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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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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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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双棉鞋

       耿春荣

前几天老公清理立柜,翻出一双黑布棉鞋,不是老式的一脚蹬,而是中间有舌头,打了洞眼儿,能系鞋带的仿军用棉鞋,和军品商店里卖的军用棉鞋一模一样。这些年我都把它放在橱柜抽屉里,舍不得穿,因为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双棉鞋。记忆把我带回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家姐弟六人,因家境贫寒,从我记事起,家里从来没有给我们买过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为我们缝制的手工鞋。做鞋并不容易,必须要有材料。仅靠家里人穿过的那些破衣服、家中零散的碎布片儿,是远远不够的。我和姐姐就到距离我家十里之外的县机械厂的垃圾推里捡拾工人扔掉的破工作服和擦机器的油抹布,拿到家里,剔除钮扣、线脚、杂物,拆成小片儿,然后到河里刷洗,把洗干净的布片儿摊平,晒干,村里人管它们叫“铺衬”,把铺衬叠好,一卷一卷地包起来,准备做鞋时使用。做鞋的第一道工序是糊袼褙——把铺衬用糨糊一层层粘在一起,达到一定厚度,晾干了,就是袼褙。糊袼褙要用整块时间,不然,打一盆糨糊抹不完就干了,那年月粮食金贵得很,糊袼褙却必须用平日里不舍得吃的小麦粉。我们家打袼褙的糨糊常常是掺兑一半磨得精细的玉米面。母亲总要选择一个晴朗的天气,打好一盆糨糊端到院子里,又把一块门板放在两条长凳上,用小笤帚沾面糊把门板刷一遍,先贴上火纸,再把铺衬粘到火纸上,一片接一片,扯直,抹平,若遇少许空档和洞眼,就撕点小块破片贴补上。我不只是看,也拾着破布片儿往上粘,弄得满手满脸全是面糊。母亲笑了,随即用干净的布片给我擦净。一门板的铺衬糊好了 ,就放在大阳底下晒。傍晚,它被晒干了,一整张大片从门板上揭下来,这就是通常说的袼褙。这些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破旧的碎布片粘连起来的袼褙,曾经让我产生了种种联想:像一幅画?是一首诗?或是一支歌?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简单的浮想联翩。长大后,我当上了民办教师,给学生上美术课,讲到了绘画的色彩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竟然会浮现出母亲打出那一张张袼褙,思绪沉浸在袼褙的年代,直到学生向我提出了问题,我才从遥远的往事记忆中回到现实······要说做鞋最烦琐、最辛苦的那道工序就是做鞋底(俗称纳鞋底)。按着事先放好的纸壳样,把袼褙剪成鞋底形状,叠放在一起,用新白布铺底裹边,“千层底”的鞋底坯子就成型了。母亲先用锥子在鞋底上扎个眼儿,用套在中指上的铁顶针一顶,把针线穿过去,再用力“呲啦、呲啦”地拽两下,麻绳一针挨一针缝遍鞋底,缝得越密,线拉得越紧,鞋底就越耐穿。所以,需要千针万线才能纳出一双鞋底。那针脚一行行,一排排,十分整齐,透出一种娴熟、优雅之美。纳鞋底是个劳神费力慢功夫苦活儿,时间一长,母亲的手指就酸痛,眼睛发花,有时母亲一不小心还会被针扎到手指,她把手放到嘴里,慢慢吮吸流出来的鲜血。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都十分心疼,甚至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泪。因此,在我童年的无数个冬夜里,我是经常望着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神情专注的背影和听着麻绳抽动的嗤嗤声中渐渐进入梦乡的。平时母亲要干的活儿很多,下地挣工分,侍弄自留地的蔬菜瓜果,在家做饭养猪,纺线织布……纳鞋底只能忙中偷闲。好在纳鞋底不受时间限制,吃罢饭,放下碗,来几针;睡觉前,加个夜班,戳上几十针;找人说事,边说话边纳鞋底;上工时,用头巾包上鞋底,中间歇息时,急忙拿出来,两手舞动留下一片缜密的针脚;生产队开会了,母亲和其他妇女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地让针一下一下从鞋底穿过,咝咝的声音此起彼伏。纳好了鞋底,接着是上鞋帮。做棉鞋,鞋帮里面要铺棉絮,内贴绒布。上鞋帮也是技术活儿,没个好手艺,鞋帮就会上偏,结果是鞋帮打褶,鞋的前后左右都拧劲,穿着难看,脚也不舒服。因此,母亲将穿了细麻绳的钢针从上往下,把鞋帮和鞋底一起穿透,每上一针都要认真比量一下鞋底和鞋帮的准确位置,然后用力拉紧针线,鞋帮就被紧紧地縫在鞋底上了。母亲做鞋的细心和耐心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她做的鞋不仅穿着舒服,而且特别美观,我们姐弟每次穿出去,人们都啧啧称赞。我是家中长女,在贫病交加的环境里(父亲长期患支气管哮喘,不能劳动;二妹是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走路都要大口喘气)长大,饱尝了生活的苦难与艰辛,即便如此,唯独令我感到骄傲且难以忘怀的是,在每年漫长的冬天里,我都能穿上一双由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棉鞋。年年冬天穿着合脚、保暖、美观的棉鞋,不会像有些同学那样,因为穿不上棉鞋或者是那棉鞋不保暖,致使脚上生了冻疮,红肿发亮,那疼痛,那搔痒,真是难以忍受。我读初中,家离镇中学较远,母亲让我在学校住读。寒假前夕,我们初二的三个班都在操场除雪,各班之间展开了劳动竞赛。我是共青团员,又是班里的劳动委员,学校的集体劳动一向是一马当先,由于我铲雪多,干得快,学校领导在大喇叭里表扬了我和另外两名同学,这鼓励就像注入了强心剂,我越干越来劲……

收工的时候,才发现我的一双棉鞋早已湿透了。回到教室,我把棉鞋脱下放在炉上烘干。没想到的是,一名同学往炉里添煤,一不小心,把我的一只棉鞋刮到了炉膛里。我急得哭了起来。等老师把鞋拽出来的时候,棉鞋已经面目全非。老师回宿舍给我拿来一双她的棉鞋,可这鞋比我脚要大两号,走起路来真别扭。老师见鞋不跟脚,就说:“我请你们村走读同学给捎个话儿,让你家长带一双棉鞋来吧。”事隔五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在教室里上课,突然有一位同学说:“春荣,有人找你。”我抬起头时,发现母亲身穿一件单薄的蓝布衣裳站在外面,她手里拿着一双新棉鞋,向我扬了扬,大声说:“我给你送棉鞋来了!”此刻,全班同学的眼睛齐刷刷望着母亲,母亲冻得浑身发抖。我跑出教室,接过母亲手中的新棉鞋感到奇怪。一问才知道是母亲是加班加点,突击夜战赶做出来的。我抱着母亲热泪盈眶。按说母亲如此勤劳辛苦,做的鞋堆起来应该像座山,我们一辈子都穿不完。事实是,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却是母亲做的鞋,赶不上我们穿的。原因么,一者人多,母亲的双手难敌众脚,二者我们的脚一天天在长,又整日贪玩,不是上山,就是下沟,一双布鞋能奈何多久?往往不是踢了帮,就是大拇脚趾顶出了鞋。平时倒也能凑合些日子,快要过年了就要急死母亲,抹袼褙、廓鞋样、纳鞋底……忙得不亦乐乎。初一早上新鞋上了脚,别人夸母亲做的鞋结实、好看、喜气,我们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母亲虽也满足,却满脸的疲惫。待过了年,她又忙着开始抹袼褙、廓鞋样、纳鞋底……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了城里。母亲从来不去公园里唱歌跳舞,也不和街坊四邻聊天解闷儿,如果闲个一天半晌她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劳动永远是她的天性。一天,邻居冯婶跟我说,母亲背着我们夫妻,在大街上摆地摊,卖她做的鞋,几次都被城管撵得到处跑。我一听很是生气,心想,这不是给我丢人吗?让邻居们知道了如何看我?却不知道怎样跟母亲说。过了段日子,我有点想通了。是啊,我们收入低,平时给我妈的钱少,她也没有开口跟我们要过,她卖鞋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啊。再说我妈出卖的是自己的劳动成果,有什么丢人的?虽是这样想,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任凭母亲瞒着我在大街上摆摊卖鞋。给我留下清晰记忆的是,母亲第二次来我家住,见我在寒冷的冬天脚上穿得是一双单皮鞋,便着手给我做棉鞋。当时流行带眼儿系带儿军用棉鞋,可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款式。她跟一位复员军人借来了鞋样,经过仔细琢磨,用一周时间做好一双我喜欢的仿军用棉鞋。我穿着它上班,同事们都看好了这双鞋,说和军棉鞋一模一样,问我在哪里买的?听说是我妈亲手做的,都夸我妈手巧,并说有这样的母亲真是幸福。可她们都不知道我母亲这一生做了多少双棉鞋,一双鞋底纳多少针,用多少绳子?我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这一辈子母亲纳了多少鞋底,我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能知道的是母亲左手食指永远弯曲了,再也伸不直了。右手食指上先是勒出条条红痕,继而变成一条条白里泛黄的老茧,最后成了一道道黑色的纹线……我就是这样穿着母亲做的棉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数九寒冬,走过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一晃60多年,如今母亲早已驾鹤仙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却特别怀念母亲为我做棉鞋的情景,每每回想,心中就会涌起一阵酸憷并伴着情不自禁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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