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上

毛守奎

窗外的雨丝细细密密地织着，像极了母亲生前纳鞋底时穿针引线的样子。转眼间，母亲离开两个月了。清明将至，这将是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清明节。

去年此时，母亲还在院子里忙碌。她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把屋子和院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清明时节，她会在院角种下一畦韭菜，种些香菜、菠菜，但凡她能找到的菜籽，她都会尝试种一点，反正那么大的院子，说是“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任由她自由播种。我常劝她不要太过操劳，她却说：“人活着，总要有点事做，让我闲着，就会浑身难受”。忙碌了一辈子，就像惯性，母亲已经闲不下来。如今，母亲种的那几畦蔬菜依然青翠，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而种菜的人却已不在了，母亲彻底地闲了下来。

母亲擅长烹饪，尤其擅长做各种面食。每次我回家，她总会给我做各种美食。特别是手擀面，那面里有悠长的母爱，有妈妈的味道。街上饭铺也有卖的，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母亲指尖的温度，少了等待时的那份期盼，少了看我吞咽时慈爱的眼神。

母亲爱花，尤爱月季。她说月季花既皮实，花期又长，还很漂亮。院子里种了好几丛，高高低低、密密麻麻，从春天开始，一直到深秋，不同颜色的月季竞相开放，即便进入初冬，常常还有几朵，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傲霜挺立。闲下来，母亲常常望着那些姹紫嫣红的鲜花默默出神，嘴角荡漾着淡淡的笑意。有一次我问她，“妈妈你在想啥”？她嫣然一笑，并没有回答。我想她老人家一定在憧憬着她心中期盼的美好，如那淡淡的花香，婷婷的曼妙。

母亲患老慢支、肺气肿几十年，一直维持的还算不错，她曾笑着对我说，“我一个病秧子，熬走了那么多看着结实的人，活了八十多岁，这一辈子也知足了”。我也打趣地说，现在条件好了，国家要求每个人必须活到100岁以上，不然要写检查呢。娘俩开心地笑做一团。

母亲一直是处在一种代偿状态，她以顽强的生命力，坚强地活着。每天除了在家低流量吸氧，还要负责照顾已经伺候了一辈子的父亲。正是由于母亲的存在，才使我们兄弟俩感觉一切如常，家始终温馨着，一直是我们温暖的港湾。

年初，母亲的喘憋加重，吸氧已经不能满足生命需要，就连上厕所的劳累，都会使缺氧加重，甚至出现短暂晕厥。弟弟心疼地哇哇大哭，我十万火急地从美国飞奔至母亲的床前。我们哥俩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母亲这时已经出现肺性脑病，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我知道医生已经尽力了，但人总是贪心的，我还是多么希望出现奇迹，多么希望每次回家还能喊一声：“妈，我回来啦”。

七天，与死神抗争七天，母亲最终安详地躺着我们哥俩的怀里，带着无限眷恋和不舍，永远离开了她最爱的亲人。

我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温度一点点流逝，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生命是如此脆弱；那一刻，我愈加觉得，母爱是如此珍贵；那一刻，我轰然明白，我没有母亲了，眼泪便决堤般汹涌。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观也受到深刻的影响：凡事都将是小事，在心中不会再有惊涛骇浪，因为那一刻我正在经历着天翻地覆，宇宙混沌。

整理母亲遗物时，在她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摞着一摞精美的手绣鞋垫。平日里一有空，母亲就为我们做鞋垫，每一只鞋垫上都绣着精美的图案，有大红喜字的，有每一笔都张力十足，似乎要涨破溢出的福字，有栩栩如生的鸳鸯，有她喜欢的各样花卉，鞋垫就是她的画板，用心绣着她心中的美好和对我们的祝福。每一针每一线，都浸着母亲对我们深沉的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唯恐迟迟归”，望着那一双双饱含着母爱的鞋垫，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我要带着她，无论走南闯北，都能感受到母爱的温暖。

母亲离开后，仅照顾父亲就让我们哥俩手忙脚乱。协助父亲穿衣，避免他张冠李戴，不然他会像超人那样，把内衣穿在外边；琢磨着父亲的口味，换花样为他做可口的饭菜；当他闷闷不乐时，一定是又在想母亲了，我们还要哄他开心，陪他玩游戏；晚上还要陪他睡觉，不然空旷旷的半边床，担心他又会想起母亲而伤心……这不禁让我想起，母亲在的时候，一切打理的妥妥当当，把父亲照顾的舒舒服服，父亲整天灿烂地笑着就是明证。依稀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照顾你爸，比养你们两费劲多了”。是我们疏忽了，如此繁杂且需要耐心的工作，母亲需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没有爱的支撑，绝难胜任。

清明将至，我去墓地看望母亲。细雨纷纷，打湿了我的衣襟，也打湿了我的眼眶。我走在这失魂落魄的路上，耳边响起了许嵩的《清明雨上》，“我在人间彷徨，寻不到你的天堂……”

我知道，母亲一定不希望我太过悲伤，她总对我们哥俩说：“你们开开心心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我怎么也不能释怀，没有了母亲，也就没有了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生活顿时黯然失色。

跪在母亲的墓前，突然忆起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禁不住泪流满面，放声痛哭。

其实，母亲从未真正离开我们。我时常觉得，母亲就在我的身旁，她在深情地纳着鞋垫，她在笑脸盈盈地为我擀着面，她在细心地照顾着她的花花草草，她在精心地伺候着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有时，恍惚中我会把幻觉当成真。母亲教会我勤劳，教会我善良，教会我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寻找美好。这些，都将永远地、真实地伴随着我。

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道彩虹。我轻轻抚摸着坟头说，“妈，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您。”转身的瞬间，我仿佛听见母亲在说：“路上小心，记得按时吃饭”，就像以前那样叮咛。

是啊，母亲一直都在，在记忆里，在生命里，在每一个思念的瞬间。

回到家，看着院子里充满生机的蔬菜，蓬蓬勃勃间仿佛到处是母亲的身影。等我坐下来拿起书，感觉母亲就坐在我的身旁，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疼爱地看着我。我知道，生命终会凋零，但爱与记忆却永远鲜活。

母亲与宇宙同在，母爱与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