。
他全然没注意匆忙之中挤入车厢的韩霜降。
韩霜降一边对着火车过道两旁拘束躲闪的行人致谢,一边摸索着坐到了海生的对面。
他来得很匆忙,可以说是临时起意——因为海生留在火车站路牌上的蓝色诗句。
成家之后,韩霜降已经极少做这种冲动的事情,即使是面对好不容易等来的离婚协议书的时候,他也在尽量劝说妻子,想想儿子,等儿子考上大学再说。所以在他的大脑做出选择的同时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慌张和无措。
他看着同事发给自己的一个“?”,默默地关了手机。
韩霜降曾经对思特里克兰德的做法嗤之以鼻,他觉得月亮是无法和六便士比较的东西,但是现在,他和那个可怜人和解了。
韩霜降一边将没有用的公文包放到行李架上,一边低头看着海生手里的笔记本。
这本笔记本肮脏不堪,随着他的主人走过了太远的路,全身都几乎散了架。出于防水考虑,封皮用黄色的胶带糊得严严实实,纸张在笔头的碾压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韩霜降看着他笔下流出的字迹,以及海生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他猜测对面的人或许是一个流浪诗人。就像海子,或者三毛。
流浪诗人,多么浪漫主义的一个职业,如果韩霜降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相似的梦,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联想到这个词。
但是眼前这位流浪诗人似乎不认得几个大字,他抓着头发,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终将死亡,我们与我们的兄弟姐妹同时安眠在凋亡的宇宙中……”
“凋亡……凋亡?”海生摸着胡茬,他想不到凋亡是哪两个字。就在他准备画上自制的符号的时候,一支精美的钢笔替他补上了这个欠缺。
“我们已经拥有了亘古以来最美妙的生活,我们与宇宙间最美好的时代邂逅,在宇宙成为烟花之时,所有的能量都会迎来新生……”
大脑之内的广播还在继续,海生抬起头来,从垂下的长发中看着对面的人愣神,一时忘了继续写下去。直到那支精美的钢笔收回笔帽里,他才低下头,忙不迭地继续挥动他的笔杆。
亘古。
邂逅。
这些晦涩的词汇对他来说就是漩涡,尤其是在他知道对面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他的时候,这个目光几乎让他溺死。
海生感到了汗颜和窘迫,这些感觉在他无处躲藏的情况下变成了愤怒。
他抬起头来怒视着韩霜降,得到的却是一个微笑。
“我很喜欢你写下来的东西,请问您是——”韩霜降问。
“我什么也不是。”海生生硬地回答,他合上了本子。
恰好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开始报站,提醒旅客们拿好行礼,海生也跟着站了起来,无论他的终点站是否在这里,他都要下车了。
自从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就感觉自己变得无比敏感和脆弱,对于从前被人嘲笑过的“文盲”,或者是“白痴”之类的词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包容之心。
甚至是韩霜降像现在这种不怎么冒犯的举动,他都忍无可忍。
出乎海生意料的是,韩霜降也跟着下了车,他戴着皮质手套,拿着一个公文包,从容地走在海生身后。
海生面带怒气地等着身后的韩霜降。
韩霜降愣在原地,似乎不明白自己哪里触怒了这位诗人。他从前听妻子抱怨过,那些搞艺术的人脾气都很乖戾,今天他算是见到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不远处的海生却突然暴起,海生扔过来一个水壶,正好砸中了韩霜降的脑门。
四
从派出所出来,自动达成和解的两个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抽烟。
两人达成和解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派出所的警察听了海生的讲述把他当成了精神病人。
反而是韩霜降,却听得津津有味。
海生本来不想和这个两鬓已经发白的人说话,但是经受不住韩霜降掏出来的名牌香烟的诱人。
更何况,这是一个文化人,他能理解自己脑海里的广播到底在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曾以为你是一个得了绝症的诗人,才会写出这些东西来诅咒这个世界,发泄自己心中的郁闷。”韩霜降说,“我见过一些病人,得了绝症之后在床上用笔尖侃侃而谈,农民可能会讲述自己的妻儿家庭,商人会写神话故事一样的致富经,科学家会整理自己的实验数据……”
而海生,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没有读过书,没有写过文章,却在讲述一个宇宙的终结。
如果不是这个神秘的广播,海生穷尽自己一生都不会去思考关于宇宙、人类、文明的种种。他太普通了,淹没在人海里,从那个破旧狭小的居民区往天上看去,是一个被切割过的天空。
“我得活下去,我在找一个庙,找个大师看看我的脑子。”海生转移了话题。
“找大师干什么?怎么不找医生?”韩霜降下意识地反问。
“医生都一个样,用设备化验,再看看我的病历。就要叫我的家人去准备我的后事了。”海生说,“我要是有什么家人,我或许会就这么认命,躺在床上数星星看月亮、老婆孩子热炕头,然后求个好死给孩子积德。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事实就是我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没人教我,也没人需要我去教,就算我的工作也是少一个多一个无所谓的活,少了我一个领班反而能多拿分钱……”
海生滔滔不绝地说着,然后突然就闭了嘴,看向这个和自己完全是两个极端的人。
韩霜降是个医生,有个儿子,带过好几批大学生,救过无数人的命。海生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就是韩霜降这种人,是会欣然迎接死亡的。
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海生看韩霜降的眼神就变了。
至少在追逐生命的路上,他是披坚执锐的斗士,而眼前的这个文化人,就真的如他的外形一样,已经步入老年。
“你要相信科学,海生。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韩霜降笑笑,他递给了海生一支烟。出于他以前的教养,他是绝对不会给一个身患绝症的人递烟的。
但是海生带给他的感觉和那些羸弱的病人不同,这个人正在像疯了一样从心底否认这个自然规律。
“自然规律也是从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我不信这个邪。我以前觉得自己只是怕死,直到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我才发现‘怕死’和‘想要活着’是两个东西。”海生果然接过了那根烟,虽然嘴上依然在否定韩霜降的体贴,却难得用感兴趣的口气和他交换问题。
“你知道柏拉图的《理想国》吗?”
海生停住了想要掸掸烟灰的手,他猛吸了一大口香烟,将那还没来得及缓过劲的烟头丢到脚下就准备离开。
他不想在自己听不到那些广播的时候,还要听韩霜降的长篇大论。
韩霜降想要告诉海生的“理想国”不算长,只是几段很经典的话:
——苏格拉底,当一个人想到自己不久要死的时候,就会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害怕缠住他。关于地狱的种种传说,以及在陽世作恶,死了到陰间要受报应的故事,以前听了当作无稽之谈,现在想起来开始感到不安了——说不定这些都是真的呢!
——不管是因为年老体弱,还是因为想到自己一步步逼近另一个世界了,他把这些情景都看得更加清楚了,满腹恐惧和疑虑。
——他开始扪心自问,有没有在什么地方害过什么人?如果他发现自己这一辈子造孽不少,夜里常常会像小孩一样从梦中吓醒,无限恐怖。但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正象品达所说的:
晚年的伴侣心贴着心,
永存的希望指向光明。
韩霜降追在海生身后抑扬顿挫地朗诵,好像海生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听众。
海生也真的因为韩霜降,不,更准确地来说是品达的话停下了。
“晚年的伴侣心贴着心,永存的希望指向光明。”
脑中的广播重复了一遍这两句诗,虽然声音不大,但海生的直觉还是捕捉到了。
就在海生努力分辨这是巧合还是幻听的时候,他的脑中响起一片诡异的杂音在他的头颅中轰鸣。
在短暂地电流声之后,一个空灵的、无法分辨性别的声音从他的脑内发出。
那个声音问候道:
“您好。”
五
问事儿都是要爬山的,不管准不准灵不灵都是几千阶石阶,石阶下的香火缭绕,有的人靠的是虔诚,有的人则靠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
海生和韩霜降很明显是后者。韩霜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那些鬼神之说;而海生坚信,算命就是为了改命。
海生时走时停,用牙咬开笔盖记录他脑海中来回播放的诗,有了韩霜降在,一些晦涩难懂的词汇反而开朗了起来。
穿插在诗句中的杂音也变多了,变得更加频发,更加刺耳,等海生爬完台阶,他早已是满头大汗。
接待海生的是一个老到几乎睁不开眼睛的师傅。他脸上所有的棱角都柔和了下来,连皱纹都变得绵密,几乎与胡子连成一片。
海生坐下来,韩霜降将那部补充好的笔记本递给老师傅,老师傅一边翻看,一边听海生讲他脑海中的广播。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老师傅翻看着那本笔记本,有些吃力的睁眼看着海生。
海生停了一愣。
看海生不解,老师傅抬手指了指茶杯里漂浮着的一片茶叶。
“你看看,这是什么?”
“茶叶。”海生说。
“茶叶里有什么?
海生想了半天,说:“茶水。”
老师傅笑了,海生求救一般看向韩霜降,韩霜降说:“叶肉、叶脉。”
“叶肉和叶脉再往小了说呢?”
韩霜降道:“叶肉细胞,叶绿体,海绵组织,还有……”
“这些细胞再往小处说呢?”
“分子。”韩霜降的思维跟上了这个问题,答得飞快。
分子再小还有原子,比原子还小的单位还有中子、质子、介子、光子、夸克……依次往下延伸,或许还有人类未曾探索过的无数个悄悄运行着的单位。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呢?”老师傅重新指像了那片漂浮在杯中的茶叶,“就像刚才这个年轻人说的,这是茶水。对于我们来说,这是茶水,但是对于那些中子质子来说这是成千上万个同类齐心协力能量做功凝结成的一个不得了的能量源,它们让水染色,让水散发香气进行着一切不可思议的化学和物理反应,这些反应的背后,都是一些我们不可探知的、细微的东西。”
老师傅抚摸着笔记本中斑驳的诗句,继续说:“人也是如此,就像在你的认知体系中,生物体往下分级还有系统、器官、组织、细胞,但是如何确定自己在哪一级呢?说不定整个已知的宇宙都是某个组织中的细胞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人类所有的生命活动所产生的能量,在整个‘生物体’中又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海生有些听明白了。
“您是说,我听到的广播……是我脑子里的某个细胞产生的?”海生问。
“或许不是一个,而是千千万万个,这千千万万个细胞连成的组织、组织再连成器官,他们沟通了彼此,年轻人。”老师傅抬起头,认真地说,“你知道吗?这是奇迹。”
一个人类所有基础学科都在追求的终极目标,在一个濒死的年轻人身上实现了。
韩霜降闻言,对眼前这个老人肃然起敬,忙道:“敢问您是……”
“法号慧正。”老人笑了起来,“俗名孔祥文,物理学家。”
六
海生和韩霜降在景区的一家旅店下榻。
关上门,韩霜降打开了关机一整天的手机,看着在开机动画之后一条一条弹出来的信息弹窗,还有正在振铃的未接电话。
韩霜降选择了儿子的电话回拨了过去,听着儿子带着责备的口气,还有忽远忽近的女人抽泣声,他打消了先张嘴的想法。
应该是妻子跟儿子说了两人准备离婚的事情了。
“爸,你真要跟妈离婚吗?”儿子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是多么惊讶,他似乎早就察觉到了,现在只是正式面对这个问题而已,“你知道的吧,要是你们两个离婚,我不会跟你的。”
儿子最后的话让韩霜降有点恼火,就像是被抓住了痛脚,他琢磨不透自己的儿子说这句话的用意,是先要阻止他与妻子离婚,还是单纯地想要与他划清界限。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们。”韩霜降将桌子上的烟灰缸拉近,点了一支烟。他迫不及待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不想儿子再说出那些能让他心痛的话。
“那你尽早回来签字吧,别再折磨我妈了。”儿子说。
“我就是出来旅个游,要是地方不错,以后我带你来这玩。”韩霜降解释道,他不满“折磨”这个描述,在韩霜降的认知里,离婚之前给对方留足空间是一种对他人的尊重,更何况,他和妻子都需要这种空间。
但是对于儿子,他总是不自觉地挽回一些情感。
那边沉寂良久,才听见儿子迷糊的敷衍:“以后再说吧。”
放下手机之后,韩霜降把抽了一半的烟狠狠地捻灭在烟灰缸里。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行政西装的年轻女孩,她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孔祥文。
“真抱歉,韩医生,这种上个世纪建成的旅馆,隔音都很差的。”孔祥文和蔼的地笑着,用拐杖点了点地板,“不过你现在放心,这个旅馆已经被我们清空了。”
我们?
韩霜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窗外车灯的光划过,不断地将窗户的影子投到了墙上,那应该是忙着接走客人的车辆。
在这个空旷旅馆的封闭房间里,孔祥文拜托了韩霜降帮他一个忙,就是说服海生去一家国字号的研究所接受治疗。
“我觉得他不会去的,他并不相信医学。”韩霜降说,“甚至没有听说过物理学。”
“是的。”孔祥文和蔼地笑着,“那么你呢,韩医生?你相信什么?”
“我当然相信医学。”韩霜降毫不犹豫地回答。
“除了医学之外呢?”
孔祥文将用不到的拐杖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抬起眼皮看向了这个坚定的医生。是的,韩霜降的眼神非常坚毅,若是没有这份坚毅,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但是在更多的时候,这种坚持是他们自己说服了自己,单纯地从血肉里长出来的外壳,就像鼠妇一样,在遇到怀疑和不解时,他们的本能反应就是蜷缩起来,进行自证。海生与这个医生比起来不值一提,那么这个医生与自己比起来呢?
“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孔祥文说道,“如果你真的相信,你为什么要一路跟着海生来到这里?一个不相信医学的海生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不需要负责的患者,你现在站在我面前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韩霜降说不上来,或许是一时冲动,或许是他的的确确也在渴望这样一场像是逃亡一样的旅行。
“这就是需要你去劝解的原因。劝说海生,也是劝说你自己。”孔祥文的声音平缓而柔和,似乎在讲睡前童话,“海生这种人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人,他们活了一辈子也愚昧了一辈子,他对于生命的见解原始而野蛮——其实这不就是这个世界上多数人的常态吗?韩医生,你已经见证过无数条这样的生命了,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的,比如你的妻子。你现在深受他们的影响。”
说到妻子,韩霜降感觉到了自己刻意之下的呼吸。和海生一起“逃亡”的这几天,他几乎忘记了感受空气切过齿间的寒意。
孔祥文自行转着轮椅慢慢走到了月光下,他的头发、眉毛以及脸上的沟壑都镀上了了一层银光。
“自从你们的女儿去世之后,她就一直在恨你,恨你因为救一些毫不相关的人命让十岁的知知独自去学校,又因为抢救手术缺席了知知的最后一程。”
“这的确是我的错。”韩霜降闭了闭眼,他不敢去想象知知出事时的画面,所有令人心碎的场景,都来源于妻子歇斯底里地描述。
陪着孔祥文的年轻女孩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叠照片递给了韩霜降。
韩霜降接过的一瞬间,厚厚的一沓照片就如雪花般散落在了地上,红色的或者白色的色调,还有女人空洞的眼神,拥挤的人群脸上默默的同情与哀伤,这些细节扭成了一根绳索,死死地扣在了韩霜降的脖子上——他没有勇气接过这些照片。
“她甚至怨恨你没有在临盆时陪在她身边,记不住你们的结婚纪念日,甚至是陪在孩子身边的时间都要一分一分地算清。”孔祥文继续讲述着。
韩霜降的眼皮神经性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他的挣扎,他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想从懊悔和自责的泥潭里挣脱出来,这也是韩霜降一直在做的事情。
孔祥文却没想过放过他,孔祥文的眼睛看向外面的茂林星野、虫鸣萤火。
这样的天空他在这重峦叠嶂里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但是他一旦下定决心,到死都不会有这么广阔的天空了,他自己的大期也将至,又何必不得安宁呢?
此时的孔祥文倒是希望韩霜降也能抬起头来,去面对他所面对的月光,看看天上与城市霓虹截然不同的星光。与天地相比,人是什么?与宇宙相比,海生、韩霜降、甚至是自己又是什么?
所以他说:
“但是我想说,这不是你的错,韩霜降,一天会发生千千万万个意外,知知和海生都是如此,大货车压过了知知的头颅,她在现场就脑死亡了,即使你在也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但是海生……”
“你到底想要他去做什么?”韩霜降打断了孔祥文,这些事实他不需要再有一个声音来陈述。
孔祥文声音戛然而止,他转过轮椅,面目隐藏在月光的阴影里。
他的轮椅碾过地上的照片,“我想要海生活下去,一直活着,直到我们揭开他身上的秘密。”
韩霜降的视线从自己的指缝里倾泻了出去,聚焦在一只沿着他灰扑扑皮鞋爬行的金龟子上。
“你想要无意义的活体研究,为什么要折磨他呢?”韩霜降苦笑,此时的他把头从手掌里抬了起来,孔祥文的身影却挡住了那了一片即将触摸到韩霜降的月光。
“为了世界,为了真理,为了人自己。你要是问意义,我可以说出很多个,而且保证没有骗你。”孔祥文说,“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韩医生?”
孔祥文也看见了那只小虫,抬起拐杖碾碎了金龟子刚刚伸展出来的翅膀和半个身体:“像这样死去吗?”
金龟子在地上翻滚扑腾着,金属质感的振翅声振动着藏在空气里隐形的弦。
韩霜降伸出手来,彻底捻死了那只金龟子。
“海生想要活着,你想要救人,我要追求我的研究。这是一箭三雕的事情。”孔祥文挥挥手,示意他要离开了,“我们已经转走了这个旅馆所有的游客,所以你有一整晚的时间肆意宣泄你的情绪。”
孔祥文的轮椅刚刚越过门槛,就听见了韩霜降从黑暗里传来的声音。
“我能说服海生,但是我必须是他的主治医生。”
孔祥文弯了弯嘴角,对推着轮椅的小姑娘说:“张雅,去准备材料吧。”
张雅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被黑暗吞没的韩霜降。孔祥文却没有再回头。因为他的前路,会更为坎坷。
七
清晨,海生走在狭窄的旅馆走廊里,去找韩霜降补充他写不出来的字。
刚一进门,他就被眼前满屋子的狼藉景象给吓到了,似乎是来了一船海盗,直接把海盗船开进了这个小房间里进行劫掠一般,所有的摆设都不在原先的位置上了。
韩霜降陷在塌陷的床褥里,对海生的到来并没有感到多么吃惊。
“真……真地震了?”海生憨笑着。
“什么?”韩霜降抬起头来,
“昨晚没人来通知你吗?说是山上要地震,要紧急撤离游客。”海生给自己找了一个落座到地方。
“那你怎么没走?”韩霜降一想,就知道是孔祥文他们的把戏。
“我死不了的,死不了。”海生还拿着韩霜降的钢笔,在一本崭新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我是因为癌症死的,不是地震。”
海生已经魔怔了。
韩霜降等他写完,递给他一支烟说起了要他去治病的事情。
“治病,怎么治?躺在床上化疗等死吗?”海生不屑一顾,“老韩啊,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说那些得了绝症的人,明知横竖都是死了,一天砸上几千几万的就是多喘几天气、多吃几天饭?”
韩霜降摇摇头,拿起了海生的笔记本,一边翻看一边说:“是啊。”
看着韩霜降稀松平常的表情,海生一肚子的长篇大论又咽了回去,而是问:“他们在等什么奇迹吗?”
“是啊,奇迹。”韩霜降拿起笔,修正笔记本上的错别字。“人在还活着的时候,只要花钱购买药品、营养,配合医生的治疗就可以维持生命,但是人一旦死了,唯一能花钱的地方就是不切实际的迷信传说。你也是这样,海生。”
海生点了烟,没有做声。
“我现在逐渐能理解那些广播了,他们在劝说我服从这生老病死的规律,在生命的最后去做一些对自己来说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海生说,“对我来说,有意义的事情不是多苟延残喘几天,而是……我也在等我的奇迹。”
“你已经等到了,不是吗?”韩霜降的视线从笔记本上离开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奇迹你已经等到了,你的生命只要多延续一天,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就重一分。”
韩霜降指着海生的脑袋:“对那个世界的意义,也重一分。”
但是海生却完全没有那么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要的奇迹是可以活着、一直活着。就像那些卖车卖房子也要去医院治病的人一样!他们想要的是多活一天,而不是去创造是你们意义。”
海生抬头看着房间内已经生霉的天花板,脑子里考虑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如果孔祥文在这里,他会说这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狭隘和自私。
韩霜降看着海生写在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段话。
“由此以上数一万年,我们形成了语言和文字;由此上数一千年,我们脱离了奴隶主的压迫;由此上数一百年,我们的宇宙从战场变为花园;由此上数十年,我们完成了伟大的八面鸿通计划……”
“海生,你是病人,你就算能活到一百岁再寿终正寝,你能见到的病人也寥寥无几,而我是一个医生,我从二十岁进入医院实习开始,直到今天,已经见过了无数个这样的病人,你与他们并无不同,他们为了活着,做过比你更加疯狂的事情,”韩霜降慢慢蹲下来,用一个垂垂老矣的身躯与这条年轻又濒危的生命平视,“但是他们在病床上死去,都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他们住院、化疗、花光亲人的积蓄,只是为了‘一口气’,但是你呢?”
海生看着韩霜降,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分“病人”该有的哀伤。
“你看过《红楼梦》吗,海生?”韩霜降问。
海生摇头,随即又点头,他看过电视剧。
“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摔了自己的通灵玉。你现在就是贾宝玉,从来没见过林妹妹却又好像见过了,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却总是听到关于死亡的种种,你只会惊慌害怕,发痴发狂,可这有什么用呢?你能真的不要这块‘通灵玉’了吗?”
韩霜降一边说,一遍翻着笔记本上那些用粗糙的笔迹一字一句记录下来的句子,那个文明已经临近死亡。既然宇宙都有凋亡的那一天,更何况人呢?
海生听不进去这些大道理,他无措地扣着手指,四处看着,无处反驳。
他海生无意之间,竟然从床下抠出一张照片来。
照片上的是一个小女孩,双眼紧闭,手里握着一捧雏菊,就算是入殓师拥有高超的化妆技巧也难以掩盖女孩头颅部分的异常。海生的瞳孔放大,惊骇不已,似乎是想到了自己,摸到烫手山芋一样把照片扔了出去。
“一昧的苦行救不了你的命。”韩霜降看着那张照片如蝴蝶一样飘落,“你这是逃避,就像我一样,我一直在逃避女儿的死,融入不了正常的生活,所以才会和你来到这里。”
韩霜降起身捡起了那张照片,放在自己的脸旁边:“你也是我身边的人,在我的女儿身上我已经经历了一次束手无策、救无可救的遗憾,你要变成第二次吗,海生?”
海生的眼珠在两张面孔上来回移动,一死一生,一虚一实。
“可……”
“你想活着,究竟什么才能让你活着?”
海生沉默不语,他烦躁地摸烟,脸随着他的动作扭曲了起来,变成了一种孩童似的委屈,找烟的双手也逐渐环抱住了自己的胸腹。
韩霜降不忍看海生,所以他只能看着地板,看着昨晚那只被自己亲手捻死的金龟子尸体。
韩霜降觉得抱歉,他杀了一个奋力挣扎出市井的梦,毁了一个带着诗意死去的诗人。
海生哭了起来。难听得像是虫叫,似乎是在替那只金龟子发出悲鸣。
孔祥文说得没错,海生的一生是一部悲剧,所坚持的信念脆弱无比,只要让他们见到真正的死亡,他们内心的胆小和怯懦就会将那些想法击个粉碎。
这就是现实的力量,它打败了韩霜降,也打败了海生。
八
海生接受了孔祥文的邀请,在那家研究所里接受治疗。孔祥文为韩霜降配备了全世界最好的医疗小组,竭尽全力延续海生的命。
可是海生的肺癌已经是晚期,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进行了一次转移,迫不得已之下,韩霜降要对海生的右腿进行截肢。
海生对肢体的残缺有着原始的恐惧,他对这次的治疗产生了极大的抗拒,他躺在床上指着韩霜降的鼻子破口大骂。
骂完了又陷在病床上痛哭不止。
“我知道我很重要,你们是不会让我死的,对吗?”海生问。
韩霜降点了点头,把他送进了手术室。
截完肢的海生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精气神一般,突然安静了下来,不再和漂亮的护士搭话,也不再乱摸乱碰身边的机器,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记录脑内传来的广播,或者翻阅新华字典学习生字。
“我听张雅说你的表现很好,起初还不相信,现在我倒是信了。”韩霜降来看他的时候,用了一种轻松的语气,企图去带动海生。
“韩医生,‘zhòng xù piāo shān’是哪四个字?”海生把笔递了过去。
韩霜降接过钢笔,写下了“众喣漂山”四个字。他看着床头柜上那本《新华词典》,还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版本,纸张早就因为氧化而发黄发黑,海生在上面做的记号洇开变成一片,就像一块黑色的霉菌。
“你应该让张雅再给你买一本辞典。”韩霜降说,“我那里也有一本,或许有机会能带给你。”
“辞典?”海生的眼珠转了转。
韩霜降点点头。
“是你离婚之后分到的财产吗?”海生问。
韩霜降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海生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两人对视着哈哈哈笑起来。
首先收住笑声的是韩霜降,因为连接在海生身体上的某台机器发出了数据异常的警报。几个医生冲进来的空隙,海生奋力坐了起来,绷断了手上的输液器,在他的奋力挣扎之中帽子脱落,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颅。
他说:“韩医生,有空给我带几本书看吧。”
九
令韩霜降想不到的是,自从那次抢救之后,孔祥文加强了对每一个前去看望海生的人的监控,就连医生平时的医疗活动,也受了很大的限制。
当然,这还不是韩霜降最头疼的,韩霜降最在意的是海生的病情。就算是全世界最顶级的专家,也阻挡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海生就要死了,他的癌细胞已经深入骨髓,在全身进行扩散。
病房里的检测设备一台一台地添加着,海生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某个屏幕上的数值变化。
韩霜降又给海生带了本书,能看很长时间的《红楼梦》。
张雅守在外面,给韩霜降的胸前别上了一个闪烁着红光的小设备:“这是警报器,如果您问了什么超出您身份范围之外的问题,或者出现了意外事故,这个报警器会响,届时我会把您带离病房。”
海生自从上次晕倒之后就瘫痪了,他现在被固定在一张大大的病床上,头上固定着各种线路,病床之后则是十几个变换着数值的显示屏,其中好几个连韩霜降都看不懂。
“这个是做什么的?”韩霜降坐在海生的窗边,指了指一块一直在泛雪花的屏幕,这个老旧的屏幕在一众闪烁着工业光辉的电子设备中尤其扎眼。
“普通的电视,从我出租屋里搬过来的。”海生说。
“用来做什么?”韩霜降问,他看了一眼胸前的报警器,看来他可以问得更加大胆一些。
“我不知道,有时候,它会播放一些图案,我依稀记得电视和这根线是连在一起的。”海生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他身后的屏幕的数值立即开始变化。
韩霜降正要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海生突然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说:“来了。”
是那个广播来了吗?
韩霜降习惯性地掏出纸笔,海生摆了摆手:“他们已经很少广播诗句了,韩医生。”
“他们?”韩霜降不理解。
韩霜降作为医生,他一直负责的都是海生的身体健康,两人见面交流的方式都是数据和药物。就好比这些电子屏幕,属于韩霜降的只有很少一部分。韩霜降并不理解孔祥文究竟在做什么。
海生指了指突然开始抖动的雪花屏。
屏幕就像蜡烛摇曳的光辉一般,在剧烈的颤动两下之后开始显现图案。
这些图案极为简单,是一些彩色的小方块组成的画面,看起来像是孩子简单的像素画——如果韩霜降不是一个医生,他或许会这么觉得。
以前,美国天文学家弗兰克·德雷克曾提出用阿雷西博望远镜的雷达向太空发射无线电信号,让外星人的天文学家捕获,破解其中的信息,了解到地球人的存在。这些信息被称为“阿雷西博信息”。
现在,韩霜降也见证了一种“阿雷西博信息”。
“什么意思?”海生用下巴指了屏幕上的像素图形,“你给我说说。”
韩霜降笑了笑,指了指屏幕下方的小人形状的像素块:“这是人。”
“那他头上的是蛇?”海生又问。
“不是,这是双螺旋结构,DNA。”韩霜降说。
海生很明显听不懂这个高级的术语,他冷哼了一声,眼里却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桀骜不驯,只是催促道:“你继续说。”
“这些代表了组成DNA的碳氢氧氮磷,用二进制表示了不同的数量,这是DNA的四个碱基,再上面是四个嘌呤,还有各种氨基酸组合……”韩霜降看这电视上不断滚动着的像素块。
再往上的图案,他也看不懂了。
“你真的是一个奇迹,海生。”韩霜降由衷地说。
海生笑了笑,说:“可我依然会死。您跟我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那本《红楼梦》,我能看完吗?”
他看不完了。
“你没有看完的必要,曹雪芹只写了前八十回,后四十回是后人的编撰了。”韩霜降在肚子里把话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后人只按照曹雪芹给的线索写完了一个故事,但人物都跟失了魂儿一样,没有灵性了。”
“失了魂儿?可总归是有人写完了,还流传下来了呢!”海生道。
“高鹗也是红楼梦的读者,曹雪芹只带读者入梦,梦人说梦话,能有什么好。”韩霜降把《红楼梦》放到了海生的手边,“梦还是要醒着的人来说才最有意思,不是吗?”
“那我呢,我有梦醒的时候吗?”海生苦笑了一下,轻轻扯了扯身上某一根仪器的连接线,“还是说,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也死了呢?
韩霜降没有要隐瞒海生的意思,因为对于海生来说,大期只不过是一个数字。韩霜降正要开口,他胸前的报警器居然响了起来。
海生很明白这种报警器响起来意味着什么,他一边撕扯着身上的仪器连接线,一边去抓韩霜降的衣角:“那快告诉我结局吧!贾宝玉后来怎么样啦!”
他摔在地上,面颊的干枯让眼睛大了一圈,那是一双求知的眼睛、求生的眼睛。
不肯屈服的将死之人,渴求一切的眼睛。
“他……”
不等韩霜降出声 病房外的张雅已经门而入,用一种严肃地语气告诉韩霜降时间到了。
这次探视结束,两人再次见面的唯一方式便是手术台上的手术了。
癌细胞在海生体内不断地扩张,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海生已经截掉了四肢,他干瘦的躯体就像秋季的枯叶一样,头部头骨的轮廓也因为越发瘦削的脸颊而逐渐清晰。
在决定摘取部分内脏的晚上,韩霜降站在病房外看着后续的手术计划,眉头逐渐拧起。
而病房里的海生无力地躺在床上,似乎是感觉到了病房外的动静,将头颅费力地转向了玻璃窗这边。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叫韩霜降的名字。
“韩医生,尽快开始手术吧。”张雅挡住了韩霜降的视线。
“这次手术之后,我能见一次孔老吗?”韩霜降问。
张雅的眼睛微微张开了一点,没想到韩霜降会提出这个请求,韩霜降拒绝了孔老所有的邀请,这次竟然主动提出见面,一定是他察觉了什么。
十
午夜漆黑的走廊里,张雅推着轮椅,向着走廊尽头的韩霜降走去。
将近半年不见,孔老看起来更加衰老了,只不过那双眼睛和面目依旧是如月光一般和蔼。
“他根本活不了一年。”韩霜降透过窗玻璃看着病房里的海生,或者是又连接在海生身上的两台不知名的设备,“他早就该死了。”
病房里的海生并没有睡着,而是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的呼吸急促,失去四肢的躯体不停地扭动着,嘴巴在呼吸机里无声地张大,哈出雪白的雾气,是手术麻醉过后的剧痛一直让他生不如死。
“是的,如果他没有来到这里,早就死了。”孔祥文并没有否认,“多亏了你,韩医生。”
“我知道你们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了,这就够了,他的价值已经实现了。”韩霜降转向了孔祥文,“他已经很痛苦了,可以离开了。”
孔祥文笑了两声:“韩医生,你很明确地知道我国是不允许安乐死的,对吧?”
“我知道。”韩霜降这次没有让自己情绪失控,即使他的内心已经沉积了足够多的哀伤和同情,“可是看看你给出的参考方案吧,孔老,一个人像那样活着,只是为了你们的研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毫无尊严。”
“尊严?”孔祥文轻笑了一声,抬手示意了一下张雅。
张雅上前,给孔老披了一件板正的西装。
“人类的尊严也好,你可怜的同情心也好,与海生带给我们的东西比起来,都不值一提。”孔老伸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说道,“张雅,时间到了,带韩医生一起去开会吧。”
开会?韩霜降半信半疑,跟着张雅走进了研究所通往负层的电梯。
一排排的计算机和处理器作为背景,人在这些重器里就像是在原始森林里迷路的老鼠,如果不是有张雅带路,韩霜降说不定真的会迷路。
“孔老!”
“孔老您辛苦。”
……
张雅把韩霜降带到了一个木质长桌前,长桌旁边还有十几个人,看见孔祥文来了纷纷起身致意,仅凭他们的年龄和制服,韩霜降就知道这些人地社会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张雅为韩霜降在长桌末尾拉开了一根椅子,斟上了茶水。
孔祥文的眼前摆着厚厚的一沓文件。文件的封面上,写着“八面鸿通”四个字,那是海生瘫痪之前最后说的几个字。
鸿,这个字很有趣。也是几位语言学家经过仔细推敲之后正式用来命名的字。鸿毛,鸿蒙,鸿沟,既是最小,又是最大。
面对圆桌上各种视线,韩霜降不自觉得局促起来,为了说服孔祥文而准备多日的腹稿在此时显得苍白可笑。
“各位,我要用一种遗憾的心情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孔祥文说。
张雅将那份文件分发给了在座的各位,有的人拿到的是大片的乱码,有的人拿到的则是已经完成破译的内容,比如韩霜降,他拿到的就是“阿雷西博信息”。
只不过他手里这份文件上的像素图像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如果破译没错,那这份文件所描述的会是一种多螺旋生物,大量未破译的元素组成和用复杂函数表达出来的排列方式看得令人头皮发麻。
“人类拖了海生的后腿。”孔祥文用一种严肃的神情说,“我们恐怕很难加入八面鸿通计划。”
话音未落,韩霜降就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叹气声。声音很轻,却足够让韩霜降打了个寒战,那是冷漠的叹气,这一声叹气并不是惋惜海生,而是丢掉了什么稀世珍宝。
“各位拿到的文件加起来,都不过是海生每次广播的一小部分。”孔祥文继续说,他站起来指了指身后的正在运作的超级计算机,“但是人类文明尽力了,我们第一次将宏观和微观联系起来,用生物技术和物理技术联动解码。这些广播内容,都代表了每一个宇宙最先进的文明。而这些文明,都在面临灭顶之灾——海生就要死了。”
孔祥文说完看向了韩霜降:“韩医生手里的那份,是这次八面鸿通计划的发起宇宙,我们称他为‘达尔文宇宙’,也是四面宇宙,距离我们人类文明有四个层级。”
四个层级,就是从细胞到生物体的跨越。
他们是如何是实现的信息传递,他们的文明又发达到了何种程度,这些都令韩霜降脊背生寒。
“我们尝试与达尔文宇宙建立联络,但是我们失败了。”孔祥文继续说,“我们与达尔文宇宙的联络通道——也就是海生,因为我们人类文明生命技术的落后,我们不知道如何控制这个通道。”
“这也是我们不让你告诉海生他的大期的原因。”
孔祥文有些哀伤地看着韩霜降。
韩霜降明白,躺在那张床上的,不仅仅是一个孤苦伶仃的海生,还是千千万万个文明共同作用的宇宙。
这些宇宙共同的努力,不是他自己一句话可以给出结论的。韩霜降从医四十多年,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生命的奇迹”究竟是什么样子,不是死而复生或长命百岁,而是“已死之人向赴死者致敬”的勇气。
“但是今天我们汇聚于此,并不只是为了宣布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一个身着军装的老人说道。
他展示了一下手里的文件,是未破译的一片乱码。
“这个,某个宇宙中的一项重大研究成果。这里面的内容并不是我们无法翻译,而是我们不敢翻译。”张雅介绍道。在一群头发斑白的老头子之中,这个年轻的身影给这次的会议带来了一次思维的冲撞。
“这份文件我们命名为‘潘多拉的魔盒’,里面的详细记录了某一种可以在有限空间内完全释放原子能的方法,发出层级的文明状态与人类很接近,也就是说,这个方法人类极有可能是可以实现的,”张雅说,“各位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上一个手执潘多拉魔盒钥匙的人,是爱因斯坦。现在,是在坐的每一个人。
“潘多拉的魔盒不止一个,有无数个,都是加入八面鸿通计划的文明的最高成就。只要海生活着,这样的魔盒就会一个一个地送到我们的手中。”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连计算机运行的声音都在此时变得有些刺耳。
大家逐渐明白了孔祥文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开这个会议了。
这里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变成人类文明的重要拐点。
“所以,诸位,举手做一下决定吧,是否要继续八面鸿通计划?”孔祥文问完,带头举起了手。
有了孔祥文的带头,一只只手臂像是破土的绿芽,沉稳而缓慢地举了起来,赞同的人占了绝对的优势,极短的时间内,就连少数几个动摇的人也跟着举起了手。
“韩医生,如果是你,你怎么处理这些‘潘多拉的魔盒’呢?”孔祥文特意问了一句韩霜降。
随着孔祥文的声音,长桌两旁的人终于把目光放在了韩霜降身上。这个鬓角斑白的老人,竟然成了这里仅次于张雅的年轻人,他们无论抱着什么样的意见,都用审视和怀疑看着韩霜降,他就是一枚出现在十字路口的铁钉,这种目光是韩霜降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是的,在这些各个领域里的专家眼中,普通人面对知识的懦弱、愚昧和狭隘就是一枚钉子。
韩霜降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像当年上学时回答老师问题那样站了起来:“人的祖先第一次拿起石头,是为了攻击;后来沧海桑田,人才发现石头经过加工可以用来切割、耕作。”
他看见了孔祥文垂下的眼睛和放松的肩膀,这个动态想要表达的情感绝对不是反对,更像是达到了目的的安心。韩霜降突然明白了孔祥文的用意——他所缺少的不是支持而是反对。只有一面的东西是立不住的,与其在后来让一些陌生的变量提出反对意见,不如现在就把反对掌握在手里,孔祥文深谙此道。
韩霜降接着说:“能决定人类是否可以打开这些潘多拉魔盒的,并不是盒子里有什么,而是人自己——生活在当今世界的诸位,并不适合打开这个盒子。”
巨大的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嗡嗡,嗡嗡,超级计算机运作的声音像是亿亿万万个人的思想在地球上流淌穿梭的呼啸。这些呼啸里有枪声,有哭声,潘多拉的盒子一旦被打开,应用到的第一个领域必然是军事。
刚刚高高举起的手放下了一半,他们痛恨无序的人,最终又不得不被无序的人所束缚。孔祥文不是说过吗,这个世界上,愚昧才是多数人的常态。这些人就是现实,现实的力量生生不息。
“我反对,八面鸿通计划本来就是违反了自然发展的规律,这只是一个变异!”
“我赞成,人类需要追求更高的文明成就……”
……
一片争吵声中,坐回座位的韩霜降问了一个问题:“无论是继续还是停止,海生会怎么样?”
会死,并且死得很痛苦,不明不白。
没人回答,没人理睬。这是韩霜降给自己的答案。海生是他的病人,而他,或许是这张桌子上唯一把海生当人看的人。
只有海生死了这条通道才会关闭,只要他活着,那些信号就会源源不断地输出,说不定在哪一天就会被哪个国家或者组织破译。
现在终止八面鸿通计划,无异就是要对海生进行一次谋杀。
如果继续这个计划,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一次考验,也是对海生的折磨。
韩霜降不想留在这里了,他向张雅提出了离开,走出了这个会议室。
十一
那次会议的争论结果韩霜降并不关心,他作为一个医生,关心的只有病人。
但是很快的,国内的技术水平不足以延续海生的生命了,孔祥文就从国际的某个医学协会找来了一个叫卡梅伦的医学家,整个医学小组的人都被换掉,只留下了韩霜降一个人。
“韩医生,这会是海生的最后一次手术了。”孔祥文站在那个病房之外,看着新医学小组的人不断进入病房。
海生身上连接了太多难以移动的精密仪器,现在只能将手术室改造为临时病房。
韩霜降希望孔祥文嘴里的“最后一次”是像他的皱纹和语调一般温柔又和善的,但是从手术的计划书来看,并不是这样。
“孔老,你曾经对我说,海生这样的人对生命的见解是最愚昧的,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样的生命才是高明的?”韩霜降突然问。
孔祥文抬起头来,似乎在看被天花板隔断的遥远的天空:“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吧。”韩霜降苦笑一下带上了防护头套,最后一个进入了手术室。
白色的床单上海生的整个人的皮肤变得又黑又黄,他的喉咙里就像堵了一块灼热的石头,几乎没有整句的话说出来。
卡梅伦保存着一丝善心,在麻醉正式开始之前,没有切断海生和韩霜降的对话。
“我的病要好了吗。”海生的喉咙动了动,他手边的显示屏上立即浮现了一段话,那是根据它的喉部肌肉运动而生成的,“我已经听不见广播了。”
“我们已经在尽力维持你的生命了。”韩霜降不再去看海生,而是摆弄手边的仪器,“他们只是不再广播那些诗句了,诗句变成了一种信号,你自己无法分辨罢了。”
“他们说了什么?”海生追问,“那个计划,到底在做什么?能让我活下去吗?”
“或许会的。”韩霜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在欺骗一个单纯的愚者,单纯到没有任何恶意,只有让自己活下去的念头。
八面宇宙,每天沟通的巨量信息中,定然有治愈癌症的办法,但是想要从这些信息里破译出来再检索,人类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人类可以破译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部分,是人类目前无法接收的。
比如那些高于达尔文宇宙文明的信号,人类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监测。
“算了,你们这些文化人,说了我也不懂。”海生闭上了眼睛,屏幕上的文字生成速度快了一些,“其实你们能拿我去做一些事情,我就挺高兴的。”
韩霜降还是接着扶眼睛的动作擦了一下眼角。
“《红楼梦》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呢,看完了我就可以醒过来了吗,能醒吗,醒……”海生一直说着这个字。
醒,醒,醒,整个屏幕都是这个字。
直到卡梅伦断掉了海生用来交流的仪器。
那个屏幕彻底暗了下来,就像海生因为麻醉而合上的眼睛。
“已经足够了,韩医生。”主刀卡梅伦用中文示意了一下负责麻醉的韩霜降。
“让他多睡一会儿吧。”韩霜降扭头笑了笑。
卡梅伦没有再表示设么异议,几双淡色的眼睛互相交流了一会儿,开始了新的手术。
韩霜降坐在手术台的外围,听着手术刀划开皮肉的声音与皮肉翻开的响声,将手伸到了麻醉仪的旋钮上。
以往的日子,他无数次祈愿过,自己的手术台上麻醉师不会有用武之地。但是现在,他要亲手去做一件有悖誓言的事情。
一种类似于低泣和吟诵的声音从韩霜降嘴里发出来,这种声音悠远绵长,就像它所包含的文化和慈悲一样从几千年前延续到了现在。
但在手术室的外国人耳朵中,却像极了冰冷机械的轰鸣。
韩霜降发出的声音引起了卡梅伦的不满,一个护士走过来示意韩霜降不要发出声音,韩霜降却突然伸手将麻醉仪的阀门拧到了最大,然后举起房间里的消防器砸烂了开关。
病房里亮起了警报,连接着海生身体的各种仪器一同闪烁了起来,各种数值异常的警报经过层层传递,很快就惊动了病房外的保安。
“他疯了!”卡梅伦不得不中止手术。
训练有素的保安将韩霜降拖出了病房。
黎明之际的研究所,还未诞生的白色日光从扇扇窗户落进走廊,光影变幻之间,把走廊割裂成了一环环的轮回。
这些轮回之间,一直回荡着韩霜降所念的诗句。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十二
韩霜降因为谋杀罪入狱。
在监狱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来过一次,妻子面无表情地质问:“你到底在做什么呢?知知死的时候你跟我说,你的病人也是一条生命,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值得尊重的,你会负责到底,但是你现在又做了什么?杀人?杀的还是你的病人?”
韩霜降低着头,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擅自夺取他人的生命都是自私而卑鄙的,但是,他又不想看着先天而生的生命被他一声所追求的医学科技所践踏。
“我曾经以为,更多的知识和更先进的技术就是我毕生的追求,我要为我作为医生的使命和责任负责到底。”韩霜降看着妻子苍白的脸,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认为我扔下知知去救病人有什么过错,我对于知知的离开、对于儿子和你,更多的是纯粹的痛心和愧疚。”
妻子放下了电话,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肩膀不断地耸动起来,电话的听筒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妻子带着哭腔的苦笑,没一会儿就转变成了压抑的抽泣。许久,她抬起脸来将沾满泪水的发丝捋到耳后,重新拿起了听筒。
妻子挤出一个类似于讽刺的微笑:“那么,如果让你再选一次呢?”
“没有再一次了。”韩霜降说,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妻子带着一丝期待地眼神,“这是生命,不是游戏……”
妻子摇摇头,擦掉了脸上的泪痕,背起包来毫不留恋地走了。
“没有第二次了!”韩霜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拍打着厚实的玻璃窗,两个狱警去抓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韩霜降的皮肉里都没有把他从玻璃窗前扯开。他的眼球因为充血甚至爬上了血丝,绝望而凄厉地盯着妻子离去的身影:“知知的死和海生的活都一样!人不该为了活而活、为了痛而痛!”
狱警把韩霜降制服在了地上,大声呵斥这强迫他保持情绪冷静。
韩霜降被反剪着双手摁在地上,眼镜在慌乱之中被踩碎踢到了一边,眼前的所有事物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
他的脑海里突然就响起了海生说过的一句话:怕死和想要活着,是两个东西。
直到死刑之前,再没有人来看望过韩霜降。但是张雅的电话打过来告诉他,他有一次额外的机会去看望海生。
病房的窗户已经被厚实的窗帘遮挡住了,或许里面的惨状,就连孔祥文都不忍直视。
陪同的狱警确定了一遍韩霜降手上和脚上的电子镣铐,然后把他交给了张雅。
张雅在韩霜降的狱服上和光秃秃的头上贴了一层用于动作捕捉的定位点,说:“海生并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他也不知道你入狱了。孔老希望你不要多嘴,不然对大家的处境都不利。”
“卡梅伦的手术成功了吗?”韩霜降问。
“您进去就知道了。”张雅推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病房的门被推开,整个病房里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机械运作的冰冷味道,大大小小的线路就像蜘蛛网一样爬满了整个墙壁,将病房死死地围住。
韩霜降盯着眼前的金属台。
是的,这个病房里已经没有病床了,因为按照孔祥文和卡梅伦敲定的手术计划,病床这种东西显得过于累赘。
——海生只剩一个头了。
银灰色的金属台上,一个被高高架起的支架将那颗枯萎的脑袋支到一个韩霜降都很难触碰到的高度,从他的脖子之下延伸出来的纳米管和生物线路以一种极快地速度模拟着海生身体各种机能的运作。
海生的眼皮干瘪地耷拉着,随着韩霜降的到来不自觉得动了动。
头颅后面的屏幕亮了起来,那是海生的视角的实时转播。于此同时,角落里的交互模拟机器人启动,跟韩霜降握了一下手。
“韩医生,你可真神奇,我觉得我的病就要好了,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相信医学的,你看,我现在能跑能跳的。”
交互机器人原地蹦了两下,做了一个擦汗的姿势。
海生视角的画面里,韩霜降身上穿着白大褂,脸上挂着一个很不自然的微笑——那是后台为了海生的情绪稳定自动更正的。
“你刚刚……去哪了?”韩霜降没有看机器人头上的示意交互者聚焦视线的红点,而是抬头看着那颗头颅。
“我跟那几个洋鬼子打篮球去了。”交互机器人比了一个大拇指,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老韩我跟你说,我一个三步上篮,连张雅都迷倒了!”
韩霜降苍白的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动作捕捉点,问:“我给你带的《红楼梦》看完了吗?”
海生一怔,紧跟着的是病房外一阵躁动。韩霜降从线路的缝隙里看了一眼病房外张雅拿着对讲机和技术后台交流的样子,不露声色。
“还没呢,不过看到第八十回了。”
实时屏幕里,韩霜降面前的桌子上出现了一本书,似乎是它本来就应该存在在那里的一般,被阳光轻轻地笼罩着,静谧而美好,封面保留着自然的氧化痕迹,甚至还有因为翻阅而卷起的毛边。
病房外的张雅已经感觉到不对劲,她准备好了紧急方案,如果韩霜降敢轻举妄动,他们说不定会第一时间改变海生的视角。
“那也算看完了,后四十回看不看没什么关系了。”
“怎么会没关系呢?就算不是作者本人写的,但加上那四十回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海生说。
“你知道结局是什么吗?”
交互起机器人从桌上拿起书,做出了翻书的动作,实时显示屏中正有一本《红楼梦》在他手里,海生正在翻找目录:“我知道,林黛玉得病死了,薛宝钗守了一辈子活寡,贾宝玉出家了……”
不等海生翻到,韩霜降已经背出了《红楼梦》最后一句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现在的海生,何不也是“食尽鸟投林”呢?
海生头颅上苍白干枯的嘴唇动了动,似乎也在跟着念。
他听过这句诗,只是那个声音越来越远,被一口大钟罩着,似乎与他不在一个世界,被是谁念给他听过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你觉得,林黛玉真的就是躺在床上伤心死的吗?”韩霜降突兀地问。
海生摇摇头:“叛逆的人就算生在当时的环境里,怎么可能那么被动地死呢?我看见有个说法是投湖而亡,我相信这个。”
“没错。”韩霜降看着海生的头颅喃喃自语,“红楼梦没醒,曹雪芹先死了。”
海生看完没几本书四肢就被全部截去了,他虚弱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依靠绷带的固定来实现与医务人员的眼神交流——那个时候的他甚至没有能力去翻书看书。这本《红楼梦》,是他在“梦”里看的。
他海生听到那句诗的时候,也是韩霜降最后一次出现在手术里。
“贾家被抄,最后都是散的散,死的死,真干净。”
“多悲壮的梦啊。”海生翻到了《红楼梦》的最后一页,看见了刚才韩霜降念的那句诗。
“是啊,多悲壮的梦啊。曹雪芹轰轰烈烈的八十回演完了,你的红楼梦该醒了。”韩霜降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海生,你还记得你得的是什么病吗?”
海生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他的交互机器人的动作凝固在捧着书的那一刻,实时屏幕里低下头的海生是笑着的。
是癌症,而且病入膏肓。
张雅的监控没察觉到海生真正的头颅已经滑下了一颗眼泪。
“你也记得,你会因为什么死对吗?”
他反抗,他发狂,都改变不了他会因为癌症而死。这是自然规律,他徒劳挣扎了很长时间的自然规律。
张雅的反应速度很快,第一时间切断了海生的意识。
海生的实时屏幕的画面都出现了一片雪花,交互机器人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那颗被高高竖起的头颅不断地呼吸着,所有模拟身体机能的设备温度急剧升高。
“所有人撤离!”张雅对着对讲机吼了一声,接着自动报警系统的警鸣就响彻了整个研究所。
“你尽力了。”一片红光之中,韩霜降扯掉了身上的动作捕捉点,“外面就要下雪了,去看看那干净的天地吧。”
那颗孤寂的头颅倏尔睁开了眼皮,用一双干涸浑浊的眼球木然地盯着前方。
紧接着,最古老的心电监护仪首先拉成了一条直线。
海生的死亡开始了。
这座研究所随着研究的深入,早就变成了海生的身体,所有的计算机在海生去世的前几秒内崩溃了大部分,不知道从哪来的大量的信息流的涌入,就连数据库也没能幸免,这些信号和信息组成的脉冲在数据库引发了一次次爆炸。
甚至是全球的电视广播系统,都在海生去世的瞬间出现了一片雪花屏幕。
消防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专业的技术人员把研究所围得水泄不通,尽可能的挽救数据资料。
与一批批逃生的研究员相反的方向,张雅拖着一条被砸断的腿向着地下室的超级计算机爬去,黑烟弥漫之中,韩霜降一把抓住了张雅的手腕。
“小姑娘,你还年轻,别去送死!”韩霜降试图把张雅引到正确的逃生路线上。
“你难道意识不到吗?海生的死亡为什么会引起这些计算机的爆炸?”张雅甩开了韩霜降,目光灼灼下包裹着一颗赴死之心,“那是比我的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张雅不顾韩霜降的劝阻,顶着呛人的烟雾和火苗,她来到一排排计算机中央,看见了一台火海里还在运行的设备。
张雅毫不犹豫地扑进火海,用肩膀顶、用后背挤、拼了命地将那台设备往外推。她的皮肉因为高温黏连在了那台设备的金属外壳上,发力的肩膀和后背也几乎见了骨头,更不要说外面吐着火舌的高温火焰如何侵蚀她的脸和胸腹。
就像古代的炮烙。
弥留之际,她看见一段频率被那台设备翻译出来,在屏幕上不停地滚动着。
韩霜降的遗体在倒塌的负层被发现,他被压在一根倒下的横梁下,胸膛破碎,手里攥着一根钢管,生前似乎在试图破坏已经倒塌变形的计算机中心安全门。
与他一墙之隔的,是张雅。
张雅的残骸与那台设备死死地连在了一起,火势扑灭的时候,消防员不敢自作主张,只能把设备搬出来,征询孔祥文的意见。
孔祥文看着变成焦黑的碳状蜷缩在设备金属壳上的张雅,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而是看向了身边的护士:“韩霜降呢?让他来看看。”
护士擦了擦眼角的泪,不忍心再重复一遍那个事实:“孔老,您忘了……就算有医生在这里,张小姐也救不回来了。”
是啊,都变成这样了。孔祥文转动轮椅,借了一把铲子,亲自将自己的学生一点点地从金属外壳上铲下来。
与此同时,一个研究员正试图从那台设备里转出最后的数据,结果烧坏了两台电脑都无法翻译那段频率,只能导出一部分数据。
大家逐渐知道了张雅拼命保护的究竟是什么了。
“钥匙!这是通道的钥匙!”研究员高呼起来,他跑到孔祥文面前,伸出手来比划,又不自觉得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眼睛里的激动与兴奋。
“我们加入八面鸿通计划了!”他的眼角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孔老,我们终于知道八面鸿通计划究竟是什么了!就是这个频率,就是达尔文宇宙用来‘广播’的频率,只要这个频率在,那些数据就不会消失!”
然而这个频率,就在刚刚,如同阳光一样,传遍了整个地球。
或许,它还会以地球为中心,向着其他的星座传播,包裹着整个八面宇宙的文明。
这段频率就好像一盘录像带,融入宇宙的背景默默记录着这个宇宙的一切。
海生死了,那些奇迹一般的宇宙已经走到了尽头,留下了一串承载着所有宇宙智慧结晶的频率。
这段频率的出现为什么会导致这场毁灭性的爆炸,就完全可以解释清楚了。
“这才是八面鸿通计划吗?”孔祥文看着还在涌上天空的浓烟。
黑色的浓烟里,冲出几粒白点,是下雪了。
海生死了,一个八面宇宙中的生命体死了,释放出来的是一段可以联通上层宇宙的频率。
那么之前七面宇宙、六面、甚至更早,这段频率究竟有多么古老,多么深邃,从一个早就无法探究的地方发出,随着一个个宇宙的灭亡往上一层宇宙传递。
这就是像是一个古老的诅咒,跟随着每一个人,在这个宇宙灭亡的时候,它又会发射向哪里呢?
现在,破解这段频率的钥匙就在孔祥文手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留着韩霜降吗?”孔祥文蓦然说道,他伸出满是黑灰的手接住了几粒雪花,雪花在他的掌心融化成水,又再次蒸发。
护士和研究员们弯下腰,才发现孔老是在和地上的张雅说话。
“因为韩霜降总会做出一些对普通人来说正确的选择,有时候我们太执着于某件事情,反而会忘记了我们也身处在这个世界之中。”孔祥文撑着拐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轮椅上试图站起来。但是他失败了,孔祥文摔倒在地上,却挥挥手拒绝了护士的搀扶。
他像这个世界上无数佝偻的老人一样,弯下了强撑着挺直的脊柱,摸着张雅焦黑冷却的残骸,拂去停留在上面的雪花:“比如,你应该听韩霜降的话,尽早离开这里。”
“孔老,那么钥匙……”研究员们等着一个答复。关于八面鸿通计划的钥匙,究竟该如何处理。
“我得跟海生和张雅说句抱歉,因为我的原因,他们的死没有那么多价值了。”孔祥文指了指那台设备,“这个钥匙,扔到基拉韦厄火山去。”
他扔掉了了人类坐上快车的钥匙,那列快车没有开进来,大雪之下的天地依旧是干净的。
他是罪人,也是救世主。
十三
孔祥文回到了家里,老伴抱怨他太久没有给家里通电话了,随后又说起最近又合作的几个项目。
“诶呀我跟你说,前一阵子我听说你那个研究所出事了就担心得不行,整天耳鸣,电视声音调到最大也听不太清……”
孔祥文似乎没听见似的,只是看着手机里的转播画面发呆,那台设备从直升机被扔到沸腾的熔岩池里,就像一直断翅的鸟直直坠落。
“这台电视得换换了,总是接触不良。”老伴拿着锅铲走到电视前拍了两下,雪花屏晃了晃,并没有出现画面,“记得给儿子打个电话,让他帮忙换一台。”
孔祥文的目光移到电视的雪花屏上,总感觉这些纷乱的雪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对了,你们研究所的那个癌症病人怎么样了?他是好了还是死了?不然你也不会就这么回来……”老伴把饭菜端到了餐桌上。
“我要是说他获得了永生,你相信吗?”孔祥文问。
老伴收拾餐桌的动作一顿,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你怎么跟那些艺术家似的,净说些不着调的东西?你刚才说什么八面计划?”
老伴话音刚落,孔祥文就把电视关上了。
客厅里立即静谧得有些诡异。
孔祥文看着妻子的嘴巴一张一合,立即意识到这种静谧是不对的,就像有一口看不见的大钟,把他罩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中。
唯一清晰的,就是类似电视雪花片的声音。
——“欢迎您加入八面鸿通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