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飞》

第二十章

大学生变成石化制造厂职工，优异的成绩让鱼江河顺利的过渡，同学们一番羡慕。暂时放弃攻读研究生计划，高昴的学费和拮据的家境迫使他选择工作。石化制造厂正在大手笔扩建，需要建筑设计的专业人才。“从事美丽事业”的憧憬牵引着他，在工地严格按规范要求督查工程队不足一月，又被调整到生产车间，从基层锻炼做起。陌生与新奇使他胸内隐隐起伏着激动，也给他的脸庞涂染了一层阳光，眼神在流水作业的车间穿梭，热情地向操作的师傅问这问那。刚开始得到微笑和回答，逐渐就转为平静与应付，最后看到冷漠和烦躁。不久他认识到眼前的一切和预想的有较大差距，原以为在不同岗位的人们都勤勤恳恳尽心竭力地工作，尤其是如此著名的大型企业，又座落于省城。

墙壁似乎就为张贴管理制度岗位职责，贴得再高也受冷落，员工为了多挣计件工资赶进度忽视质量。鱼江河目睹组装设备最核心部分松动的螺丝和沾染砂粒的轴承暗暗着急，在给段长反映之前好一阵激烈的思想搅腾。段长宽容地笑了一下说：不要苛求，差不多就行了，不影响使用，至于减少设备寿命和生产出次品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他还想进一步说服时，段长的挥手阻止，说你刚来，时间长了就习惯了。的确，半年后他理解了很多，从厂长到员工，谁也不会在产品上动太多的脑筋，多数人被收入不公、职务职称不能如愿、购房资金压力所困扰，大家无非得过且过，马虎应付，也就是老家那句“胡打马”。

尽管他嗅到了霉气，可心里还喘息一丝期望。浏览了许多资料，对国际国内市场分析后，在集团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企业产品改进发展方向的论文，得到集团领导的关注。没有想到很快就被上调至机关办公室工作，主任尤其欣赏他较强的逻辑思维和不错的文笔。他本想学有所用，更好地发挥专业特长，结果主任从未来前途着眼，善意地启发他人往高处走。走上气派的办公大楼，看到表情严肃从容的领导和衣冠楚楚的工作人员，油然而生敬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做好主任交办的任务，广泛阅读资料，抽空补习应用文写作。温文尔雅的待人接物和踏实认真的态度很快感动了经常在电脑上翻扑克游戏的主任，闪烁其辞的言语暗示他已被列入重点培养对象，曙光炫丽前途无量。不过他并完美，频繁的酒宴接待逐渐暴露出弱点，领导和客人兴趣正酣他却被酒精降服。主任告诉他这个角色必须具备两项绝技：文才和酒量。他借着酒劲说这样的人才不多，只有李白啊！主任微笑：好玉都是琢磨出来的。

同住一间单身公寓的魏用长早几年参加工作，除一心备考法律研究生外很少浪费时间，草草吃完饭就潜心攻读至深夜，浸泡在脸盆的衣服常常有异味才揉搓几把晾上铁丝。让鱼江河暗暗佩服的是他涉猎广博善于思考、目光敏锐观点鲜明。魏用长研读了《史记》、《资治通鉴》和西方《独立宣言》《社会契约论》等经典书籍，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应该做有意义的事情，人生观与他不谋而合。尤其对目前现状的分析启发他留心观察不断思索，办公室大量的文山会海正在耗费他青春韶华，动辄几十页的规划总结报告内容空洞，假话套话官话听起来就像港台流行的粤语歌曲，洋气可弄不明白在说什么，层层华丽包装打开后是一块价值高昂坚硬如铁不能食用的“月饼”——亏损几百万甚至上千万。

他常常注视一摞摞、一柜柜、一间间堆放的资料有些心酸，这些被厚厚尘封的纸张若能送到家乡送到贫困学生手里肯定能写字计数蜡笔绘画，也许能运算出飞天梦想的雏形轨迹。他很有保留地说出内心的困惑时，主任宽容慈祥地告诉他人生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过多地思考的，我也想过，可一旦你否定了自己的劳动又无法改变生存现状，就跌入漩涡；有些你看起来是无用的事情其实是有用的，起码你有了工作岗位，有了生存手段，再说，企业虽然亏损你的工资并没有少拿一分呀！

主任的劝慰使他好一段时间以来悬空的身体踩踏到陆地，从彤云密布的头顶泄露下来的一缕阳光让他重树信心，是啊，生活并不是理想中那么纯粹或者绝对，辩证地去理解社会，唯物地看待人生。他开始有意地删繁就简，客观地运用文字表达核心的问题。主任赞赏的同时委婉地提醒：别人不一定喜欢这样的文风，因为夸张地粉饰成绩已经成为全社会的主流，含糊其辞淡化存在的问题是通用的文风。果然在主任退休后不久，新上任的沈主任对他从骨子里透出不满。他似乎为了被人欣赏肯定而调整思路，在递交了一份报告初稿后被沈主任大刀阔斧地改正，整理后再送去时又是一番修改，如此六七次后他不太自信了，颇为迷茫。最后让他心里袅袅升起的愤懑是因为发现定稿竟然和他的初稿几乎相同，这不是折腾人吗？是不是一次次地折腾下属才能显示领导的水平或者树立威严？

办公室女老令，和沈主任、集团公司的肖苇莉女副总都是八十年代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工作十余年后只有她还在办公室里干些勤杂事务，没有别人时喜欢和鱼江河聊天。她说话含蓄却大有深意：沈主任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他喜欢踩着别人肩膀表现自己的高度，让别人行走在雾霾中自己始终被阳光笼罩；肖苇莉刚升职副总他心里好一阵郁闷，很快就有了一副阴阳脸，现在经常出入肖副总的办公室，说话口气及表情活脱脱儿子对母亲撒娇样子，惹得田总心里酸溜溜的。鱼江河忍不住笑了，原来公司有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淡淡地说，男人要熬出头不容易，你要默默无闻本本份份地工作，还要好好装爷爷，不像女人有几分姿色又没有底线自然就能很快弄个副总啥的！鱼江河笑过之后疑惑地反问装爷爷是啥意思，她说世道变了，你见过那个爷爷能把孙子搞定，不都依着小的么？他质疑地问：以你的看法要么卖春要么当异姓儿子才能上呀，绝对了点吧？她说例外也有只是很少罢了，得确实有才，使唤这类人能轻松些，你也该向沈主任学习，提干涨薪搞住房呐！

鱼江河很快和机关各处室熟悉了，一个个看上去正襟危坐的领导或专业技术权威草草地完成工作后精心地琢磨其他事情，大盘红了还是绿了，股票赚了还是套了；研究完买彩票的数字，又商议买理财项目；是开酒吧可靠还是开饭馆稳妥；也有为家务琐事而烦恼的；最无忧无虑的一簇开心地坐在电脑前痴玩游戏。休闲娱乐的心情逐渐使他和大家消除了隔膜，谁也抵制不了享受的诱惑，名人名言。不知不觉与同寓室另一位小温走近了，偶尔随他浪夜市去K歌，听几句市侩的生存哲学。小温话不多，重于行动，经常带美女回宿舍，偷空反锁房门让魏用长生气又无奈。隔壁单身小关吹着啤酒瓶说，他妈的，小温换女朋友比我换裤头还勤呐！他在小魏和小温之间矛盾地逡巡，快乐且犹豫着。

青春的思绪撩拨静夜，渴望爱情，可它在哪里？从少年花开，他对爱情的模样和莅临有过无数次的描摹和彩排，她是不折不扣的美女，有着温柔的性格优雅的举止，散发着颇具魅力的高贵气质，与他默契和谐还有思想方面的话题。初次理清爱情的模样后，禁不住自嘲地笑了。中学时期第一次因为女孩子心跳是在屯田镇电影院门口，那个他今生永远也忘不了的穿着粉红连衣裙的女生姐姐，尽管现在她的面容已经模糊，可那是他朦胧情爱的初幕。后来从影视剧里，从小镇文化馆宣传图画上，从文艺作品里渐渐形成了它的雏形直到现在已经丰满地成长起来。它磁引着他，让他快乐，让他迷惘。他能看到它，却无法拥抱交流。

大学校园的恋爱像选修课，只要两人愿意。而他还没有真正地恋爱过，这并不是晚熟或者缺少美目盼兮，而是四年如一日痴迷的女生若隐若现，隔着班，他缺乏围追堵截手持玫瑰单膝下跪的勇气，含蓄隐蔽的招数使用过几次无果而终，熊熊的火焰熄灭了，转为黑色炭块默默地燃烧。从中文系学友床头读到《紫罗兰》，心头涔涔发酸，自己不就是那一朵可怜的花吗？初春的校园弥漫着发芽的声音，他走过冬青篱笆，她从龙爪槐下回头，对视的瞬间有两条柔滑的丝线缠绕绾结，心脏像线轴猛烈地转动起来，眼睁睁地放弃她的犹豫——也许是羞于启齿的等待。婀娜的身影寂寞地离去后，他愉悦地来到操场跑道，轻盈的脚步，一圈圈。最后他发现他变成肿起来的梭子，缠满丝线，悠长的那一头被她牵走。后来，他狠自己的双脚，为什么没有走过去，摘下她那朵微笑？再后来，他愉悦着酸涩着，想到成熟的蚕，想到作茧自缚。最后，他知道那棵树的名字，却喜欢叫它“情人伞”，也打听到她叫唐筱纯。

心中一个唐筱纯让他显得那么无情，至少身边几位女生是这么认为的。她们主动接近他，谈学习谈未来，在书里夹纸条，去校门外给他寄贺卡等等等等，他统统熟视无睹，从没往心里去。回头来看，她们都很不错，真诚纯洁又善良。想忘也忘不掉的华兰蕊，从故乡追到省城，像一朵山丹丹静静地在距他不远处绽放吐馨。她是那种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姑娘，默默地喜欢了他七八年。他从她那里隐隐地得到了动力，因为她驱逐了他青春期的困惑和寂寞，在繁重的学业之余总能感受到多情的眼神融融的春意，可他明白这并不是他渴望的爱情。他喜欢她的美丽却没有下定决心与她轰轰烈烈地恋爱，也许因为他对爱情有着神秘的憧憬，而她的出现简单平静，不是毫无征兆地翩然降临。她和千里之外的故乡一样使他茁壮成长，但他并不打算与她厮守终生。

高原小镇就像一棵千年巨树，带阁楼的小院落就是他的家，是温暖的巢穴，青春期所有的梦想憧憬全部从那里孵化。他常常穿过小巷去小镇图书馆，从当管理员的父亲手里带回一本又一本的世界名人传记和经典文学作品。早晨，打开阁楼东面窗户目睹一轮火球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夹进了书页；黄昏，伫立在西面窗前，憧憬晚霞一样神秘变幻的未来。古今中外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常常在阁楼上空盘旋，风花雪月的故事就在窗外的田野收割一料又长出一茬。他也从来没有感受到母亲和村民的辛劳，广袤的高原就是一本巨幅画册，被季节翻出流动不息的诗情。

他迷恋那些积极向上富有生活气息的民歌，课余跑到田野尽头的沟壑边纵情高唱，经常将自己感动的无法收场。就在那时华兰蕊走入了他的视线，她从沟边的小路回家时看到了他，慢下脚步盯着枝头青杏，听黄鹂鸣叫也听他歌声。渐渐地，他也注意到了她，邻班的女生，她的青春她的魅力并没有被朴素的衣着完全掩蔽，他觉得她就像土墙上空绽放的红杏，春色正浓谁又能关得住呢？同班女生和村里几个小妹渐渐地淡出视野，只有她不可阻挡地进入了他粉红墨绿的世界。在校园垂柳树下，在校外田野阡陌和他常去的沟壑边，她就是他的影子。从她脸色赧红请他帮忙摘下即将成熟的一颗杏子后，就这样相识了。他听到了甜润有点婉约的嗓音，看清了两半弦月的眸子，睫毛眨巴着要眨出话来。她的气息温存地裹着他，在校园或者在阁楼。所有的日子充实快乐起来，阳光柔情，星星迷离，季风里轻轻地游荡着笛声。

钟情和怀春相遇，天色却向晚，月朦胧鸟朦胧。繁重的高中功课和多彩的梦想将她挡在咫尺之外，他需要这种感觉，扫去阴郁，只留下平静均匀的欢悦，轻盈骄傲地学习，但不愿她靠得太近又不忍心她离去，他一心要考大学，对明天的道路和外面世界有太多的憧憬。对他的痴情，像把她的能量注入了他的马达，他动力充足，腾空起飞了，如愿以偿了；她的油箱却空了，抛锚了，落榜了，只好追到城市去打工。他的世界变大了，梦想中的元素更繁多更缤纷，有了更新奇的城市生活感受，清楚地意识到他喜欢她就像喜欢故乡，留恋她就像留恋过去，流行的说法——她就是他的小妹。

他又从唐筱纯身上看到了渴慕的爱情，明白了他的追求。对唐筱纯的爱也许就是单相思，一厢情愿的热乎了三四年，大学选修了她的课，却在窗外旁听。大四的寒假，内心极度失落，翻过年很快就要毕业，走出校园天各一方，今生今世还能否见面？困惑迷惘俘虏了他，连回家的心劲也没了。前夜喝完酒去校外镭射小影厅排遣苦闷，那些赤裸扭动的胴体镜头以及夸张的呻吟颠覆了多年来憧憬和恪守的东西，活跃的思维倏地凝滞，飘忽的印象折腾他。

对她说为了考研而放弃回家至少有一半的谎言。在酒店门口，她红色的旗袍点燃了他心头之火；在宿舍，她温柔依恋渴望的眼神鼓励了他，似乎不靠近不体贴不顺遂就是轻视她冷落她，握住她的手搂住肩头唇吻她的耳腮本能地拥抱抚摸，他似乎等待她在某个环节委婉地提醒他拒绝他，但她没有，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直至云卷云舒。他鼓胀的神经松驰下来，大脑僵滞了片刻，立刻意识到他做下本不愿也不该做的事情。鲁莽的身体潦草地收场之后，一股内疚在胸膛汹涌泛滥。虽有夜色的掩饰但还是无颜以对，只有缄默不语佯装入睡的一副狗熊样。他心里装着渴慕的女神却对她如此做派，不仅是对偶像的亵渎，对他的背叛，也是对她的温柔欺骗，简直就是畜性！

他利用了她的爱，随随便便就掳掠了她的贞洁，结束了她纯真的年代。甚至连一个情爱的单词或者承诺也没给，哪怕是一句骗人的谎言，至少也是对她付出的安慰，即使时间很短暂。她不是随便的姑娘，酒店经理和许多老总有身份的客人对她垂涎数尺却无法靠近半步。他狠狠地咬着胳膊皮肉，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行为猥琐的鼠类，根本不配躺在她的身边。他甚至还不如那些人，起码他们没有给她造成伤害。也许她并不认为是伤害，是她为爱而付出，可他知道她并不明白他心里浓浓地爱着一个姓唐的女生。他用冰冷的后背阻挡她芳气逼人的玉体，阻挡她试图与他卿卿我我的渴望。可他依然能感受她愉悦的情绪，她对他热烈的单纯的爱，即使在黎明离去时她那轻盈乐感的高跟鞋敲击楼地板的声音，也好像传递着甜蜜和幸福。听到房门碰锁后他试图起身，才感到自己的成了一堆软瘫的肌肉，缺少强健的筋骨。

内疚。自责。沉重。转念一想，大学校园恋爱同居司空见惯，校园周边出租屋鸳鸯双双对对，毕业意味着分手，有情人劳燕分飞。话说回来，他们是相爱的，至少看上去是相爱的。哪怕他们的爱情是转瞬即逝，起码在那个瞬间也会有真实的谎言。而他呢？几天后她叩响房门，他能从空气中嗅到她兴冲冲的情绪。他选择了逃避，他是蜷缩在阴暗角落的低级动物，无颜面对她的一汪情深，用沉默给了她决绝的回答，透过宿舍窗玻璃下角，看到她在雪地里等待、徘徊和失望地离去，胸腔内砸响破碎的声音。

难道她的痴情是一厢情愿？难道他不曾培育这份感情？在小镇在中学，他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谈话洋溢青春的热情与活力；在省城他与她走过街心花园，关心她的打工生活提醒她自我保护，这一切是不是暗示了什么？他应该很早就对她说明，他们只能是朋友，或者兄妹，她好像没有明确表示什么他又如何启齿呢？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她很可能黯然神伤悄然离去，这似乎不是他所要的结果。这不仅是因为他怕伤了她的心，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又离不开她，即使不常见面他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和温情。的确，她和阁楼里孵育出的梦想一样，和故乡的土地一样，能源源不断地给予他生命的信念。他多像小时候读过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安泰，仿佛有她在身边他就能脚踏实地，能从那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在雪地里肯定期待他的一句承诺，等待他的一个态度，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从宿舍门把手先后解下水果袋子与盒装皮鞋，眼眶一次次湿润了。他将她留下的五十元纸币夹入日记本，塞进箱底。时光荏苒，他不愿不敢打听她如今的生活，只有虚伪的祝福远在故乡的华兰蕊生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