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一个水果店里养着一只鹦鹉,是一只小太阳,在散发着果香的一室之间,它是最灵动的音符。
一
这只鹦鹉整日待在水果店里,我从店里经过,总会有意无意地观察它,它并不怕人的样子,安然地随意落在店里的任何角落。
有时候它悬在收银机的顶端边缘,一会儿看老板娘往电脑里输字,一会儿看顾客付钱,有顾客一伸手,它便轻轻地啄顾客的手一下,顾客“哎哟”一声惊慌地缩回手,它便扑棱一声飞走了,老板娘便笑着向顾客解释:“它不认识你,所以才会啄你。”顾客也便笑着用眼睛去找鹦鹉的飞影,等找到它,仍是欢喜地看着它,并不愠怒。
一只小鸟,长着翠绿的羽毛,实在让人喜欢,即便是被啄,也会一笑了之。
有时候它就停在老板娘的头上,老板娘走到哪里,它也就跟着去了哪里,乍一看,还以为老板娘的头上戴着一个鹦鹉式的发箍,发箍在头上微微摇晃,洞察着店里的一切。
有很多次,我看见老板一家围着一张小方桌吃饭,鹦鹉就在他一家三口的头上、肩上跳来跳去,或者干脆跳到一人的虎口处,像是粘在了主人的手上,随着手臂夹筷的动作起起伏伏。
有一次,我还看见老板的儿子左手擎着鹦鹉,坐在柜台后写作业。我笑着问他:“你这样能写成作业吗?”小男孩儿抬起头看看我,笑笑,没吭声,低下头去继续写着作业。看着这幅画面,我的内心生出一丝感动。
我的两个孩子也喜欢小动物,每次从店里经过,他俩都会去逗玩一下这只鹦鹉,然后满是羡慕地请求我也给他们买一只。
二
一天晚上,我到店里买橙子,结账的时候,那只鹦鹉就站在收银台上,尾巴一上一下地抖动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我,我跟它打招呼:“嗨,你好,你好漂亮。”它看着我,抖抖尾巴,没有要飞走的意思,我就学着老板的样子,伸出手放在它的面前,它竟然一跳,跳到了我的手心里,细细的趾甲轻轻抠住我的手心,痒痒的,毛茸茸的肚皮贴着我的手腕,暖烘烘的。
我低头端详它,鹦鹉的羽毛是透亮的翠绿,翅膀边缘泛着金箔似的光泽,眼尾那抹橘色像被人用彩笔轻轻点过,格外灵动。老板娘说,它是自带美颜,确实是这样。
鹦鹉轻轻啄了我手心两下,一转身,顺着我的胳膊一跳一跳地蹦到了我的肩膀上。喙尖碰了碰我的耳垂,又开始啄我的头发,我缩着脖子,扭头看它,它也歪着脑袋看我,眼尾的橘色在灯光下像团小火苗,忽明忽暗。
老板娘笑着说,这表示它喜欢你呢,接着就打开了话匣子,聊起了关于这只鹦鹉的种种。
我站在水果店的门口,肩膀上扛着一只小鸟听老板娘讲她的鹦鹉讲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的讲述里,我知道了这只鹦鹉的来历和关于它的许多故事。
“有一次我们正忙,不知道它飞出去了,半天没有回来,我们一家人赶快出去找,很幸运的是,我刚站在店前的广场上,它就“啊”的一声,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扑棱一下飞到我的怀里。它是飞到了对面楼的二楼窗台上,不知道该往哪儿飞了,就停在那里,可能是看见我了,才飞下来了。从那以后,它就不再飞出店门,只在店里活动。”老板娘眉梢上挑,眼中闪着光,说得手舞足蹈。
我有些晃神,想起我家那只走失的橘猫,我没有那么幸运,橘猫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
“你说,它是一只鸟吧,它还认人,还会害怕,还竟然长记性,你说鹦鹉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呢?它会不会像人一样思考?”老板娘说到激动之处,带着思索问我,看来她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我也无数次想过,我家的猫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她是不是能够像我们看到她那样看到我们家里的每个成员,记住每个人的样子。我曾查过资料,知道猫只能凭借气味和声音辨别世界,但是在我内心深处,我仍然愿意相信她能辨识我和孩子们的样子。
老板娘带着疑问又似乎有了答案:“它能认出我们一家人,也认生,你说有意思吧?!”
“它还带给我们生意呢,好多顾客是看见了它,才进店来逗玩一下它,顺便买些水果的。”
“它还能增进我和顾客之间的关系呢,有时候和顾客间没有话说,有了它,我和顾客间也就有了话题。”
老板娘的讲述似乎只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光是开篇就足够吸引人继续听下去,但是我看看时间不早了,找了个借口中止了聊天。把鹦鹉从肩上移开,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临走,我问老板娘,这只鹦鹉叫什么。“长生,叫长生”。老板娘脆生生地回答。
三
长生,多吉祥的名字!我默念着,猜想老板一家一定是期盼这只鸟能永远陪伴他们吧。
人非神仙,却皆愿长生。从古代帝王遍寻仙丹,到现代科技探索生命密码,我们人类对于长生的渴望从未消散。人人皆愿长生,即便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长生,求长生者却无数,人人求自己长生,也求自己所爱者长生,然而就如诗中所言:“有人问着长生事,默默无言指落花。”长生之事向来如同落花般无常,结局只能是“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
我家里也曾经养过两只鹦鹉,是两只牡丹,同样的翠绿灵动,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开始喳喳地唱着叫我们起床,然而不到半年,两只鹦鹉先后死去。
两个孩子养过两只小乌龟,养过几只小鸡,养过十几条蚕,尽管我们一家对这些小动物细心照顾,它们还是一一死去了。家里养的第一只橘猫,在走失后再也没有找回来,结局大概率也是死亡。每个小生命的离开,都让我和孩子们伤心难过一段时间。
就在不久前,妈妈也离开我们永远地走了。我虽然知道人终将离开人世,但仍悲伤不已。
每一次生命的消亡都带给生者哀痛。但生命的逝去,是一件多么不可阻挡的事情。我开始担心那只叫“长生”的鹦鹉。
“长生”终会像落花、像我家逝去的鹦鹉与猫一样,消失在时间里。
鹦鹉的寿命一般是十到十五年,最多也是活到二十年左右,老板一家未必不知,但也许老板给鹦鹉取名“长生”,未必是真的盼它不老,而是借这名字,寄寓一种期盼,这期盼里有对人与宠物相遇、相伴的温暖的珍视,但愿长伴不愿别,就像我们明知落花会谢,却仍在冬日期盼春天,仍为春日的绽放心动不已。
四
突然有一天,我看到水果店的老板娘在朋友圈找“长生”,看来“长生”又飞出去了,但愿这次也能幸运地把它找回来。
再经过水果店,我发现鹦鹉还没找回来,店里突然空空的。曾经它扑棱翅膀的声音消失了,收银台顶端空得刺眼。
“你们找长生了吗?”我问
“找了,我们调看了周围所有的监控,发现我家鹦鹉是受了惊吓才飞出去的”老板娘语速很快,手里抚弄着一个塑料袋子。
“一辆黑色汽车从店门前经过,突然“嘀嘀”打了两声喇叭,那喇叭声特别大,特别刺耳,我家鹦鹉惊得蹿了起来,2秒钟,它就飞了出去,我恨死那辆汽车了!”她声音发颤。
“它飞出去以后,停在我家车头,刚站稳,又一长排汽车鸣笛驶过,它肯定是又被吓到了,又飞到了路对面卖炸串的小卖车上了……”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看不到了,那里有个物业装的监控,一个月之前就坏了!”她眼眶泛红,“要是那个监控是好的,我们就能知道它去哪儿了……你说物业装监控干什么,一个月之前都发现监控坏了,还不修,太气人了!”老板娘恨恨地。
“我想,它站在炸串小卖车上,肯定会再一次受到惊吓,你想啊,那个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周围全是陌生的人和车,它那时候肯定特别无助,特别期盼我去救它.......”她有些哽咽,“可是我没去,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我要是那个时候及时出现在它面前,它不就不会那么无助可怜了!”老板娘充满自责。
“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忙吗?”我又问。
“我在看手机,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在店里忙着,哪怕抬头看一眼……我恨死我自己了!”
我懂得她的自责,我家橘猫就是在我拖地,没注意门没关紧,溜出去再也没回来。
“我家孩子说,如果按责任算,那辆黑色汽车占责三十成,我占责七成。”她突然笑了一声,又迅速哽咽,“孩子说得对,它只是一只小鸟,不就需要我这个养护者看护吗?不是我的责任,是谁的责任?”老板娘的自责更深了。
“那孩子一定也很伤心吧?”
“孩子伤心极了,上午他翻着手机里的鹦鹉照片,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到这里老板娘也流下了眼泪。我听得也有些泪目了。
“它啄坏过二十五元的卡片,打翻过果酱瓶,啄食了好多樱桃,我都没有在意,可现在……现在我才知道,是我离不开它,不是它离不开我。它天天陪着我们,就好像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了。”
“你知道吗,它给我们一家人提供的情绪价值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每天孩子放学回家,只要他一走到店门口,长生就嗖的一下,直冲出去,飞到孩子的身上,去迎接他。”
老板娘含着泪絮叨着,我看着她,看看有点空落落的店屋,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与橘猫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我家的猫也是每天在门口喵喵地叫着迎接我们回家。
老板娘家的长生已经走失三天了,找回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五
从水果店经过,我总不由自主地去找长生的影子,店里鹦鹉的食罐还在,里面剩着半颗没吃完的樱桃。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长生”正站在老板娘肩头的美好画面。我忽然觉得,生命的“长生”或许从不在长度,而在某个瞬间——当它啄向掌心的温柔,当我们为它的存在而驻足的时刻,就已在时光里留下了不会褪色的痕。
我突然开始释怀,那些从生命里离开的一切,不都曾与你生动相伴吗?记得这些曾经,不也便是真的永生了吗?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应当在那些从生命里离开的一切里悟到,他们都在用它们的“消逝”给“长生”一个答案:真正的“长生”从来都在每个认真活着的当下。
六
昨夜我梦见了妈妈 、长生还有橘猫,醒来后,我望着窗外发呆,现在院子里的樱花正落吧,洛城又到了柳絮飘飞的季节了。