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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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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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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升

一觉醒来,老秦伸手从床头柜拿过手机,发现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老秦心一紧,禁不住皱了皱眉,他有些自责。

记不清已经多少年了,老秦每天七点准时起床,如厕,洗漱,与老伴一起张罗着做早餐,然后陪母亲一起吃早餐。吃完早餐,老秦八点准时离开家门,早早到隔壁楼的办公室上班。按说,编辑部规定的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可老秦每天却习惯性地比单位规定的上班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倒不是因为老秦上班积极、想当优秀员工,也不是因为他是所任职的这家文学杂志的副主编,作为杂志社领导之一的他自觉地以身作则,说到底还是因为老秦在家里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书房。作为京城的一名知识分子,而且还是一家国内久负盛名的文学杂志的副主编,此外还算是文学界一位名气不小的文学评论家兼散文家,老秦的文字生涯已经干了大半辈子,可迄今竟然连自己的一间独立书房都没有,这在外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可对老秦来说却是真真切切的现实。老秦这辈子迄今只有一套总面积不到一百平米的小三居室,住着一家三代四口:母亲、夫妻和自己的儿子。老秦的父亲去世之前,家里住的是三代五口。可无论是住四口还是五口,老秦都无法拥有自己的书房,他家的小三居空间再怎么说也是无法改变的,三代人每一代都得占住一间房子,除此之外就剩下本就不大的客厅兼餐厅,他上哪儿去找属于自己的独立书房啊!

幸好老秦所任职的杂志社近在咫尺,与自己家居住的宿舍楼仅隔楼相望,从离开家门到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时间只不到三五分钟。想想当下京城里那些每天忙忙碌碌、蚂蚁般穿行于大街小巷的数不清上班族,上下班往返一个小时算是少的,往返两三个小时见怪不怪,往返三四个小时甚至四五个小时的也大有人在,最著名的莫过于居住在燕郊的那些打工族。相比之下,老秦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太幸运了,仅仅是上班一项,自己每天就能比别人节省了数小时,无形中等于延长了自己生命的长度,老秦为此倍感幸运和珍惜,他知道自己必须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工作、读书和写作上,否则岂不是辜负自己拥有的这份幸运?家里没有书房,他可以到仅一楼之隔的单位去,他是单位里的副主编,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一直以来,那间办公室被他当成了自己的独立书房,这也是老秦每天早晨要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办公室的原因。可是昨天,老秦退休了,退休宣告了他职业生涯的结束,也宣告了他一直引以为荣并为之庆幸的办公室独立书房的寿终正寝。昨天以前,老秦连续十几天紧锣密鼓一直在收拾他办公室的物品,尽管他对自己办公室里所有的物品都怀有感情,书籍,报刊,照片,名片,所有的办公用品等等,终日与他相伴的这些东西,主观上他件件都不想割舍,可客观上他又必须割舍。他更不愿意割舍的是那间他用了数十年的办公室。可随着退休日子的到来,昨天老秦也迫不得已将办公室钥匙交还给杂志社了,他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书房,这无异于抽走了他的魂。从昨天开始,老秦内心一直空落落的,他有些心神不定,有些魂不守舍,甚至于预感到从今以后自己的灵魂将无所归依。虽然昨天下午杂志社特意为老秦开了退休茶话会,上级分管领导以及杂志社主编在会上充分肯定了他的工作生涯和工作业绩,众多的同事也都各自表达了对老秦的正面评价和依依惜别之情,可老秦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失落。

昨晚入睡前,老秦破天荒未设置闹铃,反正他觉得退休了,过去的工作像卸下的担子,从此与自己无关。他倒是盘算过退休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也惦记着自己的读书和写作,可再怎么盘算、再怎么惦记,有一个残酷的现实是无法回避的,那就是自己再没有之前办公室那样的独立书房了。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他觉得自己退休后的第一天没必要早起了,即便早起也没地方去呀,索性让自己舒舒服服睡个懒觉吧!这么一想,昨晚他果真破天荒就没有设置闹铃,果真就那么舒舒服服地睡着了,甚至连妻子早上起床他都毫无觉察,而当他一觉睡到自然醒时,时间竟然已到了上午九点钟。这个时间,正是退休前单位的上班时间呀!老秦有些吃惊,有些自责,可这种吃惊和自责,像极了微风掠过,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觉得退休了,再也无权无责,时间都是自己的,睡个懒觉怎么了?自己没有对不起谁,要说对不起,那也只是对不起自己。这么一想,他打了一个呵欠,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衣裤,走出卧室。

进了客厅,老秦一眼瞥见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母亲,他随即唤了声“妈”。母亲见到儿子,一张老脸忽然笑成了一张寿菊,老人家乐呵呵说:“儿啊,你总算起来啦,难得你睡这么好。赶快去吃早餐吧,我和佩红早吃完啦。”佩红是老秦妻子的名字。听闻声音,妻子拿着一块抹布从厨房走了出来,温情地望了一眼丈夫,微笑着说:“这回睡舒服了吧?”老秦“嗯”的一声,嗔怪道:“你起床怎么不唤我一声呢。”妻子说:“唤你干嘛,今天你又不上班!”老秦道:“不上班也不能睡到九点呀,再说我不还得帮你张罗早餐嘛。”妻子说:“得了吧,这点活哪儿用得着你?”老秦道:“平时我不是同你一起做早餐的嘛。”他说的是实话。一直以来,老秦与妻子早晨都是同时起床,错开时间轮流洗漱、上厕所,分工合作张罗早餐:烧水,热牛奶,煮鸡蛋,热包子、花卷抑或馒头,有时候也煮一点豆浆或小米粥,或烤一两片前一天从超市买回来的面包,反正早餐是尽量变着花样,每天换着吃。老秦和儿子都是吃完早餐准时上班。今天,儿子一早继续上班,老秦却不用上班了,可习惯成自然,内心觉得还是应该与妻子双双起床一起张罗早餐。在家里,老秦从来都不是大男子主义,工作之余他都尽可能协助妻子分担家务,或陪伴耄耋老母聊聊天拉拉家常,这一点,妻子是满意的。她不满意的是购买房子这件事,由于老秦的固执起见而错过了两次机会。老秦和妻子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早年有这套三居室的福利房可住,老秦已经心满意足,根本就没动过心思要调整房子或多买一套房子。直到前些年,在妻子怂恿下,老秦倒是动了要多买一套房子的心思,可面对高企的房价,老秦那念想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很快烟消云散。这辈子老秦最怕欠别人钱,也从不借别人钱,一想到要按揭贷款好几百万,老秦吓得后背直冒冷汗,仿佛从此将背上个十字架。其实,老秦与妻子工作了数十年,夫妻俩节衣缩食同甘共苦,家里在银行的帐户少说也有一二百万的积蓄,加上已经参加工作的儿子也有工资,全家人合力交个首付调整房子或新添个二居室,办个二三十年的按揭,每月交万把块钱的还贷,应该是没问题的。妻子和儿子也一直为他这么盘算,甚至是苦口婆心,可一根筋的老秦就是刀枪不入、无动于衷,调房或购房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直到这两年临近退休,老秦才又动了调房或购房的心思,可上网一查房价,比前些年又高出了一大截,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那点钱在高涨的房价面前越发贬值,老秦的肠子都快要悔青了,尽管他满腹愧疚,却不敢向家人提及房子的事。在房子这个问题上,老秦已经是英雄气短,尤其是在妻子和儿子面前,已经毫无底气,像被人掐住命门似的。眼下自己退休,老秦才又惦记起独立书房,能力上却无法实现,就有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此时的老秦想表现一下,多少也有点想讨好妻子的意思,妻子却说:“得了吧,你不上班,这点事再也用不着你。你要是有工夫,多琢磨家里的大事倒是真的。”老秦发现,妻子说这话时,正拿着抹布哈着腰在屋子里的柜子、茶几、沙发上来来回回擦灰尘。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时,看似不经意,似有若无,云淡风轻,可在老秦听来却似乎是话中有话,甚至是话中带刺。妻子让老秦多琢磨大事,家里眼下能有什么大事呢?老秦首先想到的就是房子,只有房子才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有了房子,家里的第二件大事,三十岁的儿子的婚姻大事也会水到渠成,而第三件大事也即老秦拥有自己的书房,也将会顺理成章。只是这事对于老秦,说来容易,想实现却是难上加难。老秦自己现在最想房子这事,又最怕别人哪怕是家人在他面前提房子这事,可偏偏妻子刚才是话中有话,直接捅到他老秦的痛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老秦沉默了,他有些郁闷,可又不想与妻子短兵相接。此刻他讪讪笑着,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漱,而后独自一人坐到餐桌上吃早餐,一边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母亲拉着家常。母亲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老秦聊着,此刻她的注意力正被电视一档健康养生的节目吸引着,每天早上,母亲吃完早餐都要雷打不动地看这档电视节目。老秦的母亲一向就比老秦的父亲重视健康,也注意锻炼和养生,也难怪都快八十七岁的高龄了,母亲至今仍精神矍铄,身体也没啥大毛病,不像父亲,十年前就因脑动脉出血早早离世。

吃完早饭,老秦收拾完餐桌和碗筷,进卫生间漱口擦嘴,而后拿起一本《杜甫诗歌选注》,打算坐下来看看书,准备应约为一家晚报写一篇有关杜甫诗歌赏析方面的随笔。他拿着书,在卧室和客厅之间回来梭巡,想寻找一处可供读书的地方。可他反复走了两个来回,都没有找到自己中意的去处。他与妻子的卧室,一张双人床,一堵满墙的立柜,一个五斗柜,再一个窄小的梳妆台兼小写字台,已经将卧室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双人床和柜子之间留下的空间都很狭窄,勉强能供人进出,如果自己与妻子同时相向进出,相遇时都必须侧身错让,否则谁都将进退不得。那个小梳妆台兼写字台,当然也是勉强可供写作看书的,可老秦从未在那里写作看书,自打入住这套房子,主卧室的那个地方便几乎是妻子佩红的专利。这时候的老秦也拿着书,试图在那个小梳妆台兼写字台坐下来,看一会儿书。可习惯了大办公室,用惯了大写字桌,坐惯了皮面转椅的老秦,在梳妆桌前刚刚坐了不到五分钟,便如坐针毡,他有种旧时女人被緾脚的感觉。他起身走向餐桌,挪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可这时候的母亲还在看电视,电视的噪音让他无法静下心来看书。他抬眼瞟了一眼母亲,这时候的母亲仍看得很专注,丝毫未察觉到她儿子老秦此时的举动。老秦也不忍心打搅母亲,他灵机一动,拿着书起身走进了儿子的卧室。儿子的卧室虽然比主卧室略小,但里面摆的是单人床,衣柜也小,因而也还能靠墙摆下一张不大不小的写字台和椅子,写字台上有儿子的台式电脑和小书架。走进儿子的卧室,老秦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觉得这倒是看书写作的好去处。他在儿子的写字台上端坐下来,正专心致志准备看手头的《杜甫诗歌选注》,妻子佩红却推门而进。

妻子是进儿子卧室擦灰来了,她抓着一块抹布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动,一边对老秦说:“妈一会儿看完电视,就该下楼活动去了,要不今天你陪她下楼?”妻子的这句话,冷不丁将老秦从遥远的唐朝拉回到现实。他知道母亲每天都得下楼到户外活动,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以往都是妻子陪着母亲下楼。可眼下他已经退休,再不需要上班,陪自己母亲天经地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该多陪陪母亲了。母亲都已经八十七岁高龄,虽然迄今身体尚好,但高龄老人毕竟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突发疾病,一阵风就将他的生命吹灭了,所以母亲是多活一天是一天,而自己是多陪母亲一天少一天。这么一想,老秦毫无二话,满口答应,他也是位孝子,此刻他内心甚至有些感谢妻子的提醒。他觉得相比于陪伴母亲,读书写作还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眼下远没有比多陪伴母亲重要。于是,他收起书,起身来到客厅。这时候刚好电视里那个健康养生节目也结束了,母亲听说老秦要陪他下楼活动,高兴得合不拢嘴,褶皱的脸欢快地荡起了波澜,浑浊的老眼也闪出了亮光。

时值上午十点钟,没有风,太阳很好。天蓝得深不见底,像极了一面倒扣在苍穹的大海。阳光很慷慨地从天空撒向大地,让人浑身从上到下都感到暖融融的,仿佛披上了一件薄薄的暖装,冬天的寒气也像见不得人的小媳妇,瞬间不由得悄悄退却。

这里是街边公园。老秦居住的宿舍楼南面紧挨着街边,北面是出版社和老秦退休前任职的杂志社的办公楼,楼下的院子空间不大,没有绿地,只有几个很小的花坛和三五棵长得不成气候的树,且互不搭边,都孤零零、歪歪扭扭地立着,像极了没人教养的孩子。每逢工作日,院子里都横七竖八密密麻麻停满了车,走路都得在车缝里小心翼翼穿行,更别提有什么活动空间了。单位宿舍楼里的职工居民,唯一的活动去处便是楼下街边公园。幸好街边公园不错,从墙院到临街的直线距离,少说也得有三四十米的样子,市政和园林部门前些年沿街给修建了花坛、雕塑、凉棚和木制长条坐椅。春夏秋天的时候,凉棚上还爬满了长青藤,加上街道边原本就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的槐树与杨树,让这一带成了市民尤其是周边老年人每天休闲聊天的好去处。即便眼下已值寒冬,但闲人尤其是老年人并未减少。遛狗和遛鸟的人们依然会雷打不动,像春夏秋天一样每天早早来街边公园蹓跶,而一旦太阳升至城市上空,老人们就会像赶集一样三三两两接踵而来,聚集到这里晒太阳。

此刻老秦搀扶着母亲,一路走一路说话,慢慢地也走到了这里。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一下子就吸引了老秦和母亲的目光。循声望去,邻近院墙的几棵龙爪槐,枝桠上正挂着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鸟笼,鸟笼里颜色不同、形态各异的鸟儿蹦蹦跳跳,叫得正欢。老秦本想指引母亲观鸟赏鸟,可他不认识鸟笼里的鸟都是些什么鸟。母亲见状,反倒是乐呵呵地逐一指了指鸟笼,一一叫出了鸟儿的名字:画眉、百灵、黄雀、玉鸟、鹦鹉、八哥、相思鸟等等。老秦正看得专注,听得入迷,忽听得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大妈太棒啦,您真是好眼力、好记性!”老秦一转身,发现是自己楼上的邻居老史,他原本是出版社从事后勤管理工作的员工,与老秦在同一栋楼上办公,几年前已经退休。此刻的老史正将一张笑脸送到老秦和他母亲跟前。老秦赶忙回报笑脸,同老史打招呼,顺带问老史是否也在这里遛鸟。老史点头说:“正是。”老秦问:“哪只鸟是你的?”老史抬手指了指一左一右的两个鸟笼,说:“呶,这两只都是。”老秦一看,几乎惊叫起来:“哇,一只鹦鹉,另一只八哥,这不都是能说话的鸟吗?你不嫌吵?”老史笑道:“哈哈,喜欢都来不及呐,我就是喜欢会说话的鸟,才特意养了鹦鹉和八哥的,不然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憋闷、太寂寞啦!”听老史这么一说,老秦这才想起来,老史的女儿当年留学英国,毕业后留在伦敦,后来又在伦敦结婚生子,前两年老史和老伴到伦敦帮女儿带孩子,可老史在那里吃不惯也待不惯,不到半年时间就一个人回国了,留下老伴在那里继续帮女儿带孩子。如今,老史一个人在家,天性喜欢热闹的他整天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家里都没有人可以同他说话,他能不寂寞么?这么想着,老秦使劲点了点头,道:“也是也是,抱歉我忘记你眼下是一个人在家了。”老史意识到什么,忽然反问:“哟,你今天怎么有功夫陪伴大妈了,不上班啦?”老秦笑答:“我昨天刚刚退休,从今天起,我跟你一样,也是自由人啦!”老史说:“嘿嘿,那敢情好,你也终于解放了,这回大妈有福了,大妈您儿子老秦可以多陪陪您喽!”说着他将脸转向老秦母亲。老秦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是呀是呀,退休前儿子实在太忙,难得有时间陪我。”老史说:“退休就不一样,老秦这回自由了,有的是时间,大妈您就等着享福吧哈。”老史话音刚落,鸟笼里的鹦鹉和八哥争先恐后学着老史语调高叫起来:“享福享福”“享福享福”,老秦和母亲一下子被逗得眉开眼笑,连声说这鸟儿真是可爱。老史趁机怂恿老秦:“可爱吧,赶明儿你也养两只,解解闷,这鸟儿好玩着呐!”老秦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我可没工夫也没耐心侍候。”老史“哧”地一声,不以为然:“你都退休了哪能没工夫,我不信!”老秦听罢,打起了哈哈,一笑置之,搀扶着母亲与老史道别,沿着街边公园继续前行。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越来越暖和,前来晒太阳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沿街而行,公园里煞是热闹,聊天的,打牌的,练拳的,下棋的,绘画的,唱曲拉二胡的,这里一拨,那里一群,更多的人站在一旁围观看热闹,还有一些人一字儿排开端坐在花坛边上说笑晒太阳。老秦留意了一下,这些人大都是退休老人,不少人还是他认识的邻居或办公楼里过去的同事,现在全都是退了休的闲人。老秦心想,退休果真是好呀,每个人都握有大把的时间,每天逍遥自在,既不用上班,不用开会,也再没人管你,你尽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人生,可以自由自在地吃喝玩乐。老秦忽然意识到,人生最舒服的阶段其实是在退休之后,没有之一。只要自己愿意,只要不违法乱纪也不违背公俗良序,从现在起自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因为从现在开始自己确实是握有大把时间。老秦这时候也回味着刚才老史出于好心让他也养鸟的事,继而又扫了一眼周围悠闲自在各取其乐的人们,尤其是审视着那排搓手缩脖趷蹴在花坛边晒太阳的老人,觉得他们消闲倒是消闲了,可换个角度看,要是天天如是,那不等于是在消耗生命、一天天等待着生命的结束么?这么想着,老秦内心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不,尽管退休了,可自己并不愿意就此过上这样的日子。这辈子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而未做,他甚至还惦记着家里得设法调换房子,最好还得拥有自己的书房。这么想着,他内心豁然开朗起来,像极了眼前阳光灿烂的蓝天大地。人一兴奋,老秦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多起来,他边走边给母亲介绍周围认识的人,甚至还兴致勃勃讲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趣闻轶事,直听得老人频频点头,时不时还乐得合不拢嘴。

一周之后,老秦应聘到一家民营图书出版公司上班了。

老板姓张,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是一位文学发烧友,也是一位业余作者。老秦退休前,曾帮助张老板数次发表过数首诗歌,还曾帮助他发表过一篇悼念去世母亲的散文,只是那篇散文还是老秦亲手帮助他修改润色的。张老板对老秦自然是感恩戴德,尊敬有加,见到老秦总是老师前老师后的叫个不停,恭敬是恭敬了,亲切也是亲切了,但外人听起来多少有几分献媚的味道。关键是他称秦老师的时候还总是点头哈腰的,而他的个头又高出老秦至少是一个脑袋,这让人看起来很有些不舒服,就连老秦自己都觉得别扭。每每在张老板点头哈腰同老秦打招呼之时,老秦总是大度地摆了摆手,或抬手拍了拍张老板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小张,你甭总是这么客气!”他的手落在张老板肩膀的时候,还用力捏了捏,以示亲切。自打他俩之间认识,老秦从来都不叫张老板“张总”,而叫“小张”。这倒也没什么,论年龄,老秦比张老板至少年长一二十岁。论学识和资历,老秦绝对是张老板的老师。所以老秦称张老板“小张”是顺理成章,张老板也很乐意接受老秦对他“小张”的称呼,他们俩就如此这般地交往着。除了投稿,更多的时候,张老板还时不时向老秦请教写作或文学图书选题和策划方面的问题,也隔三差五地请老秦和三五位文友到他的公司喝酒品酩,谈天说地,顺便帮他们公司策划图书选题。天长日久,张老板与老秦之间关系日臻,老秦无形中也成了张老板的文学导师和公司文学图书出版顾问。张老板也知恩图报,虽然没有给老秦发工资,但逢年过节,他都不忘给老秦送些礼物或购物卡,他还多次在酒足饭饱之时表示,希望老秦将来退休之后能到他们公司当专职顾问,月薪至少是一万元。每逢这个时候,老秦并未轻易表态,只是对张老板报以微笑,也轻轻地点了点头,风轻云淡,似有若无的样子。可他在内心却记住了,心想退了休若真能到小张的公司任职,那倒是不错的选择,一是可以继续发挥自己的余热,二是可以打发退休后的闲暇时间,更重要的是还能再挣一份工资。一万元对老秦来说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他退休前的一个月工资,一年下来就是十二万元,不少呐。老秦一直还惦记着为家里改善房子呢,果真如此,老秦改善房子,甚至将来拥有自己的一间独立书房,也不是没有希望。

老秦是在退休后的第四天给张老板打电话提出应聘到他们公司任职的,没想到张老板并未忘记之前多次的邀约和承诺,听到老秦的声音和提出的请求,他满口答应:“太好啦秦老师,您下周一就来上班吧,我先让后勤给你安排一个工位和一套办公桌椅。”

就这样,一切都顺利成章。星期一上午九点,老秦就准点到张老板的公司上班了。张老板的公司在朝阳区十里堡那边,老秦从家里出发需要走路,乘坐地铁再转一趟地铁,再坐两站公交车,到达张老板所在的公司大约需要差不多一个小时。老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赶路了,关键是他没料到地铁和公交竟然如此拥挤,自己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差点被挤成相片。即便如此,一路上老秦还是紧赶慢赶,唯恐第一天上班便迟到。他一路赶一路体悟着京城上班族们的艰辛,感觉上班族们真是太辛苦了,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儿子。联想到自己退休前上班办公室竟然近在咫尺,倍感自己确实是太幸运了!再想想自己从今天起要像上班族们那样每天早出晚归,内心不免畏惧,甚至有些打起了退堂鼓。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张老板的公司并见到张老板,并大声呼喊“小张”时,张老板表情有些奇怪,有些复杂,不过那复杂的表情稍纵即逝,他很快端起笑脸将老秦迎进自己的办公室。

张老板的办公室真是气派啊,房间宽敞明亮,靠墙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硕大的老板椅,椅子的前面是一张同样硕大的办公桌,桌上摆放着电脑、书籍和各种文玩饰品。桌的对面是木质茶几和转角黑皮沙发,四周有绿植和花盆围绕。此刻阳光正透过落地玻璃窗,柔和地照射到办公室里,让人倍感明亮与温暖。

老秦打量完房间,正想诉说刚才路上的辛苦,张老板却顺势将办公室的门关上,郑重其事地对老秦说:“秦老师,以后在我公司你可不能再叫我小张了,要同大伙一样称我为张总。”老秦一愣,抬眼打量着张老板,正想问为什么,张老板却一脸严肃先开口了:“公司有公司的规矩,你叫我小张,我这个老板哪还有什么权威,别的员工会怎么看?”老秦“哦”地一声,嘿嘿讪笑,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你瞧都怪我叫习惯了。好,往后都一律叫你为张总”。说这话时,老秦还品味着刚才张总的话,张老板将过去的“您”改为“你”了,看样子这也是他们公司的规矩,上下有别,毕竟自己现在是他的员工。这么一想,老秦继续诉说刚才路上的辛苦,并直截了当地向张总提出自己来公司任职,干的应该是审稿等文字工作,能否参照自己退休前在编辑部的上班惯例,不用坐班,每周只来公司二至三次,或者公司有事时再来上班,审稿等其它文字工作可否就带回家里,这样既节省时间,又提高效率,要是每天都来上班,自己这个年纪恐怕坚持不下去。张总瞟了一眼老秦,道:“嗯,这个嘛,好办,我们主要看你能给公司带来什么贡献。”老秦注意到,说这话时他又用“你”而非过去的“您”,听起来不免有些别扭,反正是不那么舒服,可他还是耐心听着:“至于上班嘛,公司规定是所有员工都必须坐班,而且每周必须上六天班,仅周日休息。你是公司顾问,我准备安排你负责图书选题策划和所有图书终审把关,看书审稿的事,你当然也可以带回家去干。不过,要是不坐班,你每月的上班出勤奖可就没有了。”老秦一愣,问:“每月的上班出勤奖是多少钱?”张总说:“不多,两千。”老秦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两千还不多?此刻他下意识地打量着张总,像要重新认识他似的。少顷,他嗫嚅着问:“请问如果不坐班,那我每月的薪水是多少?”张总说:“八千。”他直截了当,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八千?老秦内心像烧开的水盘算开了:考核其实应该以工作的任务量和完成度来衡量,干文字工作若过分看重坐班与否,岂不是只看形式不重内容?不过,老秦只是在心里盘算着,并未也不好意思提出异议。毕竟自己是张总聘请来的员工,说白了也只是个普通的打工族,八千就八千吧,只要不让每天都来上班,八千对自己来说其实也算不少了。老秦很快将话题转到他在哪儿办公的问题上。张总说:“秦老师不好意思,我自己必须占用一间办公室,方便谈话和处理事务。公司的两位副总,合用一间办公室,剩下的就是大通间,都是公司里的普通员工,每人一个工位,我事先已经安排办公室给你腾出了一个空置的工位,你就将就着用吧,只好委屈你啦!”说完他打电话招呼来办公室主管,姓管,叫管文丽,一位短发圆脸的年轻女士,三十出头的样子,言谈举止颇为干练。管文丽很快领着老秦来到大通间办公室一个临窗的工位,工位上电脑、台灯、文件架、笔和笔筒一应俱全,工位下方还有一溜抽屉,隔板的两边拐角还各摆着一盆绿萝,很有生机的样子。管文丽向老秦一一交代完毕,还不忘扯开清亮的嗓子,大声招呼办公室里所有员工:“嗨,大伙儿注意啦——”她指着老秦向大伙儿介绍道:“这位是咱们张总请来的公司文学顾问秦老师,负责咱们公司的图书策划和所有文学图书的终审把关。从今天起秦老师正式到咱们公司上班,秦老师可是全国文学期刊界德高望重的资深编审,也是位知名的作家评论家,之前秦老师已经多次来过咱们公司指导工作,从今天起大伙儿可得多向秦老师请教,也多关照秦老师呀,大伙儿说是不是?”“是——”伴随着异口同声的响应,众多年轻和个别不再年轻的脸庞纷纷探出来,向这边投来目光。细心的老秦注意到,那些向他投来的目光,年轻的大都纯真可爱,但有个别不再年轻的,或懵然或冷淡。不过总的来说,老秦还是被那些年轻热情的青春脸庞感染了,他感觉与这些年轻人在一起办公,未曾不是自己人生第二春的开始,刚才与张总见面时的一丝不悦很快便消失了。

按照张总的安排和要求,老秦很快进入到工作状态。他先是参加了公司几次选题策划会,他提出的几个选题,比方著名女作家爱情小说选、著名男作家爱情小说选、名家散文精选系列等几个选题,还列出了一串作家的候选人名单,这几个选题都通过了发行部的论证和张总的首肯。张总还不乏兴奋:“秦老师所列的这个名单可都是在文坛响当当的作家,在国内读者中都很有号召力。只是他们是否都会同意将作品授权给咱们这样的小公司,他们的稿酬条件怎么样,会不会很高,要是很高咱们恐怕也接受不了。”话音刚落,老秦便信心满满地拍起胸脯:“张总你尽可放心,凭我多年与这些作家的关系,他们不会不同意的。至于稿酬,按惯例,入选作品按国家著作权法中规定的转载稿酬标准,每千字一百元,他们也应该会同意。”张总听罢兴奋起来,他将桌子一拍,道:“好,秦老师那这套书就拜托你了,希望你尽快搞定这些作家!”彼时,张总的样子像极了长官向小兵下达命令,居高临下,不可违抗,老秦见状内心隐约有那么点不舒服,尤其与之前他印象中的小张见到他老秦时的作派比较,简直是不同的两个人。不过,此时的老秦还是很理智地接受了眼前的这个张总,毕竟自己眼下是对方麾下的职工,想挣对方的一份工资,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这道理谁都懂,何况是见多识广的老秦。于是,老秦继续给张总吃定心丸,当着张总和发行策划部的几位同事,肯定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老秦紧锣密鼓地按选题计划,一一地联系各位著名作家,他将图书选题介绍、收录作品的目的和要求以及稿酬的标准事先起草成短信,然后给各位著名作家发送微信,每发给一位只需要修改开头的称呼。老秦在位的时候,组织笔会、研讨会、征文或约稿时,经常用这种既简便又快捷的通讯方式联系作家,每次都屡试不爽,很快会得到回复。可这一次,老秦的短信发出之后,除了少数几个很快回复,多数迟迟不见动静。老秦心想人家大概是正忙暂时顾不上看微信,故再三提醒自己耐心等待。可半天过去,甚至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整天,对方仍不予回复。老秦坐不住了,他开始给那些迄今未回复的著名作家打语音电话,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倒是接听了,但口气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反正是不像老秦退休前联系他们时那么热络。幸好老秦很有耐心,反复讲了他自己退休后应聘到一家民营出版公司任职、策划图书出版的事,希望能得到对方支持。碍于情面,有几位勉强答应了。但有好几位直截了当,说你们每千字一百元的稿酬标准未免太低了,我之前的作品被出版社收录时从未给过如此低的稿酬……云云,有的说抱歉我的作品所有版权都被某大出版社或出版公司包了,作品版权已经不在我自己手里,还有几位干脆就不接老秦的语音电话,人家直接将微信语音电话挂断了,之后也不给老秦回复电话和信息。

首战受挫,老秦内心像冷不丁碰翻了五味瓶。首先是他压根就没有料到这事会碰壁,要放在过去根本就是顺风顺水、易如反掌的事,因为他过去也应邀为出版社主编过作品精选集,同样的操作方式和同样的稿酬条件,很少有作家哪怕是著名作家不主动配合,如今他照猫画虎、如法炮制,怎么就行不通了呢?莫非是因为自己已经退休、离开岗位无职无权了?要真是这样,这些所谓的知名作家也太势利了吧,简直是白眼狼!不过,老秦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去尿他们了,老秦向来也是自尊的,心想你牛我更牛,收录你们的作品是我老秦看得起你呐,你牛什么呀!他打算改弦易辙、变换策略,他将那些牛逼哄哄不配合他的作家通通PASS掉了,只留下那几位愿意配合他的,他感觉这些不势利的作家才是真正的著名作家。过去不是有人说了嘛,越有学问越本事的人越谦和,真正的大师都是平易近人的。文如其人,作文要先学会做人,不讲良心不讲道德、满眼势利的作家算什么真正作家?再说了,放眼中国文坛,知名的作家有的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删除了那些不配合的作家之后,老秦增补了一批其他作家,也开始着手联系新增补的作家,忙碌了一两天,好歹总算凑齐了原计划那几套图书中的作家和作品数量。

那天老秦又到公司上班,当他带着几分欣喜向张老板汇报选题组稿的进展情况时,听说老秦换了多数作家名单,张老板不由流露出几分不悦:“秦老师,咱们都一块商量好的作家名单,你怎么能说换就给换了?”老秦耐住性子解释,说清了名单更换的原因,他当然没有如实全部汇报,而将所有不予配合的作家都归因于所有作品都被大的出版机构全权代理、作品版权不在作家本人手里。这个原因无懈可击,张老板是长年干出版的,当然也知道规矩。听了老秦的解释,虽然不再细究,却也嘟囔道:“即使要更换作家名单,你也应该先打个招呼呀!”声音虽然不大,可在老秦听来却如一根银针,直扎他的内心,让他隐约感觉到痛。好在老秦新增补的那些作家,也都是知名作家,张老板和发行策划部的同事经集体研究,也勉强认可了。不过这件事也在老秦与张老板之间,留下了芥蒂,但更大的芥蒂发生在两周之后。

因为张老板安排老秦负责终审文学类书稿,老秦便尽心尽责地行使着终审的权力。那天,老秦审读的是一部标注“长篇小说”字样的稿子,作者名字很陌生,在文坛混迹多年、见多识广的老秦压根没听说“牛人文”这个名字,不知道此作者是何方神圣,莫非是个才华横溢、之前怀才不遇的文学新人?老秦内心嘀咕着,眼睛却盯着书稿,一行一字地往下看。不料刚刚看了几页,他就皱起了眉,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待看到第十页,老秦将书稿往桌上一拍,随口骂了一句“他妈的,这哪里是什么小说,垃圾都算不上!”他气哼哼地从家里的抽屉找出一根烟,又气哼哼地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咝咝地吐出。他早已经戒了烟,也好久不吸烟,那包记不清在抽屉里放了多久的中华烟连外包装都未曾拆过。要不是气得无处发泄,老秦是断不会记起家里的抽屉里还有这包烟的,他也记不清这包烟是谁送给他的了。幸好这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母亲被妻子带到楼下的街边公园去蹓跶了。原本妻子是希望老秦退休后每天陪母亲下楼的,可自打老秦应聘到张老板的公司任职,妻子又主动将每天陪母亲下楼蹓跶晒太阳的任务接了回去,合力支持老秦退而不休,在外面再挣一份工资,她知道老秦现在也不固执了,夫妻俩目前的想法一致,赶紧攒钱买新房。可眼下因为这份外面挣钱的工作,老秦生气了,刚才他看的这份书稿,文字粗糙直白,毫无小说韵味,更要命的是小说刚刚开头,作者便竭力渲染男欢女爱,那对男女主人公初次见面就到酒店开房,俩人的床第之欢被作者写得异常露骨,让人目不忍暏,这样的书稿怎么能够出版?简直是开国际玩笑!老秦吸完烟,二话不说,抓起笔唰唰地在稿签上写了终审意见,将书稿彻底枪毙了。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老秦径直将那本书稿连同终审意见掷到责任编辑小史的桌面上,还严肃地批评小史:“小史啊,这书稿你认真看过吗?这哪里是小说,依我说垃圾都不如,这样的书稿你怎么能够送审!”说这话时,老秦义正辞严,面带怒气,小史被吓得脸都绿了,可他是一脸委屈,还不忘记辩解:“秦老师,这……这不能怪我,我书稿是……是张总让我编发的。”老秦听罢,不由得愣了一下,满脸疑惑:“真是张总给你的书稿?”小史道:“我骗你干嘛?不信您亲自去问张总!”这话像推土机,一下子将老秦逼到了墙角。张总现在就在办公室,距离老秦和小史仅一步之遥,老秦索性拉上小史去找张总,他要亲自与张总对质。

张总见老秦拉着小史进办公室,且俩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顿觉诧异。待明白原由,张总毫不掩饰,很肯定地对老秦说:“是的,这书稿是我交给小史,并让他尽快编发送审的。”老秦听罢,双眉扭成了蚯蚓,双眼鼓得像玻璃球,他的嘴也张得像一口枯井,好半天说不出话。张老板见状,示意小史退出办公室,自己走到门口关上门,又走回到还愣着的老秦跟前问:“怎么啦秦老师,这书稿有什么问题吗?”这一问,老秦这才回过神来,嗫嚅道:“张总,这书稿你看过吗?”张总说:“没有,我哪里有时间看,要是有时间看我还聘请你秦老师干嘛?”这话带着火星,一下子点燃了老秦心中的怒火,可是老秦强忍着怒火,耐着性子说出了自己对书稿的意见,可这意见还是挺激烈,他还是将书稿贬为“垃圾”。不料张总也不客气:“垃圾,垃圾怎么了?垃圾说不定也能卖钱,你没见满大街都有人在捡垃圾收废品吗?秦老师啊秦老师,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本书稿的作者是位民营公司的老板,他花了好几年时间辛辛苦苦写的书,想同我们合作、自费出版,他愿意掏二十万元给公司,你说我能拒绝吗,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机会呀?不瞒你说,他都事先打了十万元进公司账户了。所以,这书怎么说都得想办法出版。至于文字和内容嘛,可以与作者协商,适当修改。”老秦道:“实话说,就书稿目前的这种基础,我个人觉得很难修改,也修改不出来。即便费劲巴拉勉强将书稿修改出来,这本书的内容和情节如此粗俗,出版社恐怕也不容易通过吧?”张总不满地瞟老秦一眼,冲口而出:“秦老师啊秦老师,你这话我不爱听!要知道我们是民营公司,而且是小公司,生存第一,挣钱第一,其他对我们来说都是虚的。书稿能出不能出,要看具体情况。你们官方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噢,对了,叫‘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不是吗?具体到这本书稿吧,秦老师你就是得给我想办法。再说了,你不是编辑高手么,不然我聘请你到公司干嘛?”张老板说出的话咄咄逼人,此刻他的目光也咄咄逼人,像射向老秦的一梭子弹。一向自尊的老秦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他“啪——”地一声,将那摞书稿摔到张老板的桌子上,嘴里还不忘甩出一声“这事我干不了,你另找高明吧!”他不由分说,掉转身一溜烟走了。

打那之后,老秦不辞而别,他不再去张老板的公司上班,也不再为该公司干活,而张老板也未再给老秦打电话。老秦策划的那几套文学图书,自然也半途而废,不了了之。

老秦又回归到退休的状态,他成了拥有大把时间的自由人。不过,他并未因此而放任自己。每天早晨,他依然像退休前那样设置了起床闹钟,只不过他并不是像退休前那样,将闹钟设置到早晨七点,而是设置至七点半,比妻子和儿子七点起床晚了半小时,比母亲八点起床的时间则是早了半小时。起了床,老秦照例是洗漱如厕,然后叫醒母亲,待母亲起床后洗漱停当,陪母亲一起吃早餐,再之后就陪母亲下楼蹓跶晒太阳。只要是天气晴好,老秦与母亲天天如是,这让母亲的幸福感迅速提升。每天有儿子陪着,老人家走在街边公园,总是满面喜气,笑脸盈盈,一副很满足很惬意的样子。

只不过自打老秦愤而离职,妻子佩红内心便种下了疙瘩,眼看每月即将到手的八千元收入被老秦打了水漂,身为家庭主妇的她能不焦急闹心吗?那天,妻子获悉老秦擅自离职、不再去公司上班的原因,不由得一声叹息,埋怨道:“唉,你也是的,人家老板养着一大帮人,焦急挣钱给员工发工资呢。你不也就是个被聘用的员工嘛,那书人家老板要出就出呗,你较个什么真啊!”老秦瞪了妻子一眼,内心骂了一句“妇人之见”,嘴上却说:“哼,我实在是受不了那个气。为了八千元,那小子颐指气使,而我在这小子面前低三下四,早晚会被气出病来,挣那八千元又有啥鸟用,弄不好还不够看病的呢!”说这话时,老秦脸红脖子粗,像极了一只正斗红脸的公鸡。妻子知道老秦的犟劲一上来,就是十二头牛都无法拉他回头,索性早早挂了免战牌,她只是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啥也不说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失去了对手,老秦的犟劲也就像退却的潮水,内心很快也风平浪静了。除了每天陪伴母亲下楼蹓跶、晒太阳,老秦也重新安排好了自己每天的时间,读书,写作,散步,休息时刷刷手机的朋友圈,或陪着母亲和妻子看一会儿电视新闻。家里没有独立书房,老秦就将着找地方,白天儿子外出上班,他就一个人溜到儿子房间的电脑桌上。晚上或节假日儿子在家,他就将就着转移到餐桌上看书写作。他记得作家梁晓声在一篇创作自白中袒露过自己曾在家里的圆餐桌上写作多年,那张餐桌并未影响他写出多部优秀作品。老秦有些自嘲地想,人家大作家都能够将就,我自己算老几,细想也没必要那么讲究、那么矫情的。这么一想,老秦心态也日渐平和,他也不再去纠结家里有没有书房的问题了。心一静,他看书写作的效率也不知不觉提高了。他给自己定了个计划:每周至少读一本经典名著,两三篇当代文学新作,每月至少写一篇散文随笔和一两篇阅读笔记或作品评论。老秦是个作风严谨的人,做事从来都有条不紊、一板一眼,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第一个月的计划如期完成了。为了安抚妻子,从他不辞而别张老板公司的那天起,老秦还将自己发表的每篇文章的稿费单都交给了妻子,当然还不忘交上自己的身份证,乐呵呵道:“老伴,辛苦你啦,你替我去取稿费,取到了稿费全归你。”妻子也识趣,这时候也不会给老秦脸色,毕竟都是一家人,夫妻之间偶尔嗑嗑碰碰,或拌拌嘴,那都是玩太极和小插曲,闹不成大风大浪的,至少老秦与妻子一直是这样,他俩毕竟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妻子这么配合他,老秦也心知肚明,一高兴,他索性也将工资卡交给妻子保管,里面除了每月社保准时发的一万元左右的退休工资,时不时也还有老秦发表作品的稿费进账。妻子见老秦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也高兴得云开月朗,原本时常挂在脸上的那丝怨气与不满,随之也被扫得一干二净。虽然工资卡上交了,可老秦也并不觉得亏,他的微信支付绑定着工资卡呢,他现在花钱压根就用不着工资卡。再说了,工资卡上的每笔收支信息,银行都会准时发给老秦,而非发给老秦妻子,所以,老秦压根就用不着焦急。渐渐地,他的退休生活也过得风平浪静,充实有序,张弛有度。

不过,也还有让老秦困惑甚至感觉到有那么一丝丝别扭和不悦的时候。比方过去发朋友圈,无论是发什么,老秦每发一次获得的点赞都是无数,点赞者甚至还争先恐后在评论区追加拇指和鲜花等各种赞赏表情,可老秦现在发个朋友圈,哪怕是转发自己新发表的文章,获得的点赞就明显不如过去。老秦还细心观察到,退休前杂志社的同事几乎会一个不落地在第一时间点赞他新发的朋友圈,可如今为他点赞的同事已寥若晨星。文学界有那么几位过去很热心为老秦点赞的,比方那位老秦曾经帮其发表过小说处女作的青年女作家,还有几位过去常邀请他们参加老秦所在杂志社文学活动的编辑同行、作家和评论家,通通都不再给老秦发的朋友圈点赞了。老秦倒不是觉得自己发的朋友圈离不开这些人的点赞,而是从这些人的表现中觉察到人情的淡薄和世态的炎凉。老秦觉得这些人脸也变得太快了吧,虽说人走茶凉也属正常,但即使茶凉也有个渐凉的过程吧,可这些人却功利界线如此分明,对老秦的朋友圈说无视就无视了,一点都不顾及他老秦的感受与情面,老秦为此感到困惑,也有那么的一丝不快。

更让老秦感到不快的是元旦和春节,退休前每逢节日,老秦的手机都响得像放鞭炮,声音此起彼伏,手机恨不得被响爆了,那都是亲戚朋友的问候短信,但更多的问候短信来自文学界,有作家和业余作者,有编辑同行也有评论家同行。以至于每逢节日,老秦回复问候短信成了一项繁重的工作,往往也占用了他的大量精力和时间。可他退休后刚刚过去的这个元旦和春节,老秦的手机却消停了许多,再没有那么多来自文学界的节日问候短信了,就连自己杂志社那些同事,多数人也不再发来问候短信。这倒让老秦省了不少精力和时间,他也乐得。问题是那些曾经的友谊与热情,怎么忽然间就像被大风吹走了呢,而且转瞬间便被吹得无影无踪?老秦为此感觉到困惑,同样也不免有那么的一丝不快。看来原先那些所谓的友谊与热情,甚至曾经的称兄道弟,全都是虚情假意,经不起时间的检验和世俗之风的吹拂。老秦终于明白了:世上人就是这么功利,也这么现实!

幸好这个世界是多彩的,人也并非都整齐划一,更不是都薄情寡义或忘恩负义。元旦和春节,老秦也依旧收到不少朋友包括文学界朋友的问候短信,大都是向老秦祝贺新年,也有祝贺他功德圆满、光荣退休的,还有不少朋友安慰老秦,让老秦放下包袱,好好休息,享受退休生活,末了还不忘祝他快乐幸福、健康长寿。所有这些,老秦都颇受感动。更让他感动的是,还有几位老秦扶持过的作家和业余作者,春节前夕给他分别寄来了新年礼物,有水果、茶叶和作家所在地的地方特产。过去逢年过节,这些作家朋友也都给老秦寄过类似礼物,如今他们其实也都知道老秦已经退休、无职无权了,可他们依然惦记老秦,相比之下老秦不能不感动。更有一位广西作家,之前从未给老秦寄过礼物,可这次却给老秦寄来了两箱广西芒果,老秦不免纳闷,发微信问对方是否错寄了,还坦诚告诉对方自己已经退休了你知不知道?不料对方秒回:“正因为知道秦老师退休了,我才寄点水果,略表心意,之前未寄是不想凑热闹,以后我会每年都寄。感谢您对我文学道路上曾经的扶持与帮助,我将永远铭记于心!”收到对方回复,老秦长时间看着那条短信,内心暖暖的,感动得直想哭。普天之下,人与人之间,差别竟然是如此巨大。他忽然意识到,无论何时何地,人世间善良的人、讲良心重情义的人永远都会有,就像人世间的美丑善恶永远都是并存的一样。进而他想,退休了,意味着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翻篇。在漫长的人生路上,那些曾经认识的人其实都只不过是路遇,能成为朋友的终归会是朋友,不能成为朋友的自己尽可以尽早忘却。人生嘛,过了退休年龄,就应该作减法,自己客厅正面墙壁上不是还挂着一位书法家赠送的一句至理名言么:“大道至简”。于自己而言,无论外界有多少美丑善恶,无论自己人生路上曾经遇到过什么样的人,其实都不必强求,重要的是过好当下、活好自己。

忘了谁说过的:“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也曾如此渴望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现在想来,此言极是。这么一想,老秦的心瞬间如苍穹大海、广阔无垠,眼前的世界瞬间也豁然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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