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遆峰
这个黄昏,惨白。无力。让人绝望。
她坐在山岭上,天地间,就她一个人,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黄昏。起风了,山林哗哗响。她忽然想大喊,想不受约束地吼几声。她对着山林吼,声音没跑多远,就被山林消化了。她又对着山风吼,尾音还没出来,山风就毫不客气截断吼声,一点情面也没给她留。
暮色悄无声息压向大地,像雪片层层叠叠覆盖满是泥土的地面。
她收起考研英语书,向学校走去。她踩着暮色,像踩在枯黄的秋叶上,每走一步,似乎能听到脚底发出的咯吱声。随之而来的,能感到一种紧迫感从脚上传至全身,那就是,时间不等人,到了年终,就该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了。
刚转个弯,校舍在暮霭中就挣扎着隐隐约约钻进眼帘。校舍挂在半山坡上,依山长了一排,周围是土坯墙敷衍地绕了一圈。她在这里教三年书了,也在这里住了三年。她太熟悉这里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长啥样一样。只要门窗一打开,山就涌进来。校舍顶上,是天空。空阔,辽远,荒凉,像她的内心。每天晚上,除了下雨或者刮风,这里总是一片寂静。因为寂静,哪怕小雨,也下出暴雨的气势来。连微风也被放大,显得狰狞恐怖。
晚上不吃饭了,回到宿舍后,屋里的光线已经衰老不堪。她一打开灯,白炽灯的光线便将外面的暮色齐齐掐断,将她收在新的光线里。她再次打开考研试题,她要和时间赛跑,不允许浪费一分一秒。
山风不知什么时候刮起来了,伴着山风,有雨丝飘到窗户上。她坐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听着风声雨声,想着自己孤身一人奔跑其中的场景。想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开始埋怨自己浪费时间,赶紧低头分析考研英语题中那些长难句的结构。她看着那一长串句子,就像看到一片葳蕤的热带雨林,仿佛陷身其中找不到方向。
她体内时不时有个声音提醒她,一定要考上研究生。因为,让她绝望的,不是这份工作,而是这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结局。她不用脑袋想都能意识到,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又是今天的重复,这种有可能把几十年重叠成一天的日子让她恐惧。不行,说什么也要离开这里。她还有大的抱负和目标,她还要闯荡天下,怎能老死在这个荒凉的小山村呢?
当她看着学校这十几个老师每天忙碌地进出不同的教室,她就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好多遍了。那就是,她一定不能成为他们。她从心底最深处,就已经把自己从这里连根拔起了。她看他们的身影,仿佛是隔着一条河看他们,那些身影是模糊的,是陌生的。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他们正常沟通的。
于是,整个学校的老师都知道她是坚决要考研的,而且一定是能考上的。甚至连每个学生都知道,这个老师和别的老师不同,是有很大抱负的。以致于她每次和别人聊天时,都忍不住眼巴巴地等着他们问:“学得咋样了?有把握考走吗?”每当有人问起时,她都会自信满满地回答:“当然了,一定会考上的。”她能感到她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膨胀的,就像在水里泡过。
这是她和他们的不同之处,也是支撑她的骨架。
2
没课时,她还是照旧去山岭上看书、背诵。时间一长,那片山岭俨然成了她的领地。每个角落,她都了如指掌,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就连看那里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像是看到亲人。
转眼到了冬天,天气阴冷起来,她只好蜷缩在宿舍里看书。这天晚上,她总感到身上毛茸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刚打开灯,就有人敲门,是那种细微的敲门声,试探性的,颤颤巍巍的,像是在踩钢丝。
“进!”她说,同时快速捋了一下头发,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室内,还算整洁吧。
进来的是学校的美术老师,29岁,考了三年研究生,还没考上。门挤开的一刹那,她首先看到的是他有些稀疏的头发,她都有些可怜他了。
进门后,他先下意识地摸摸头发,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林老师,您有考研英语长难句解读的书吗?”
她见他有些紧张的样子,她反而轻松了一点,便微笑着说:“有,您拿上看去。”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书,站在地上翻看着。
见他没有想走的意思,她便说:“坐!”
她刚一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找了个椅子坐下了,仿佛专门在等她那句话。
她看着他认真翻阅的架势,问道:“考研英语要提高成绩有什么绝招吗?”
他说:“多做阅读题,做着,做着,就认识好多单词了。考试时,第一大题是单项选择题,正确率太低,先别做这个题,先做阅读理解,然后做大作文和小作文。过后再做其它题,千万别在第一道题上下太多功夫。”
她点点头,如获至宝。
因为两人有着共同的目标和想法,所以两人瞬间就有了老朋友的意味,就差掏心掏肺了。两人都很亢奋,一种找到知音,相见恨晚的感觉。他说:“我可不想老死在这个地方。我觉得我的一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想法等着我去完成,我不想在这里白白耗费我的生命,每天重复着一样的事情。”
他的话马上畅通无阻地到达她的心坎,她照单全收,连半个字都舍不得扔掉。她马上回应:“可不是嘛。”她的心里涌上来一些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
两人刚开始对话的时候,都不好意思看着彼此,总是有意躲开对方的目光。慢慢地,他俩聊到兴奋处,就忘了当初的拘谨。此时,他们之间的目光对接上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泛着柔和的波光,那是像看到恋人一样的目光。她又扫了他几眼,还算长得帅,以前也没觉得他多有气质,今天看上去还不错。
头顶的白炽灯管静静发出惨白的光,把他俩收在这狭小的容器里。灯光有些暧昧,窗外漆黑,像是一堵墙,把两人牢牢地堵在里面。这样的场景,如果不做点什么,她觉得都对不起这样的夜晚。
她忽然兴奋地问:“吃烤红薯吗?”
她还没等他回话,就已经自顾自把好几个红薯扔进火炉里面的内侧边沿上。孩子们送来的,送来一堆,吃不过来,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香味很快氤氲开,满屋子的香甜味。她用钳子夹出来两个,焦黄焦黄的,看上去很有食欲。她递给他一个,两人便大口吃起来,吃相一个比一个难看。嘴里塞得满满的,脸上还蹭了好多黑。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大笑起来。
突然,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凑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脸上的黑。她能感到,他的手暖暖的,柔柔的,生怕蹭破她的皮肤,就像恋人在关心自己一样。她不笑了,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那一刻,仿佛时间停止了几秒钟。
“好了,”他看了一圈她的脸,“干净了。”
她笑笑。
他接着说:“可不能让我们学校的才女老师灰头土脸的。”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注重打扮的,没啥。”
这事过后,她开始有意注意他的行为举止。那走起路来旁若无人的步伐,那高高扬起的鼻翼,尤其那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无不吸引着她。她最喜欢他的眼神,那里喷发着一股傲气,仿佛把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一草一木都不放在眼里。在学校里,他只消露出个头,她就能从人群中迅速抓住他的身影。开会时,她能轻松越过老师们的脑袋和身体,准确地捕捉到他坐的位置。只需要看他一眼,她就觉得很满足。有时候,她似乎能感到,他也在抬头找她。每每想到此,她内心就有一股甜美像涟漪一样荡漾开来。
这天傍晚上完课,她刚回到宿舍,就凛冽地感到宿舍里好冷。她知道,一定是蜂窝煤炉子熄火了。
果然,当她打开炉子盖后,就看到里面的蜂窝煤已经燃成灰白的样子。这时,她看见他从窗前经过,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就那么微弱的一声,她看见他马上转过头,朝她这边看过来。
很快,他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她门边。她见他的目光瞅了一眼炉子,似乎明白怎么回事了。他转过身,朝自己宿舍走去。
眨眼功夫,他回来了。他拿着簸箕,簸箕上垫有一层灰,上面放着一个火气腾腾的煤球。
她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很惬意的样子,看着这个男人在冰凉的炉子旁忙活。她欣赏着他,就像欣赏自己的男人似的。只见他拿起铁棍拧成的叉子,将滚烫的蜂窝煤放进炉子,又给炉子里添了一块干燥的蜂窝煤。他调整着上面这块蜂窝煤的窟窿眼,让它和下面蜂窝煤的窟窿眼保持一致。
他看着火苗从窟窿眼里不断向上蹿,欣慰地说:“好了。”
听到这话,她赶紧回应:“好的,谢谢啦。”
“没啥。”他拍拍手,“有啥就吭气。”然后他看了她一眼,转身打算走。
“留下吃饭吧!”她挽留他。
火刚刚烧旺,屋里慢慢回暖。
因为有个观众,她做饭非常快,也非常亢奋。没一会儿,饭菜就摆在了桌子上。灯光从头顶流下来,流了她一身。她浑身浸透在灯光里,像浸湿在水里。她吃得很香,就连清汤寡水的米汤,也让她喝出鲜美的感觉来。他也很兴奋,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谋划着蓝图,并相约在北京见。说到兴奋处,两人还举起手,击掌盟誓,表示一定要实现这宏大目标。
“到时候,咱们考博,就考北京的大学。”他说,脸上泛着光。
她不好意思老盯着他,就低头看碗里的灯光,看着他的脑袋在碗里变形,膨胀。她也激动,她都舍不得打破那平静的水面。
“快吃饭。”他催她。她便一勺下去,搅碎了碗里的灯光,还有他那张夸张的脸。她舀了一勺,慢慢送到嘴里。吃完饭,他争着收拾碗筷,然后去哗哗地洗碗刷锅了。她站在他背后,就想笑。
“好了,收拾完毕,我走了。”他擦了一下手,笑着说。
她也笑笑,目送他走出房间。
3
很快就周末了。周末的夜晚,学校格外静谧。老师和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只有她和那个男老师各自守着自己的地盘拼命夜读。放眼望去,像茫茫大海上的两点渔火。
门,被轻轻撕开一条缝,像蛋壳一样暗哑地裂开。一枚手掌先探进来,试着占据里面的一点空间。接着,他的眼睛慢慢塞进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可以进来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敢打搅鸟儿觅食。
他的声音传到她耳道里时,她的心里有一丝欣慰,她觉得她没有看错人,这个男人不是那种骄横跋扈的人。她能感到这个男人对她是有好感的,如果说对自己有爱意怕是牵强附会吧,但肯定是喜欢自己的。她嘴角上扬,脸上露出笑意,算是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给你开辟了一条路,你可以进来。
他明显察觉到她递过来的笑容,但他还是站在门口没动,依旧很谨慎地问:“我可以进来,是吧?”
她一听,笑得更开心了,连眼睛里都溅满笑意,她发现自己竟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走到门口,给他打开门,揶揄道:“好我的大才子哩,快进吧,怎么能把你晾在门外呢?”
在她的带领下,他算是进来了。他跟在她身后,像是她的一只小绵羊。
她给他搬来一个椅子,让他坐,他便坐在她旁边。在整个学校只有两人的情形下,她有些紧张了。毕竟是个男人在旁边,让过座后,她不知道马上说什么话了。她能感到男人也有些拘谨,但是她想,男人嘛,就应该主动点,你不说话,还能老让我说话吗?她便微微低头,把目光瞄向桌子上的考研英语试题。空气凝固了大概十来秒,她似乎看到他终于鼓足勇气了。因为她瞟见他的眼睛有些不安分了,似乎在她身上游走。
“林老师。”他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他,静静听他说。
“那个……啥……您的身材真好。”
她听到他这么夸她,她很满意:“还没结婚嘛,当然身材好啦。”话音的末尾,竟然有种撒娇的意味。话一结束,她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脸上不由泛出些潮红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忙转移话题,“你有啥事吗?”
他没接她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哎,我家那个女人可不一样了,身体臃肿,一点看相都没有。”
她心里有点窃喜,她还是喜欢聊这样的话题的。比他女人好看,那当然她内心很是喜悦的。如果说之前聊得更多的是理想和抱负的话,那这一次,两个人谈得都是当下更务实的一些感受。
她安慰道:“女人一结婚生孩子,身材就不太好了,正常。”
他有些沮丧地说:“我一见她就烦。”
她好奇地问:“你当初和她结婚时,不爱她吗?或者说,不喜欢她吗?”
她见他马上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我当初只是觉得不反感,觉得可以结婚,然后就结婚了,连点爱情的甜蜜都没尝过。”
她“哦”了一声,然后回头看向书。突然,她感到腰被一双手轻轻抓住了。那双手很温柔,像是在试探一盆水的水温。
她一时怔住,她没有动。她没有阻止,也不想拒绝。那双手就那样无声且新鲜地存在着,他的谨慎和小心让她满意。紧接着,他便搂住了她的腰。昏白的白炽灯下,两人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动物。
事后,她一想起那个夜晚,内心深处的幸福就像山谷里氤氲的云雾似的,一层层包裹住全身。有时候,她会设想,两人真生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再或者,即便真在一起了,她真不知道,那点烛火一样的喜欢,能坚持多久。
此后的日子里,他没有因为曾经和她有过那一晚而变得随意起来。相反,他摆出更加尊敬她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一点,她非常满意。
她还是每天没课时,只要天气晴好,就去山林里背诵考研英语单词。只是有一天,这条路上,又多了个男人身影。除了她喃喃自语地背诵单词外,那个男人也和她一起背诵。他俩的声音落在草叶上,落在树梢上,落在矮墙上,落在她的内心角落里。
除了读书声外,她的心底,还珍藏着他俩的一些情话。每每想起他的那些甜言蜜语和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情景,她都心跳加速,忍不住兀自傻笑。那是属于自己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储藏着它们,呵护着它们,让它们始终保持着温度和激情。
眨眼功夫年后开学了,她收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她没有考上研究生,她的心情非常糟糕。
有一天,他拿上一堆考研资料找到她,“啪”一声,给她堆桌子上。
“这些资料给你了,我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斑,看着她。
“祝贺你。”她替他高兴。
“你打算带工资上研究生,还是离职去上?”
“我想好了,辞职上研究生,以后也不回来了。”他嘴里吐出的字充满力量,给人一副绝不回头的气势。
“真佩服你的勇气,要知道,有份工作不容易。”
他说:“我就是要让自己没有退路可走,我就是要走得一干二净。”
听到这话,她主动伸出手:“佩服你!”
他走了。他走的那天,夜晚来得猝不及防。黄昏刚至,黑暗就迫不及待地包围住整个村庄。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夜色消化了。她孤零零地站在山岭上,同那些黑暗的树相互对视。
“我一定要考上!”她的声音在树上越爬越高,然后一头扎进树梢旁的残月里。她是被野狗的狂吠把魂勾回来的,她收拾好七零八落的情绪,把一丝没有内容的微笑挂在嘴边,开始往回走。
回到宿舍,她蜷缩在床角,床单便露出一大截来。她看着这空荡荡的床单,心想,如果他躺在这里,也许就另有一种趣味了。再一想,他会不会也有此种想法呢?如果有,他还算是有温度,也算自己没看错人。如果没有,那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俩算什么关系呢?或许仅仅是一夜情的关系吧,还是免费的。
她望向后窗,漆黑的夜雾背后,仅有空旷的冷风和残月。想想他走了,她还牢固地卡在这里,她又怀疑自己能不能考上。难不成,这块土地已经化成血液,要死要活地往她身体里钻,不打算让她走了吗?一想到这点,她就有种绝望,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挂满风铃,稍稍有点风吹草动,脑子就哗哗乱响。这时,她又想起他,他不是考了好几年吗?他能考上,她就能考上。
她立马下床,一头扎进灯光里。
4
时间一晃,又到了新一年的考研时间。这次,她如愿以偿,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她选择了保留工作的前提下去上研究生。
听说她考上了,他在电话里高兴地祝福她。那兴奋劲儿,就差从电话那头蹦过来了。只听他的声音高亢激昂:“记着当初的约定,北京见。咱们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博士。”
“好!”她也很兴奋。
这之后,两人几乎一周通两三次电话,总有说不完的话,像蜜月期的恋人似的,她为此还专门换了一下手机套餐。慢慢地,她发现,他们之间没有话了,他不再急不可耐地打来电话。她掐指一算,成了一两个月才打来一次。
即便接通电话,那些寒暄的话问候的话励志的话憧憬未来的话已经让他们说了好多遍,再说下去,就成垃圾了,他们彼此都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了。往往彼此在静默上几十秒后,都心照不宣地说挂了吧,都很忙。再后来,她竟然发现,他们半年都没联系了。她有点急了,忙打过去电话,试图和他交流一下情感。电话打了两次,他那头才慢吞吞地接上。
她的话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像是受了委屈:“最近……还好吗?”
他懒洋洋地敷衍:“就那样吧!”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下一句,她想不出来说啥了。她的脑子正努力挣扎着想什么话时,只听电话那头说:“就这吧,我困得不行。”
“好吧!”她的话还没全吐出来,他那头就立马掐断了电话。她的心里好惆怅,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什么,像是丢了东西。
此后,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联系。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他兴奋地说:“我毕业了,美术系的研究生还算紧缺,所以我留校了。”
她在电话这头由衷替他高兴:“祝贺你哦。”
“你呢,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问。
她说:“没啥,每天就是看书,查阅资料,准备写论文。”
“哦……”他还想说什么,她就听见电话那头有女人的声音,像是在催促他要做什么事去。
正当她努力判断里面的女人说什么时,他的话仓促跑过来:“我忙,就这。”说完,他挂了电话。那惜字如金的架势让她有些伤心,让她唏嘘不止,像是受了一场惊吓。她暗暗发誓,如果他不主动打电话,她绝不再给他打过去。此后他没有再打来电话,她便赌气不给他打。
一年后,她也毕业了。此时,她才惊恐地发现,她进不了大学,最多只能通过考试进去当个辅导员。她还试着考了一次外地一个大学的辅导员职位,没考上。她气愤地说:“难道那些课,我代不了吗?难道那种辅导员的工作,我做不好吗?真是太小瞧人了。”
没有地方容纳她,她只好灰溜溜地再次走进这个山岭上的小学,然后耷拉着脑袋,来校长办公室报道。
三年了,校长还是老样子,说话也是老样子,他不紧不慢地说:“回来好,这里随时为你敞开大门。”当初,校长能允许她报名,她是感谢他的。只是,她当初的执着白费了,她的目标落空,又回到原点,这让她沦为别人嘴里的笑柄。她的奋斗,不再是别人借鉴的励志故事,反而成为别人避免重蹈覆辙的教训。他们都想知道,她一个人怎么收场。他们是不是认为,她铁定要长在这里了,就像学校门前的那棵梧桐树那样,要生根发芽,永远不会挪动了,非要长得郁郁葱葱,形成巨大的树冠不可。
她又开始上课了,每天从这个教室出来,再进入另一个教室。三年前,她就是这样的情景。三年后,还是这样。仿佛中间这段时光,她没有经历过。她能锋利地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这些目光从学校的角角落落向她刺来,那里面涌动着幸灾乐祸和讥笑嘲讽的浪潮,就差从眼睛里喷涌而出了。这种具有杀伤力的目光像刀子似的,一刀一刀切割着她的神经,简直是一种无声的刀光剑影。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她不能坍塌,一旦倒塌,就彻底没有生存下去的出路了。她只能挺胸抬头,迎接这左一刀右一刀的目光。他们看她,她也用坚硬的目光回击他们,她似乎能听到他们目光对接之后的金属碰撞声。
她好想找个人哭诉一场。只有他了,只有找他了。她翻开手机里的通讯录,盯着那个人的名字。曾经,只要这个名字一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的心就会倏地一跳,千丝万缕的甜蜜和激动就会争着抢着跑来。她犹豫着要不要拨出去,最后一咬牙,还是拨出去了。电话那头马上回应:“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她一愣,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远山。怎么可能?她疯狂地连续拨了好几次,但回复永远一样。她直喘气,像是爬了一座山。原来,一个人竟然可以消失得这么轻而易举。只要电话号码一换,这个人基本上就找不到了。难道为了找他,非要去一趟省城吗?即便去了,人家也未必想见。大凡他心里还有个念想,在换手机号时,一定会给她说一声的。既然人家没说,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想再和她联系了,连虚情假意的话,都懒得扔给她了。她又低下头,重新审视这个名字。如今,这个名字,竟然没了温度,变得让人绝望。
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那是幽怨的声音,你知道一个女人在决定和你上床前,她得有多喜欢你吗?如果不是这份沉甸甸的喜欢在体内坐镇,她怎么可能会说服自己同意和你上床?她怎么可能会鼓起勇气接受你的拥抱?而你,却不知道珍惜,连给她回个信或者时不时问候一声都没有。她从不奢望在你那里得到什么,也不需要你承诺或者兑现什么。但你,得有个基本的态度吧,给我一个冰冷的背影,一走就是杳无音信。
她更喜欢一个人发呆了。有时候,就连学生看她的眼神稍微有些不对时,她都怀疑那些学生在嘲笑她。她已经疲惫至极,感到体内的每条神经都累趴下了,却得不到休整。她真想请个长假,让自己的身影在这所学校出现的次数少点。或者,想个什么办法,从此让自己在这所学校消失。眼前还是三年前就已经看够的校舍,不想看见它,它却牢不可破地栽在她眼前。这些校舍上的砖瓦,还有上面的蔓草,以及下面压着的椽木,虽然已经陈旧、荒凉,甚至腐朽,但仍然坚挺着,仍然很耐心地注视着她。她心底腾起一股股怒火,该想个什么办法了。她自言自语。
山风吹来,秋雨也跟着来了。秋天的雨水多,尤其在这个小山村,秋雨一下来,就舍不得停止了。
这天上午,一个教室的上方突然破了个洞,大把大把的雨水掉下来。校长赶紧组织孩子们撤出教室,随后马上招集学校的男老师爬上房顶,盖上塑料布。敢上房顶的男老师只有三个,其他人朝上面递砖块。塑料布在房顶上不断翻飞,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忙碌着,还是控制不住塑料布。这时,一个身影爬上梯子,敏捷地攀到房顶上。
“林老师,下来!”校长在下面叫。
她不听,继续和那些男老师压塑料布。
连续盖了好几层塑料布后,这事情才算了结。校长在下面喊:“下来吧,等天晴后,把那里修葺一下。”
他的话还没有落,就见一个身影在房檐上打着滚,转眼工夫掉到了地上,像一个麻袋从天上跌落下来似的。
“林老师,林老师!”大家惊呼着,赶紧找车,然后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进车里,往县城的医院送去。
小腿骨折,需要静养三个月。校长带上老师们去医院看她时,好多女老师都哭了,校长也在不断自责。她的脸上却露出兴奋的笑容来,安慰大家:“没事,大家回吧,不用担心我。”
三个月后,校长来到她家里,告诉她,她可以再修养一两个月。另外,这次升职称,优先考虑她。她听后,没有半点喜悦,只是默默点点头。她希望自己的身体能瘫痪,这样她就不会再见到那些老师了,不会再看到那所学校了。
半年很快过去,正当她极不情愿地准备上班时,学校传来一个消息,要撤点并校,她所在的这个小学要撤并到乡里的学校。在乡里的学校,有好多新面孔,没有多少人关注她的过去。这让她心里稍稍安宁了些,也让她内心的痛苦程度减弱了好多。
不久,伴随着撤乡设镇的政策,她又分流到县城的一所小学里。这里,没有人注意她是什么来历,大家在一起,整天就讨论穿什么品牌的衣服,吃什么美食,愤怒地罗列和声讨婆婆的不对之处,然后再商讨怎么对付婆婆刁钻刻薄的态度。还有人好心地给她说媒,劝她该结婚了。说再不结婚,生孩子都困难。
在她们的怂恿下,她决定和不同的男人见面了。最终,她找了个铁厂的职工,和他结了婚。原因很简单,他还算老实,话不多,每天就知道本本分分地上下班,也从不问她的过去。不像有的男人,见个面,先把你的前世今生、七大姑八大姨问个底朝天,然后再权衡利弊半天,那小算盘打得让她都想朝他脸上吐几口。还有的男人,一见面,先把你的脸蛋和身材上下打量半天,那苛刻的样子像是在选美,她真想大吼让他滚远点。
5
结婚后,她只是觉得了却了一桩心事而已,没什么喜悦可言。尤其在有了孩子后,她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孩子身上,对丈夫鲜有关心。
每次睡觉时,他把嘴唇凑上前了,她不能回避,只好勉强接住。她对他的亲吻没有任何感觉,心里一点激动的涟漪都没有,就像是看见一个丑陋男人的嘴,或者是一个女人的嘴那样,让她唯恐躲闪不及。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躲避,那是自己丈夫。她不得不假想,把他假想成那个美术老师。她发现,每当把他想象成那个美术老师的时候,她内心就有了波澜,她的身体就有了波澜。当年的感受,就追着喊着跑来了。当初,她可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女子呀,第一次和那个男人接吻,那情景让她始终不能忘怀。如今,她不愿意这么假想,却又不得不这么假想。她觉得有点愧对他。
她还发现,和她不同,他每天重复干的工作并没有让他感到厌烦,反而让他觉得每天的工作都像是崭新的,都是让人愉悦的。这一点让她太佩服了。直到有一天,他愁眉苦脸地回来了。原来,这个小县城的铁厂让省城的钢铁公司给整合了。铁厂给出选择,要么去省城工作,要么留下来,一个月给一千块的生活费。
“我留下来,还是去省城?”他小心翼翼地问。
“去吧,”她淡淡地说,“去了每个月有六七千,不去,这点工资能干啥?”
“那我就不能多回家了,估计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次。”他又试探着说,像试探着走进一个摸不着底细的黑洞。
“每天守在一起能当饭吃?”
他不再说话,去厂里报了名。
回家已经很晚了,一进门,他便哭丧着脸说:“我报名了。”
她没有说话。
他见她没回应,便转身打开衣柜,收拾自己的衣物。她也走过去,默默帮他整理。两人不再说话,互相默契地配合着彼此。找衣服,叠衣服,打开拉杆箱……两人的动作都很熟练,像是提前排练过。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还不亮,他就起床,拎着一个大皮箱往楼下走。她跟在后面,也拽着一个拉杆箱。
小区门口,两人站在晨风中。他回头看了看她,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远处的路。一种秋天的肃杀气,横亘在两人中间。时不时,有汽车和路人匆忙经过。
很快,一辆大巴车从路中间驶来,靠在他俩旁边。她把手里的箱子递过去,他熟练地接上,像是完成一场接力赛跑。
司机下来,将他的两个大箱子放进大车一侧的储物间。她看到里面已经塞了一些箱子,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都有,它们挤在一起,很热闹的样子。他的两个箱子放进去之后,很快就和它们化为一体。
她看着他缓缓走向车门,虽然他没有说话,但他的脚步踌躇着,一副不舍的姿态,似乎那双脚都快替他说话了。车像一个容器,她默默看着他被容器收纳进去,看着他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透过玻璃,她见他静静看着她。
车门缓缓闭住,然后慢慢驶开。他急忙伸出手,朝她摆手。她的手没动,只是眼睛注视着他,微微点点头。又不是不会再见面,搞得一副生离死别的架势干嘛?她看着大巴被远处的晨雾吞噬,看着男人就这样远去。她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没有一点不舍,没有一点疼。
“也许,我不适合结婚吧。”她喃喃自语。
他走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仿佛又回到以前一个人的世界中。每天早上,在送了孩子上幼儿园后,如果还没到上班时间,她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这是属于她的静谧时光。此时,她会想起,当初一个人在山上拼命背单词的日子,一个人走过那片山林,走过那片坟茔,看着山涧流过岩石,看着日头从东边的山峦间爬起,又看着它疲惫地跌下山峦。会想起和那个美术老师围坐在火炉旁畅谈人生的情景,会想起他们之间的约定,会想起他的脸庞,尤其会想起他的眼睛,一双微微含着笑的眼睛。如今好几年过去了,她真不知道,如果忽然哪天,在人群中再遇到这样一双眼睛,或者那高高挺拔的鼻梁,她是否还能从这些零散的碎片中,一瞬间认出他来吗?
她忽然有些想哭。喜欢,往往就是那么一瞬间。而思念,总是那么绵长,而且遥遥无期。
“也许,那个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吧。”她看见窗户上,有个女人张开嘴说。那张脸上,落着高低错落的楼群。不时,有哪扇窗户上的灯光,在她脸上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