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浩
几乎每个到过西藏的人在面对即将要去西藏的人的第一句嘱托就是:“到了西藏的第一天千万不要洗头!”那言之凿凿的样子就好像是如果一洗头就会触犯了什么禁忌,要冒着被贬下凡间危险。但如果你多问一句:“为什么不能洗头啊?”嘱托你的人又会讳莫如深,留下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如果此时你听进去了,或者假装听进去了,对他频频点头,他就会返还你一个浅浅的微笑,仿佛全拉萨的阳光都洒在他的脸上,如果此时你再进一步追问:“那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他就会留下一句:“千万不要感冒!”然后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在来西藏之前,我当然也遇到过这样的“智者”,回北京之后,我也要当这样的“贤者”。
但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又是堂堂的医学教师,科普之星,我不允许有人在我的课堂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我要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刚来西藏时为什么不能洗头,又为什么尽量不要感冒。
一
上周的我算是经历了来拉萨以来最难熬的一周,这个难熬绝对是指身体层面的。
周五的时候就有一些困倦,身体感觉沉沉的。起初的我没有太在意,只觉得可能是工作有点儿累了。
我们援藏的工作交接是在每年的七月底八月初,那时候号称是拉萨最美的季节,不仅植被茂盛,白天阳光充足,而且晚上雨水充沛。听援友们讲,这样舒服的日子要节省着过,因为当过完国庆节后,随着气温的下降,植物的凋零,雨季的过渡,风沙的降临,你会突然有种“断崖”似的不适感觉,使得刚刚适应这里气候的你不得不再次适应。
但当你正值当打之年,工作与生活都处在一个亢奋期的时候,你是感受不到什么身体上的不适。相反,肾上腺素和你的信仰可能会顶着你做出超出极限的事情。比如前几个礼拜的一个周五,在上午出完门诊,下午给医共体的技能大赛当了半天评委后,晚上竟然还抽空踢了场足球,也算是达成了我在高原踢球的小小愿望。
可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急转直下:周五还只是感受到了病毒袭来的一丝丝气息,结果在周六参观完色拉寺后,身体一下子就酸软下来了。
色拉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三大寺之一,听导游说,“色拉”是“野蔷薇”的意思,据说这里的山脚下原本有一大片野蔷薇,宗喀巴的弟子们以这里为吉祥之地,建立了色拉寺。
作为拉萨众多寺庙中的一员,这里最吸引游客的便是观看僧人们辩经了。下午3点,阳光正好,辩经场里,大群僧人,身着僧袍,手持念珠,两两一对,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对面站立,或大喊或大叫,或拍手或跺脚,争论得面红耳赤,脸上却始终面带笑容。
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上去每个人都很快乐,完完全全享受其中,并无表演痕迹。而且我发现,在宽大的僧袍里面,大家都光着胳膊的。这让本就浑身酸痛的我看得更是目瞪口呆,我想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不仅能让人心情愉快,还能御寒。
二
说起僧人,上个周四是国际志愿者日,我和辖区下马镇卫生院的工作人员一起去了镇上的两个寺庙,给里边的僧尼做了日常体检、健康咨询和药物发放。
在经历了前几天的发烧、咳嗽、浑身酸软无力后,周四的我已经恢复了一些,具体什么原因后面会说到,我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透透气。
现在的拉萨进入了旱季,白天都是阳光充沛、万里无云,只要是没有大风,在太阳下晒晒还是很舒服的。但也仅限于有阳光直射的地方,晚上只要太阳一落山,天气立马变得冰冷刺骨。所以晚上我都尽量猫在屋里,暖气一开,秋裤一穿,被窝一钻,美梦一做。
如果说之前在哲蚌寺、色拉寺、大昭寺、布达拉宫的参观还只是以游客的身份,了解藏传文化,远观僧侣日常,那么这次义诊我就是真正地深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那天先去的地方叫措麦寺,看介绍建成于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的年代,据说“措麦”的意思是“碧湖之下”,措麦村的名字也是因寺而得。
到达之后我们先做简单准备,然后卫生院的院长向僧人们科普了卫生知识和医保政策(没错,僧人除了佛祖保佑也是要上医保的)。随后我们就开始检查身体、抽血化验、健康咨询、发放药物。
在找我咨询的僧人让我帮他查查心率快不快时,我摸着僧人的脉搏还真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同时我也再次证实了,僧袍下边都是光着胳膊的,让穿着羽绒坎肩还在瑟瑟发抖的我心生钦佩。
忙完我的工作后,我在院子里随意走了走。这里是个典型的藏传佛教寺庙,面积不大,当然也少不了收养的流浪猫狗。周围有个山坳,据说还有赛马场,远近闻名。
后去的地方是个尼姑寺,名字叫作“聂尼姑寺”,名气远没有措麦寺大,甚至查了几个地图软件上都没有标注出这个地方,所以若不是援藏的奇妙经历,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听说这个地方,更不用说亲身到达这里,体会它的壮阔与柔美。
不得不说,这个寺的地理位置太好了,四周群山环抱,冬天的时候眼望山上尽是积雪,门前有积雪融化汇成蜿蜒的堆龙曲缓缓流过,堆龙曲旁是同样依水而建的109国道。没错,就是从北京市门头沟区我的家乡发出来的109国道。所以每次进山我都会想,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是不是就一定可以回家了。
聂寺的占地面积比措麦寺要大一些,门口有个小广场,一座白塔位于正中。这白塔是藏传佛教最常见的佛塔,严格来讲应该叫“覆钵式塔”,北京妙应寺的白塔、北海永安寺的白塔和五台山的大白塔都是同样造型,佛塔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在这里随处可见。
进了寺门可以看到大殿庄严而肃穆。我们到达的时候,僧人们正在做功课,我也在工作人员小伙伴的陪同下进入大殿参观。殿里正中供奉着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最近我在B站可没少学习佛教知识,甚至还做了不少笔记。当然对于参悟宗教来说,我的修行还远远不够,可对于佛造像的美学知识、建筑学的知识学习一下还是多多益善的。所以得益于此,藏族小伙伴在给我讲解的时候我竟然可以和他说个有来有回,也不至于以后参观寺庙的时候都不认识上边坐的是哪位神仙。
参观完大殿,我们吃了寺庙准备的斋饭,斋饭虽然简单,我仍然吃得有滋有味,而且有碗热乎乎的酥油茶对于我来讲就格外满足。
尼姑们对于自己身体健康的重视程度显然有所提高,我也会诊了一些静脉曲张的、肺部感染的和血糖升高的情况,同时给了她们医疗方面的建议。
一天工作下来,身体竟然出奇通透,我不知道是酥油茶还是斋饭起到的作用,抑或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信仰。
而我的信仰就是医学。
三
让我们把时间再倒回上周日,那时应该是病毒在我身体里最为猖獗肆虐的时候。
凌晨三点,我在指挥部的床上捂着大被子还一个劲儿地哆嗦,之前已经洗过一次热水澡和用热水泡了很久的脚,但还是忍不住浑身发冷。这场景让我不禁想到2022年的冬天,那个让所有医务人员都不忍回头去想的冬天。
可最终我们还是撑了过去,当时医院壮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一直说,这是我们的战争,而且是一场必须打赢的战争。
所以我们相信医学,人终究是要战胜病毒的。
但在当下,我真的有了想请一周假休息的想法,可让我犹豫再三没有开口的原因是个孩子,准确地说是个出生27天的宝宝。
周六我接到了东嘎社区卫生院老师的电话,之前说的医共体的技能大赛就是这位老师成功举办的,而在这次比赛中我也认识了几位年轻有为的医生。
其中一位是大学刚毕业的小伙子,无论是理论知识、临床思维还是技能操作都非常棒,我和他聊了下,他也喜欢外科,喜欢做手术。
倒不是说社区卫生院的工作不重要,家庭医生不如外科医生。而是如果这样一棵好苗子不好好培养一下,绝对会是区里卫生系统的损失,也是区里老百姓的损失。
于是比赛过后我向区卫健委主任、区人民医院书记、院长和外科主任都推荐了他,领导们也是相当重视。欣喜的是上周我在医院见到了他,目前以进修的名义来到区人民医院学习,相信在上级医生的指导下,他一定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医学方向,让它也成为自己的信仰,从而奋斗终身。
话题扯远了,我接到老师的电话,她问我能不能给新生儿换药,我说可以,但现在我在指挥部,要周一才能回堆龙了。她说这个新生儿有点儿特殊,是先天性肛门闭锁,在市人民医院做了造瘘手术,现在出院了想换药还有造瘘袋。
我想了一下这个情况对于社区来讲的确有些复杂了,于是我让老师告诉病人,周一来区人民医院的门诊找我,我可以先换几次,再手把手教会这里的医生换药,直到小宝宝再次手术不用换药为止。
于是我一直记着这个约定,同时也打消了请假的念头。
奇迹的是我无心插柳地用了一个办法,在凌晨5点左右睡着了,8点起床后状态比几个小时前好了很多。于是像往常一样,我们在指挥部吃完早餐,赶回堆龙,9点半我坐在了援藏门诊的诊室里。
家长带着小宝宝如约而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藏族宝宝,出生只有29天。之前在马路上溜达的时候就见过很多小朋友,尤其是两三岁的小姑娘,小藏袍一穿可可爱爱的。
这个刚出生的小宝宝同样也是,眼睛大大的,哭起来可有力量了。只是因为先天的疾病要经受几次手术的痛苦,但好在有现代医学,手术过后他也会像其他的小朋友一样健康成长,甚至都不会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周二我沿着109国道去古荣镇卫生院给那里的医生们讲课,经过周一的方法,我的状态可以用一日千里形容,也不发烧了,也不乏力了,含着甘草片就能做到几乎不咳嗽,只是嗓音一直没有恢复,估计还要有一阵子。
讲课的内容是乳腺癌,我的专业对口,同时也是社区卫生院工作人员都应掌握的38种大病之一。
经过几周前的技能大赛,大家也都认识我了,而讲课这方面我更是得心应手,大家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我用了我最常和学生们讲的一番话结尾:医学之美就在于它所做的任何一项举动都是有理有据的,所以如果你也喜欢严谨的生活态度,喜欢逻辑闭环,你一定会折服于医学之美,而这也是我的信仰。
四
说到逻辑闭环,我们翻回来讲一讲开头提出的问题,还有我欲言又止多次的快速康复方法。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除了吃药、休息、多喝开水,最重要的就是:吸氧。
在上周之前,我一直没有对吸氧有足够的重视。可能是我自认为上来之后血氧一直居高不下,日常活动如履平地,甚至还能在足球场上纵横捭阖,自诩为“天选之子”。当病毒真正袭来的时候,就忽略了这个最简单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方法。
上周六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嗓子不很疼,咳嗽也是一声半声,发烧时断时续,就是浑身无力,提不起一点精神。周日同样如此,凌晨在吃了药疯狂喝水之后,已经快要放弃,无奈的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拿起了手边的吸氧管……
今年年初得知要来援藏的第一时间,上一批的小伙伴就给出了需要携带东西的建议,而位列第一的,竟然是10米长的吸氧管。他们说这东西可以保证你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能够不间断吸氧,我虽然带足了吸氧管,但自我感觉适应了之后,就再没主动去吸过氧气。
而在无意中重拾吸氧管后,竟然躺下就睡着了。周一回到堆龙宿舍,我也终于开启了医院领导新给配备的制氧机,套上10米长的吸氧管,无论在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氧不离身,结果竟然是出奇地好。
药没有停,水也继续喝,可有了氧的加持后,一切都好起来了,而且好的还是那么顺理成章,那么顺其自然。
说回刚来拉萨的第一天为什么不能洗头。首先洗头时你会低下头,反复屏住呼吸,经历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而且初来乍到的你一定是个缺氧状态,这对于绝大多数人是坚持不下来的。有人说我直接洗澡不就不用低头了,但屏住呼吸仍是必要的,而且洗澡时浴室一般空气流动性差,大量水蒸气会把原本就不太充裕的氧气再次逼出,同样会造成一个严重的缺氧状态。平地洗澡时还有不少晕倒的例子呢。
为什么尽量别感冒?一转眼我都在拉萨待了四个多月,我感冒后还这个鬼样子呢,刚上来就感冒还能怎样?
原路返回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