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焱
去年五月,《中国乡土文学》编辑部召开部分作者座谈会,午餐时,作家田老师问大家:你们对农村什么老物件印象最深刻?有人说是碾子,有人说是石磨,有人说是村里的大钟……问到我时我说是咱们村里的那对大喇叭。因为那对大喇叭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老师,与我有割不断的情缘。
从我记事时起,就见过大队部房后有一根高高的水泥电线杆,顶端有两个蓝灰色的大喇叭,喇叭口直径80多厘米,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别看大喇叭颜色陈旧,表面凹凸不平,但喇叭声音很大,在村子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清楚地听到广播。那年月宣传条件落后,大喇叭就成了偏僻山村唯一的宣传工具。
天气对庄稼人来说十分重要,春播期间如果预报有雨,大喇叭里就传出大队支书的声音:明天有雨,各小队抓紧把山坡地的豆子种上。夏锄时节,支书到各小队地里查看过禾苗后,大喇叭就响了:二队河套边上那块刀把地,草长得贼旺,把苗给欺住了,队长是干嘛吃的?那年国庆刚过,听说有飓风,大喇叭又传出支书的声音:三天之内有大风,果树队的京白梨、国光苹果赶紧下树。在寒冬,每当暴风雪将至,支书那大喇叭又喊:北风烟雪要来了,各队的牲口棚、猪舍,保暖工作一定要做好,三队饲养场的小猪崽要弄到屋里……
村支书胡贵山是我的本家四伯,他的声音厚重,略带点嘶哑,是个大老粗,说话粗粗砬砬,可社员却说,支书的话粗理不糙。有一年秋天,我们那一带农村流行病毒传染性痢疾,村民管它叫霍痢拉,患者高烧、腹痛,每天大便数次,粪便带血,由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差,本村和邻村都有患者相继死亡。胡支书就在大喇叭里喊:“……现在咱们的防病工作可是到了节骨眼儿,咱们可得把眼毛挽起来,谁得了霍痢拉谁完犊子,我要得上我也完犊子……”
大喇叭里经常表扬村里的好人好事、先进典型;也批评违反村规民约的歪风邪气。支书剋人不讲情面,直鞭要害。胡三是我本家堂哥,英俊潇洒,能说会道,是生产队果树技术员。他最大的毛病是总爱在外面拈花惹草,老婆一旦干涉,他就恶语相加。老支书在大喇叭里没给他留一点情面,粗鲁的土话透出几分泼辣:“……胡三,你算个什么东西,娶了一个多贤惠的媳妇,你还在外打野食。你跟野鸡(生活作风不正派的妇女)吹牛逼,我是全村的一号美男子。呸,不要脸的玩艺儿,你也不怕疝了舌头。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瞅瞅你那德性。今天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儿,你要再敢在外跑臊,我就把你腿给砸折……”照理来说,这类男女风流之事是不宜在大喇叭里宣传,可老支书偏要让丑事公开曝光,杀一儆百。还别说,自从大喇叭里抖搂了胡三的丑事,他的老毛病就没有再犯。从此,“胡大喇叭”的绰号就加到了老支书的身上。
咱们村148户,121户是胡姓人家,本家当族人多心齐、团结,这也许算得上是一个优势。村里出现突发情况,大喇叭发出紧急号召,那快速的鼓动、感召力直扣大家的心弦,人们闻风而动。有一年深秋,三队的淑芳二婶,和几名妇女到山上采蘑菇,在回家路上,她中途失踪。夜幕已经降临,贵田二叔闻讯十分着急,因为北山常有狼群出没。这时,大喇叭发出了强音,号召全体社员,撂下饭碗,操起家伙,立马上山找人。社员们拎着砍刀,手握棒子,有的拿着手电,有的举着火把,分四路人马向北山搜寻。大家边找边喊二婶的名字,还好,在一棵大槐树下,发现了二婶的身影,她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斜倒在树下,筐里的蘑菇全撒在地上。只见明白医道的贵山支书反复拤捏她的仁中,她苏醒了。原来,她患有间歇性癫痫病,谁都没有想到,她在解手时意外犯了病。当大家又听到断断续续的狼叫声时,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終于落下了。
大喇叭呼叫,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事情有许多,就说那次吧,1959年腊月二十七,晚上十点左右,一小队的金田哥家的玉梅嫂子在医院产后大出血,必须马上输血。金田哥全家人都吓傻了,顷刻之间,大喇叭里就传出贵山支书的紧急通知,动员B型血的人紧急献血。不大功夫,中、青年男女社员50多人急急忙忙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分乘3辆拖拉机快速奔向县医院。因为输血及时,玉梅嫂子母子平安。
我和村里的大喇叭可以说是情有独钟,是歌曲把我们连在一起。我爱好唱歌,村里的大喇叭每天早、午、晚播放三遍中央和地方的新闻,然后是文艺节目。由于当时还是顽童,并不关心新闻,倒是爱听文艺节目,其中的歌曲部分是我的最爱。说到这里,我要感谢主持广播的梁会计,他不但手风琴拉得漂亮,更重要的是,他可称得上是位铁杆歌迷,他播放的红色经典至今我都耳熟能详:《歌唱祖国》《我的祖国》《黄河大合唱》《延安颂》《松花江上》《学习雷锋好榜样》《赞歌》《长征组歌》《共青团员之歌》(苏联歌曲)等等,由于那时年纪尚小,对红歌的理解还比较肤浅。大喇叭播放的少年儿童歌曲我也记住许多:《歌唱二小放牛郎》《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让我们荡起双桨》……就是学唱这些歌曲,让我潜移默化地提高了演唱技巧,读到小学五年,成为学校合唱队领唱歌手之一。这些歌滋润了我稚嫩的心灵,引领我向新的精神世界前行。
随着我年龄的渐渐增大,对大喇叭里的抒情歌曲开始了情不自禁的学唱,有:《在那遥远的地方》《傲包相会》《九九艳阳天》《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婚誓》……我记住了那一代著名的歌唱家:郭兰英、胡松华、朱逢博、吴雁泽、贾世骏、才旦卓玛、马玉涛、欧阳劲松……他们功底坚实,演唱独树一帜,是那个时期歌坛偶像。作为声乐爱好者的我,认真向他们学习气息掌控、发声技巧、自然抒情等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十年来我先后荣获全县歌咏大赛二等奖、地区业余歌手大赛优秀奖、市职工老年业余歌手大赛二等奖等荣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村里的那对大喇叭教我学会了唱歌,给了我終身快乐。
跟大喇叭学唱歌所下的功夫比我还大的是梁会计和村妇女主任我的玉竹堂姐,我经常看到他们拿着纸笔在大喇叭下面认真地记录歌词,品味大喇叭里的动人歌声。在田头绿柳的树荫里,宁静皎洁的月光下,在山泉潺潺的溪水旁,在水库平坦的大堤上……经常会听到二人对唱歌声。那年在县里举办的“五·四”联欢晚会上,两人演唱的《婚誓》一举夺魁,并上了报纸、电台。两人因歌生情,结为伉俪。说到底,还是大喇叭当了二人的红娘。
那个年代,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看电影是一件奢侈的事,为了让更多人从广播里欣赏到电影,广播电台就制作了电影录音剪辑。梁会计不光是歌迷,也酷爱电影,中央和地方各广播电台播放电影录音剪辑时间他都烂熟于心,每次都准时转播。我觉得,那些年的老电影,不但人物个性鲜明,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连题目也十分凝炼,像《青春之歌》《红旗谱》《永不消逝的电波》《战火中的青春》……尤其是一些谍战(当时统称反特片)故事,如:《斩断魔爪》《虎穴追踪》《神秘的旅伴》《国庆十点钟》等等,魅力极强,常常让我入迷。有一次,大喇叭播放《铁道卫士》的电影录音剪辑,我把小板凳搬到院外,听得入了迷,结果把饭烧糊了,我吓坏了,心想,肯定要挨父亲的耳光。父亲没有打我,还温和地对我说:“不要紧,以后小心就是了。我前两天和你们的班主任郭老师聊了你的学习,她说,你的作文成绩提高很快,跟听电影有关;她还说,你在课间给同学们讲你在大喇叭里听到的电影,大受同学们的欢迎……”
听大喇叭里的电影得到父亲的许可,让我非常高兴。大喇叭不仅播放国产电影,还播放了大量的译制片。那时我们国家的电影制片厂仅有几家,国产电影生产规模有限,产量不大,倒是译制片较多,主流是苏联电影,其次是当时的社会主义国家及友好国家的电影,通过聆听这些电影,领略了各个国家的社会制度,了解了那里的历史文化,知晓了各国别具一格的民俗民风……
通过听大喇叭广播的译制片,熟悉了一批优秀的配音演员,他们的声音各具特色,他们的气质独领风骚,他们用曼秒的声音,创造了色彩缤纷的情感世界;他们用独到的演绎,塑造了性格迥异的人物。童自荣的圆润、华丽,邱岳峰的通透、幽默,李梓的温文、娴雅,刘广宁的清脆、犀利,向隽殊的温柔、妩媚,张玉昆的刚毅、浑厚,毕克的含蓄、坚定,尚华的灰谐、洒脱……
优秀的配音演员不仅能用声音准确地刻画形形色色人物的鲜明性格,透视人物丰富、复杂的內心世界,还能够听语音想象到人物的神态表情及相对应的肢体动作。现在,我回想起来,能听到这些艺术家们的电影配音,真是莫大的幸运。
大喇叭是农村文化生活最活跃的舞台。它播放党和国家时政要闻、地方新闻,也播放歌曲、电影及其它文艺节目,它都从不同角度给了我心灵的熏陶和文化的提升。退休后,我当上了电影、电视剧的群众演员。我饰演过台词不多的民办教师、生产队会计、流浪乞丐、地痞流氓……2011年我跟随《生死钟声》剧组,在横店、上海等地拍戏。有一次收工后返回招待所,在大巴车上,可能是出于艺术家对一名普通群演的鼓励,李惠民导演表扬了我两句,坐在我邻座的著名演员黄觉(该剧中饰演谢云亭)问我:“你跟谁学的表演?”我说:“是跟咱村的那对大喇叭。”我见他瞪大双眼看着我,多有疑惑,就又补充一句:“黄老师,我没有骗你,那是真的……”
我向黄老师详细地讲述了经过后,他频频点头。村里的那对大喇叭又何止是教了我影视表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