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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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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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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梦依稀——为了一个特别的日子

燕子

9月末的“那天”,德国时间凌晨零点,手机一如既往准时响起。

“嗨!小美女生日快乐!今天想怎么庆祝呀?”闺蜜的声音极其轻柔。

我竭力平静回答:“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不过生日了。”

“小傻瓜,我当然知道啦。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太够坚强,希望我能陪陪你……”她故意把“太”拉得很曲折很夸张。我禁不住崩溃。蜷缩了一年的心情,被引出感伤,泪水再次决堤。

这已经是我第十个不再庆祝的生日。

1

48年前,我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小镇上。爸妈都是工人家庭出身,家里经济条件还算不错。我四岁那年,家里又迎来了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取名小燕。爸妈说这寓意着你们两只小燕子要相依相伴,一辈子顺遂快乐。

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晚上,一家四口睡在热乎乎的一铺大炕上。妹妹总是躺了一会儿,就把冰凉的小脚丫偷偷伸到我的被窝里,说我的被窝比她的热乎。我一面抱怨着她的脚咋那么凉,一面把她拽过来。姐妹俩挤在一个被窝里,就那么暖暖地抱着睡。

那个时候的孩子没有手机电脑,甚至没有电视。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和一个大院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在上学前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妹妹是我们“圈儿”里最小的,所以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大家都笑她像个“跟屁虫”。她也从不生气,笑眯眯地听着,然后用软软的小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脸上满满的骄傲。

十来岁的时候,我开始喜欢和隔壁的强哥哥一起玩。出门的时候渐渐地不愿意再拉着妹妹,妹妹不说话,却常常能感觉到她有些委屈,或者叫失望。我心里有些不忍,却为了能够和强哥哥单独在一起不得不狠下心来。直到一天晚上,妹妹把小脚伸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姐姐,你以后会和强哥哥结婚吗?”我突然愣了一下。

原来是那天下午邻居大娘们开我和强哥哥的玩笑,被她听到了。我戳了一下她的鼻尖,“不知道哇,可能会吧。”我也似懂非懂。妹妹忽然就哭了起来,“结婚?是以后姐姐要离开我的意思吗?”看着眼前这个好像失去了全世界似的小泪人儿,虽然那时我也不是很懂“结婚”到底是啥,我还是心疼地把她抱过来,“你咋这么傻?姐姐就算结婚也要带着你一起结婚哪。”妹妹这才破涕为笑,紧紧搂着我,还没等眼泪干透就已经睡着了。咳,就后面这句话,被妈妈听到,并一直传笑到今天。

渐渐地我开始明白,妹妹这个小傻瓜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的礼物。而我,是她最可靠的信任和依赖。

2

上初中的时候,爸妈时常出差。一次赶上爸妈同时不在家,到了晚上还没有回来。我天生怕黑,就早早拉着妹妹躺下。大概是妹妹看出了我的小小害怕,一咕噜爬起来,把大灯打开,还去厨房拿了两根当柴烧的木棍进来,用一双小手紧握着,“姐,今天我保护你,咱不怕坏蛋!”看着她满脸认真,心底不觉升起一股暖意和怜爱。现在想想,其实也不能叫怕,因为隔壁就是姥姥姥爷家,一声喷嚏都能震到酱油瓶子跌倒。

由于学习刻苦,我和妹妹一前一后地进入到同一所市重点高中学习。之后我们又以优异成绩考进国家重点大学,我在上海同济大学,而妹妹三年后考进位于南京的中国药科大学,两校离得并不算远。我大四那年,妹妹大一。南方寒假短,我和妹妹决定不回家,我在医院里打小时工,赚些学费,帮爸妈减轻一点儿负担。妹妹过来陪我。

上海的冬天室内外几乎一样冷,我们拼凑了被褥各三层,还是不够暖。所以,每到晚上,我们便和小的时候一样,挤在一个被窝里。妹妹的脚长大了,却依然冰冰凉,我依然习惯性地帮妹妹暖脚。每到这个时候,妹妹就幸福得好像掉进了蜜糖罐儿。我笑她傻,她就顺势憨憨地怪我,“谁让你总是这么宠着我?”

寒假快结束了,我的打杂工作也早早地告捷。由于刚领到工资,心情大好,我便拿出460工资里的60块钱,其余的留作学费(我们那一届学费只要400块,妹妹上大学的时候学费已经大涨)。然后和妹妹去当时最受我们学生欢迎的四川北路一路狂逛,好好“奢侈”了一把。因为忘记了提前计划,60块钱被我们“挥霍”得只剩下3块。如果正常坐车回学校,中途还要转车,我们两个人仅车票就需要4块钱。于是经过“紧急商讨”,我们决定抄短的那段路步行回校。这样一来,只需两块钱买车票就够了。算下来,还剩下1块钱呢。

冬夜的小路几乎不见行人。我和妹妹一路八卦,一路开心放歌。经过一家小商铺时,妹妹提议,“咱俩吃个冰淇淋吧!”虽然零下5度,这个提议听起来还是感觉有点疯狂,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拗过妹妹眼巴巴的小眼神。

那段路不长,我们却走了整整半个多小时。一人一口享受着那根1块钱的冰淇淋,一人一首歌地唱了一路。当我唱到邓丽君的《山茶花》时,妹妹低头若有所思。忽然,她抬起有些泛红的双眼,“姐,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我们这一辈子都要做一对爸妈心目中的燕子;就算有一天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也永远是一对连根的山茶花?”望着这个仿佛突然间长大的妹妹,我不觉心头一酸——“姐姐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咱们这辈子还有下辈子都不分开!”

“……一朵花,他说你美丽,就像一朵花。他希望总有一天把你摘回家……”

那段路是我最牵挂的路,那首歌是我最难忘的歌……

3

似乎遗传了山东、东北人的倔强,天性又敏感而有些小任性的我,也太过感性;妹妹小鬼机灵,个性却是温柔而坚定,看待人事更是准稳成熟。所以虽然我们两个相差四岁,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说,妹妹更像是我的姐姐。

大学毕业后,我不顾家人劝阻,执意放弃已经分配到市级铁路医院的工作,选择了申请赴德留学,妹妹也在本专业及多学科论文答辩、打工间忙得团团转,假期很少回家。我们经常电话联系,少有见面。

一年后,我通过赴德考试一次过关。同时,在亲友和同学的帮助下,凑足了赴德一年的生活保证费用,如愿来到德国的法兰克福,开始为期半年的语言学习。如果一切顺利,后半年就可以申请到大学的学习位置。妹妹原本也有出国学习的打算,但考虑爸妈的压力,她主动选择了放弃。我暗下决心,等我蹚出一条路,就一定帮助妹妹实现梦想。妹妹的工作很出色,从海口、杭州到淮安,再到北京,一路春风得意,也一直没有再提过出国的事。但这件事一直哽在我心里,使得我一直对妹妹心怀愧疚,以致于最后成了我此生的遗憾。

语言班的学习很顺利,同时还收获了一个心仪的男友。当然,通过了B1考试,我在两个月后拿到了斯图加特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然而收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我却完全没有开心的感觉,因为婆家人并不喜欢我继续学习,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全职太太”。纠结了很久,最终在大学临近开学前我选择了和男友全家一起搬到德国与荷兰边界的一个小城。当时男友家开了个中餐厅,我也经常去帮忙。

爸妈对我的决定感到震惊、却又无可奈何。妹妹没有一声责怨,她只是心疼地说,“姐,只要你自己觉得值得,你能幸福就好。我只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珍惜你……”

那时,妹妹在一家知名药企,奔波于杭州、北京之间。由于业绩不错,妹妹不断得到升职加薪,然而随之而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这期间,她和妹夫相识相恋直至结婚,一路顺畅。妹妹6月下旬婚宴那天,确切地说,是应姥爷的“恳求”,回东北补办的仪式——恰恰在我刚生小儿子不久,身体极度虚弱,临时决定不能回国了。电话里我对妹妹说,以后我们一定要找一个好日子,咱俩共同举办一次婚礼。到时候咱俩都要穿上漂亮的婚纱,弥补上这个遗憾……

妹妹帮妹夫注册了一家医药公司,起步顺利,一年后步入正轨。妹妹的儿子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像极了妹妹小时候的样子。那时的我和老公有了两个儿子,感情平淡却稳定。爸妈定居北京照顾小外孙,也越来越欣慰于我们姐妹的幸福小日子。我和儿子们偶尔回国看看爸妈,妹妹带着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每次相聚都是那么的短暂却又无比幸福。

一切都在美好之中。

4

2008年的一个周末早晨,我还在熟睡中,电话铃声响起。

“姐,你能不能匀出点钱来?我这儿有点用。”那是妹妹第一次向我开口,我没有细问原因,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妹妹,在她需要的时候,作姐姐的只要尽力就好。妹妹没说具体需要多少,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把手头上现成的三千欧元(当时合人民币三万多)寄了过去。

一直到两三年后,妹妹再也没有提起过当初为什么要急着借钱。倒是听妈妈提起,当时资金周转急需,借了亲属的十万元高利贷,曾几次被催着讨要利息。妹夫的公司也因用人不当,甚至被持刀入室者胁迫返还抵押金,妹妹正值孕期,吓得手足无措……我和妹妹,从没有在金钱上有过纠结。我给她的什么财物,感觉着都是一种爱的表达,她开心我就幸福。给多少,我都心甘情愿。再后来,听妹妹说她和妹夫买了一处别墅区小楼,并交了房子首付,已在装修中。妹妹说最艰难的时期过去了。只是她从被“持刀”吓到的那阵子起,就总是时不时地做噩梦。

到了2013年初,由于当时蒙古餐大流行的冲击,老公家的中餐厅面临倒闭的风险。要么重改,要么关门。在老公的执意中,最后公婆还是选择忍痛关门。没有了餐馆的老公也终于放飞了自己。他出去打工仅仅三个月,我偶然发现,他出轨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把我当成公主宠了近10年的男人会这样对待我们的感情。于是我开始和老公掰扯讲理,向爸妈和妹妹哭诉。妹妹无论多忙都会放下一切、耐心地陪着我,劝导我,直到我哭够了、闹够了为止。她向来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其实她也特别心疼我,希望我能尽快想通,离开他,然后振作起来,重新生活。但她也懂得,十多年的感情怎能说放就放,我需要的是时间。

——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恐怕也就只有妹妹了。

和老公分分合合差不多半年,心情糟糕得一塌糊涂。一次打电话给妹妹时,电话的另一端不停咳嗽,问她便回:没大问题,吃点药就好了。几次电话,经常听到她咳嗽,让她去看医生,她总是敷衍着说工作太忙顾不上,等忙完了就去……

11月上旬,心烦意乱中,打电话给妹妹,没人接听。想着她或许在忙,过了一会儿再打、再打,仍没人接。整整一个星期,无论我怎样打,始终都“无人接听”,偶尔想着自己可能够烦的,妹妹也没有了耐性。实在忍不住,我还是给爸妈打了电话: “我妹妹到底怎么了?我都给她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了,她也不接,她不知道我快要难受死了吗?!”妈妈当即狠狠回怼了我一通: “你就只知道你自己难受,谁不难受?你妹妹已经死过一次了,你还要怎么折磨她?!”我发懵,吼着: “什么死啊活啊的?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5

爸爸也是后来知道的。因为冠心病、高血压等老年病,家里很多事不敢马上告诉他。妈妈待我稳定了情绪,告诉我:原来,就在一周前,妹妹呼吸困难,两腿浮肿,上楼都上不了啦。妹夫忙打120求助,送到医院时已经昏死过去了,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经过抢救,人总算醒了过来,但是还是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了几天。由于是初步诊断为肿瘤,让人还是不敢乐观。我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她刚刚转院到北京三环外的空军总医院。

大脑一片空白。顾不得还在和老公怄气,急匆匆打电话给他,“快点帮我订一张飞北京的机票,越快越好!”

辗转整整十几个小时,终于平安落地。没有回家,从首都机场直奔空军总医院、到肿瘤病房。

看上去,妹妹精神还好。看到我冲进门来,激动得急急想起身抱我。我忙按住她,“你别乱动。”话音未落,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暗骂自己没出息,使劲儿擦了擦。妹妹见我这样,便安慰道:“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还吃胖了呢,爸妈都不让我减肥了。等我出院上班时,那些好看的衣服肯定都穿不了啦!”在场的家人无一不红了眼眶。在医生那里,我得到的确切结果是:妹妹得的是血管内皮细胞瘤,是长在血管里的一种恶性肿瘤。医生说,这种病极其罕见。

我请了整整一个半月的假。那一个半月里,只有累到挺不住的时候才由爸妈或妹夫替换。爸妈心疼我,不愿意天天“耗”着我。可我想,等我走了,更长的时间还得需要他们全程陪护。我毕竟年岁小,回到家里补足一觉,就有精神再连轴战斗。更多的理由是,想多陪陪妹妹,多聊聊童年趣事,让她开心地多多笑笑,别的我不知还能做什么。

我常常、悄悄地看到,妹妹一直在努力保持着笑着,而眼里,分明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微微闪烁,闪得人心那么疼……

“肿瘤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转移了,所以才会有胸腔积水、咳嗽、腹水和腿肿的症状。”自认为学了几年的医学本科大临床,对一般病症有所掌握,但妹妹的罹患,我才感觉自己是那么地无力、甚至是无能、无知。按医生的提议,只能尽力化疗,期待会有奇迹发生。“但是在她的血管里发现了血栓,必须尽全力想办法让它消失或者变小,否则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妹妹的病情发展极快,化疗反应更是令人痛苦不堪,呕吐、脱发接连出现。看着妹妹开始消瘦的脸颊和大把大把脱落的头发,我心痛到无法自抑,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而最危险的是妹妹心包、血管里的血栓,就像一颗颗不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发飙。妹妹把查到的结果告诉家人:目前为止,全世界相近的病症不到200例,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例能够基本“治愈”,并存活,哪怕五年三年。也就是说,对这个病,有效的临床药物及治疗方法还没有出来。

……我真的很想一直陪在妹妹身边,陪着爸妈度过这段非常时期。可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工作关系也不可以请假太久,我必须要回德国了。临行前几天,妈妈帮妹妹剃光了仅剩不多的头发,看着妹妹开着玩笑抚摸自己光头的样子,我实在控制不住泪水。又不想让妹妹看到,我径直跑出了病房……

在空总不算太远的天意市场,我给妹妹买了一顶漂亮又透气的小纱帽。妹妹开心得像个孩子,很少愿意拍照的她紧紧搂住我说,“姐,咱们拍几张照片吧。很久都没有一起拍了呢。”

那天,我们拍了不少,努嘴的,瞪眼的,加各种手势的,近乎拍尽了今生的姿态。直到怕妹妹说“歇会儿吧”,我才停下来。心里酸酸的,但不能让镜头发现。

那是我和妹妹最后一次一起拍照。时间定格在:2013年12月23日,周末。

6

回德国后,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妹妹的治疗以及家里的开销需要大笔的费用,当下还有什么能比赚钱更加紧要的呢?

第二年春节后,妈妈说,小燕的精神好多了,除去每次定期回医院化疗的前后几天,食欲也都很好。一次复查拍片,医生说妹妹体内的几个肿瘤全部都变小了。我们在德的全家人兴奋得高呼万岁。按照这样的速度,再过几个月肿瘤岂不就能全部消失了吗?感谢“靶向药”,我们期待奇迹横空出世。再说,现在带病生存的也并不鲜见。我只要妹妹能活着,哪怕赖赖地活着也好。

北京的天,说暖和就暖和起来了。到了4月,和妹妹通话的时候,我也能够明显感觉出她满心的希望和期待。那些日子,她经常和爸妈或儿子一起去附近的黑山公园里转,然后拍几张美美的照片发给我,戴着我买的那顶漂亮的小纱帽。在迎春、桃花灿烂的春光里,妹妹圆圆的笑脸和愈发白皙的肤色,透着青春与芬芳,仿佛从未生过病一样。那份从容淡定,是我这辈子都学不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都在暗暗祈祷妹妹会创造奇迹。可是8月初,医院的一个电话、打碎了一直在悄悄滋延着的全家的祈愿。

妹妹的锁骨处出现两粒肿大的淋巴结,已经确定了是恶性的,再次更大面积转移了。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要比此前更加糟糕。肿瘤快速扩散,直至9月下旬,脑部也开始出现了肿瘤。妹妹开始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且出现阵发性抽搐。

每天都被这样的信息浸泡,心情已坏到不能再坏。那个时候,妹妹已经基本什么都吃不下了。我慌了,开始安排工作交接,定下来10月初回国。

9月28号,我生日。没有心情,却又不忍拂了大家的好意——公婆不时地劝我,他们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女儿看待”。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仅仅、只是陪陪家人简单吃了一顿晚饭。

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直惶惶不安,无法入睡的我不可自控地不停刷着微信。德国9月29日凌晨——凌晨3点(夏令时),国内时间9月29日上午9点,除了节假日从来不留言的妹夫发来一条微信:“姐姐小燕走了”。短短六个字,犹如一把利剑……

那一阵,我颤抖着,大脑空白。我连妹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经过整整两三个小时的抢救,妹妹永远定格在了34岁。妹夫是在办完了医院、殡仪馆手续后才反应过来发信息给我。听妈妈说,依妹妹曾经嘱托:一切从简。没有通知亲友,没有“折腾”她的大学室友——妹妹当天12点火化完毕。火化过程,妈妈在取骨灰处,几次分明听到了妹妹熟悉的嗲嗲呼叫声……

冥冥之中,妹妹一定是苦苦支撑着的。因为她知道,28号是姐姐的生日,她一定不可以将自己的祭日和姐姐的生日变成同一个日子……

7

老公帮我订了30号的机票,我连夜收拾衣服,仅随身带了一个小背包和想留给爸妈的一沓欧元。

提早4个小时到达机场,过安检。我失魂落魄地坐在登机口附近的长椅上,仿佛雕塑一般。许久,登机时间已到,仍然没有人排队登机,我才想起该去询问登机口的工作人员。他们说我航班的登机口早就换了,飞机已经起飞,广播我没有听到,又由于我没有托运行李,所以,他们没有等我。

我一下子就疯了般,“帮帮我,求求你们帮帮我,我要回去看我妹妹!”

在旅行社的竭力帮忙下,终于重新买到了一张票。那晚,我在巴黎转机,不懂法语的我等错了候机大厅,差点又错过航班。13小时后,飞机从巴黎起飞,经过11小时飞行,终于抵达北京。

看着一瞬间仿佛苍老了的妈妈,头发白了大半的爸爸,我失声痛哭……

妈妈给我看了妹妹在患病之初给父母的长信,在弥留之时写给我的话,“姐,家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太容易受伤……以后,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如果他对你仍然不好,勇敢一点,离开他吧……”

2014年的那个秋夜,格外寒凉……

安抚好爸妈回德后,我闭门在家,谁也不见。

妹妹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憨憨嗲嗲地叫我“姐姐”,再也没有人让我给她暖脚,再也没有人愿意听我唠叨了。那件没能一起穿的婚纱照,最终真的成了永远的遗憾。

妈妈说,妹妹的病就是工作累的。可在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结,如果当初我没有执意出国,如果我留下来和妹妹一起努力和承担,妹妹就不需要那么拼命,就不会患上这个要命的病了。一想到和妹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便觉得自己生无可恋。

那段日子,我得了抑郁症。夜里难以入睡,又常常哭醒过来。绝望中,我开始频繁去看医生,每次按照处方可以拿到10片安眠药。慢慢地,攒下了整整一瓶。

那天,再也无意于苟活的我打开了爸妈的视频,想最后一次看看他们。

视频那端,妈妈消瘦了很多,爸爸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眼里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妹妹的离世简直要了他们的命。可是爸爸仍然不忘反复叮嘱我,工作再忙,也别忘了照顾好自己。

忍不住想哭。他们不知道,我不仅是因为妹妹,而是为自己想哭。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爸妈尚且如此坚强,我又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求死?

狠狠扔掉了那瓶安眠药,我开始竭力调整自己。活下去、活得好,才是硬道理。

2015年,我开了自己的美甲店;2017年,我终于狠下了心,离了婚;我和孩子的爷爷奶奶及全家人一直保持着亲人关系。2020年疫情以来,德国比不得国内,感染人数此起彼伏,不得消停,就连戴不戴口罩都成了“问题”。宅家的时间多了,我学着给孩子们做各种吃食,几乎成了半个美食家;我报名国内网课,学习诵读、配音——以前忙于工作不敢触碰的喜好,又得以重拾,我在努力做到:好好活着,活下去。

这十年,我始终保持着给妹妹留言的习惯,告诉她家里和我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她的儿子上了艺术院校,明年参加高考。妹夫对爸妈的关照,比以前更多了。对孩子的爱从精神到物质。妈妈总是跟我说,若你妹妹在,也不过如此;我的大儿子已经开始了工作,小儿子今年刚刚考进威斯特法利亚大学计算机专业;爸妈心情在慢慢好转,希望、相信身体也会渐渐好起来。我知道,今天的我一定是她最想看到的样子,这些一定都是她最想知道的事。因为我想让她安心,所以才会努力这样。可是我不会再过生日,因为关于她的离去,我至今仍然无法释怀。

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转世轮回,可是,自从妹妹离开的那天起,我开始祈愿应有前世来生,开始希望奈何桥边再无孟婆汤,希望妹妹不要忘了我。因为,若有来生,我们还要一起回来。守在爸妈身边,就等于守住了幸福和安宁。那时的我们,不要太任性,也不要太负重。好好活着,活成一幅隽永的山水画卷。

2024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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