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念旧的年,过去的时光从未在历史的长河中暗淡,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自然……
年底了,父母用结算的工资开始计算这个年怎么过。在我的印象中他们都是能干的人,可有本事了,父亲最开始在农田里干活,后来去灰窑赶车,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之后学习技术,在村里的车队当队长,驾驶、修车、建房,村里红白事的张罗人,方方面面都是好手。母亲最开始也是干农活挣工分,之后在家里养猪、养牛、养鸡,最多的时候我家猪圈的存栏数超过三四十。后来又开过小卖部,那个时候没有冰箱冰柜,汽水都是用凉水镇着卖,商品数量不多,零食也很少。记得偶尔下学回家可以有一瓶冰镇汽水,“咕咚咕咚”顺着喉咙一股清澈滋润心肺,那清澈是带着满足感和自豪感的。因为父母的不辞辛苦,我记忆中整个童年少年都是幸福的,即使现在每个周末还能品尝到母亲可口的饭菜,听到电话另一头的关心和嘱托。
父亲和母亲交谈完,让我和姐姐坐过去,顺手递给我们每人十元钱,“别买没用的东西啊!”父亲笑着说。“知道了。”我俩异口同声。随后我跑回自己的屋里,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小布袋子,是邻居大姨用钩针勾的,也是我心爱的小钱包。我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到了包里,又按了按,生怕它会长翅膀飞走。开始盘算着买点什么好呢?这个难题真是难住了我,还是先留着吧!
还没到腊八,春节的食物已经开始准备了。买蒜、剥蒜、灌醋,把装满醋的瓶子整齐地摆在柜子上,里面的蒜瓣在玻璃罐头瓶里尽情地展示自己的身姿,在暗棕色的液体映衬下更显得洁白了,还有绿色小嫩芽,时不时地展露出来,像小精灵一样有趣。蒜瓣是会变妆的,父亲说变成绿色的就可以吃了,主要看温度合适不合适。为了不错过它变化的时刻,我天天趴在柜子边沿上看颜色变化。节日里吃的肉和鱼需要提前买回来,用大盆倒扣起来压上大石块,放在院子里的墙角阴凉处,防止猫、狗来“巡查”。等到距离年最近的时候,再开始用烧柴的大锅炖起来。
还有一道不能或缺的菜品是腌杏板儿。根据每年的豆类种子的价格来确定种类,一般人家的这道凉菜就是用杏仁儿焯过水之后,用盐腌起来,等来人的时候再盛入盘子中,算是一道“名菜”。我家的杏板儿是我的最爱,里面的用料十分丰富,杏仁是必须有的,还有黄豆、青豆、花生米、胡萝卜、香菜等。先把杏仁儿、黄豆、青豆和花生米焯水煮熟,胡萝卜切成丁,大小和几种豆子大小差不多,然后把这几种食材放在一起加入盐搅拌均匀,之后再放入香菜,轻轻搅拌,最后加入凉开水,水量要没过食材。盛杏板儿的坛子被刷得能照出人影来,整坛弄好之后放在阴墙根儿,就这样腌渍几天之后,豆类也都入了味,随吃随取。这是节日里我最爱的一道“菜”,母亲做的颜色搭配鲜艳,橙黄色的萝卜,翠绿的青豆,纯白的杏板儿,粉嘟嘟的花生米,再加上碧绿的香菜,单吃是各有各的风味,用小勺吃,一勺下去满口是混合的香气,清脆、鲜香,简单的小菜重点考验的是焯煮的火候和盐的用量。
过了除夕基本就不“做饭”了,主食一定要备足了,我们一家四口,基本上是一锅馒头,一锅豆包,一锅花卷,还会买几块年糕。主食没有太多的花样,我最盼着的是糗豆馅,红小豆提前一天浸泡,然后上锅煮熟,等水快干了,豆子也裂开了花,这时候就从灶上端下来,加入红糖搅拌一下,再用扁一些的勺子,把豆子压在锅边摩擦,慢慢地一点一点变成软烂的豆沙馅。我小时候拿个小勺子总爱在锅边等着,一会儿趁母亲不注意就偷一勺快速放进嘴里。豆沙软烂的,掺着红糖的甜,在嘴里有沙沙的感觉,甜香的味道一直都停留在嘴边。
春节还有不容错过的是炸货,炸排叉、炸咯吱、炸丸子,烟熏的油炸味道是年的味道,炸满满一盆之后留着备用,随时吃随时取。肉类是在院子里烧柴锅炖的,用砖头搭个简易灶台,架上锅,灶台前面留个大口放柴火,后面留一个小口跑烟用。炖的是五花肉和排骨,每次都是炖完先吃一餐,然后留着。小时候的冬天都比较冷,所以把肉类放到室外就相当于进入了冰箱,炖好的排骨直接盛在盘子里就可以吃,此时肉汤已经变成了固体的冻儿,十分好吃。也可以加热再放上白菜和炸豆泡熬一下,热乎乎的下饭。带鱼是提前炸好了放着,吃的时候蒸一下,再淋上一点儿汤汁。这些待遇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有,当时家里的生活水平还是不错的,但是这样聚集在一起吃的次数也还是很少。大白菜是必备的蔬菜,还有一些青菜提前买好几样放着等三十初一再吃。肉片炒蒜苗和烧茄子是我最爱吃的,这些普通的家常菜在冬天吃是属于比较奢侈的了,在那个年代蔬菜供应有季节性,很多菜冬季是买不到的,即使有也比较贵,大概率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见到。对了还有自产自收的青菜——蒜苗儿,这个是自家种的蒜瓣长出的苗,绿油油的,嫩嫩的,摆在屋子里很好看,给萧瑟的冬天增加一丝生机和色彩。吃的时候用剪刀剪下来,打上两个鸡蛋放在一起炒着吃,颜色鲜亮,味道也鲜嫩。剪完了第一茬还会长出第二茬,可以接着享用,是兼具多项功能又十分廉价的菜肴。
从腊八节开始日子就过得很快了,忙忙碌碌的是大人们,开开心心的是孩子们。我们也经常参加劳动,收拾屋子,扫房子,准备食物,大大小小的活都愿意抢着干,因为有好吃的可以提前“尝鲜”,心情也格外好。
二十九准备了炸货之后,母亲带着我们去洗澡,收拾好了里外的换洗衣服我们就出发了。最“豪华”的澡堂在杨坨矿,春节前人还真多,父母排队买了澡票,我们就开始了个人清洁工作。那时冬季洗澡是一件费时的事儿,我记得辗转过好几个地点,如果家里有亲戚在附近的厂子里,那是可以蹭澡的。还有矿上的工人发澡票可以免费洗,大姨夫是厂里的工人,大姨也常把澡票给我们用。洗完了澡神清气爽,顺便在附近的小卖店里买点烟花:闪光雷、二踢脚、大挂鞭和小挂鞭。小挂鞭大家都舍不得放,把它们拆开了一个一个点着了放,遇到哑炮,我们就把它从中间折断,几个连在一起,用香点燃中间火药的部分,瞬间就有火花喷出,刺激又好玩。拆开的小鞭炮要找到一个墙的拐角处,把它放在砖墙的缝隙里,药捻朝外边,用香点燃后,迅速躲在另一侧,捂着耳朵听响儿。胆子大些的就可以找没人的地方直接点着,还有的高个子哥哥用手直接拿着放,点燃后一扔,当时特别羡慕,姿势真帅,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危险了。
转眼到了除夕这一天,早上父母没有叫我们起床,一下睡到自然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穿好衣服,趴在窗户上往外瞧,“呀!”父亲已经开始贴对联了,赶忙穿好鞋推开门去找父亲,还埋怨怎么没有叫我。然后头不梳,脸不洗的开始积极地帮着拿对联,搬凳子。春联是姑父写的,他是大队的会计,是个文人,写的一手好字,家里每年的对联都出自他的手,我依稀记得横批写的是“春回大地”“辞旧迎新”“万象更新”,每年大概就是这些词。我还和姑父开玩笑“姑父,字写得好看,但是怎么每年都是这些词呀?”姑父笑一笑然后鼓励我,那明年你写吧,多写点新词。我哪里会写,拿着对子就一溜烟跑了。落笔到此,我的眼泪也悄无声息的顺着脸颊流了出来。这几年没有了手写对联,姑父已经离开了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笔还在架子上孤零零地挂着,墨香还在,只是纸上不再有墨迹了......
贴对联用的是糨子,就是用白面加水熬的,冬天天气冷,拿出来很快就变成了一坨一坨的,所以要趁热刷在门框上。红底黑色的手写福字是心中永远的记忆,现在的印刷体更加美观和漂亮,但是我还是无比怀念手写的春联,对,就是姑父亲自写的那种。当所有屋子的门框上都飘着红的时候,任务也就完成了,预示着崭新的一年要开启了。天空阴了下来,飘起了小雪,雪花零落,落在了柿子树上,落在了墙头的茅草上,落在了煤堆上,落在了放食物的盆盆罐罐上,我和姐姐蹦跳着,“过年了!过年了!”
中午过后我换上了新的衣服,和姐姐的一模一样。衣服是村里的大姐做的,她的手很巧,不在地里忙活儿的时候就踩踩缝纫机帮大家做做衣服,挣点零花钱,她的年纪和母亲相仿,但是因为我家辈儿大,所以我叫大姐。她的小裁缝铺是我儿时经常去的地方,我身上的衣服也是好多都出自她的手,我还曾想着长大了也学手艺开个裁缝铺,大姐笑着摸着我的头说:“丫头,你不做裁缝,上大学多好,会有好多好工作等着你。”我只是笑笑,转头蹬着空机器玩。新上衣是棕色格子的,深棕和浅棕拼接的格子,看起来很洋气,裤子是牛仔布的,简简单单松紧带的腰,套在棉裤外面正合适。此时感觉自己瞬间就变美了。跑去邻居大姐姐家玩,姐姐正在洗头,用的不知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满屋子的香气,洗完头打量了一下我,喊我坐下,一边聊天一边帮我梳辫子。平时我只是梳一个马尾,这一次大姐姐帮我编的头发可复杂了,先分开两边,然后分别编成五股的小辫,最后再把两边的小辫都合在一起扎成一个大的辫子。新发型要配新的发饰,大姐姐给我扎了紫色的蝴蝶结头花,在阳光的映衬下变得灵动起来,随着我的动作也开始上下摆动,翩翩起舞。
年夜饭开始喽,为了这一顿饭,我中午就简单吃了块点心。来看看菜品吧:排骨、带鱼、红烧鲤鱼、白菜豆泡炖肉、肉片蒜苗、烧茄子、番茄菜花、糖溜咯吱、糖溜白薯、杏板儿、土豆丝。父亲喝着白酒,和我们讲着他小时候过年的往事。我常常和姐姐笑着,因为每一年都听,每一年都是相同的故事,母亲打趣到“快吃饭吧!老是这几句,孩子们都听烦了。”年少的时候真的觉得没啥意思,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珍惜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光,希望这一幕继续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吃完晚饭收拾完,饭桌变成了茶水桌,沏好的茶散发着浓浓的茉莉花的香气,磨得看不见花纹的铜盘子里放着花生瓜子和散装混合的糖果,有小儿酥、三酸色、椰子糖、话梅糖,满满的一盘。家里人渐渐多了起来,邻居们开始串门,提着两瓶酒的,拿着点心匣子的,带着两包糖果的,屋子里越来越热闹,有来的,有走的,聊着今年家里的情况,盼着明年新的希望。还有亲戚长辈给我们压岁钱,没有现在的红包,就是一张十元大团结,十元在当时已经是最大票儿了。人多了,屋子里越来越暖和了,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汽,依稀看见院子里的灯闪着黄色的光。西屋、东屋的光亮也顺着玻璃窗和门缝挤出来,一同装扮着小院,让这个黑夜比每一个夜晚都明亮。已经记不清大人们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开始准备放鞭炮,父亲在院子里亲自挂上大长鞭,我和姐姐堵着耳朵远远地看着。家里养猪的那几年,我还有一个任务,帮着母亲在后院看着猪。小时候的鞭炮声哔哔啪啪的能持续二十多分钟,猪在圈里被声音惊醒,也哼唧起来,蹿到栅栏边扒着木栏杆,我和母亲用棍子轻轻撵它们,怕它们跑出来。现在想想还真是很有意思呢。烟花划过夜空,随意地绽放开来,我看着,我发现小猪们也看着,也被这浓烈的氛围感染着。随着声音愈来愈小,鞭炮声被农户家里传来的欢笑声掩盖,这个具有历史传承的仪式感也结束了。
时光匆匆,只留下回忆,那久远的幸福感,那久远的温度,那久远的年从未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