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问
周永旗
戒台寺的九株唐松皆有诨名。当"卧龙松"第五根横枝穿透我的瞳孔时,护园人老周正用艾草绳捆扎向阳面的裂口。这种流传七代的养护术,能让古树在惊蛰前免遭虫蠹。"每道伤口都得顺着纹路裹。"他扬了扬手中发黑的麻绳,"就像伺候老祖宗的筋骨。"
我数着树轮考证册上的墨字:活动松栽于武周天授元年,金代碑文记载其枝动一株而余者皆摇。此刻它虬曲的阴影正爬上法均大师的衣冠冢,这位辽代高僧或许不会料到,自己手植的龙鳞松在千年后,会成为测绘师定位古建方位的天然坐标。树皮皲裂处渗出的琥珀色松脂,在阳光下凝结成《法华经》里的梵文种子字。
正午的蝉鸣中,我触到某块树痂的突起,金属早已被增生组织吞没,只余硬币大小的凸痕,与枝头新发的嫩芽共享同一簇年轮。护园人说每棵古松的年轮芯里都嵌着铜钉,辽代匠人为防雷击埋下的镇物,如今与树脉长成鎏金的经络。
观音殿东侧的龙凤松正在褪皮。老周扫起满地鳞甲状树皮,说这是古树给寺院的香火钱。明宣德年间的大火后,僧人们正是靠变卖烧焦的松鳞筹得重修资费。此刻那些蜷曲的褐色碎片躺在他竹箕里,边缘还沾着昨夜雨水的潮气,仿佛某种未及誊抄的贝叶经。
我在抱塔松的盘根间发现半块残碑。辨读"至元六年"的刻痕时,树冠间突然掠过成群的灰喜鹊,振翅声惊落松针簌簌。八百年前蒙古工匠打磨础石的金刚砂,此刻正随鸟鸣坠在青砖缝间。风起时,活动松的枝桠牵动整片松林的簌响,像是无数木鱼在云中彼此叩问。
暮鼓响起时,老周解开晨间捆扎的艾绳。被束缚的枝干缓缓舒展,裂口处新结的薄膜在夕照中泛起虹彩。他说这叫"松痂",比明朝琉璃瓦上的釉色更经得起风霜。
古树们正在分泌夜间专用的松香。这种月光下凝固的泪滴,将在百年后成为另一代人解读我们的楔形文字。我收藏的松鳞在口袋里变得柔软,边缘卷曲成度牒的弧度——或许某天,它们会代替我向未来的扫叶僧讲述这个下午:当二十世纪的金属与八世纪的年轮相拥时,曾有个凡人试图读懂松针写就的历法。
在戒台寺的清幽古刹间,九株唐松静静伫立,它们是岁月的忠实守望者,亦是历史的无声诉说者。当你踏入这片静谧之地,目光触及那苍劲枝干的瞬间,便开启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